两个老东西, 这回倒是帮了大忙。方征可不能让子锋发现自己和两个长老已经暗度陈仓,他表面装作惊恐的表情想要跑, 然而子锋一把掐住方征的脖子, 悉数把那罐“哑药”倒进了他的喉咙里, 逼他全部吞咽了下去。
方征咳嗽连连,假意被那药弄得十分痛苦,配合被掐得难受的窒息感,成功地演出了“哑药在起作用”的戏码。
子锋放开了方征,方征演戏演得十分逼真, 掐住自己的喉咙发出难受渴水的声音, 却压着嗓子不发出来,就好像真的被毒哑了说不出话。
子锋这才冷“哼”一声, 转头去处理赤兆的尸体。
赤兆的尸体已经渐渐冰冷下去。子锋蹲在赤兆尸体边, 沉默片刻, 前额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最后把赤兆的斧子和兕角捡了起来,都背在身上。
子锋怒气丛生, 走到狭长洞穴来路入口处, 用那把大斧猛然一击,上方岩石崩碎,立刻就堵住了来路。
去路则是前方一条更深更窄的甬道。
除此之外,就是岩壁上刚才被大熊所撞出的那个口。
子锋抱着赤兆的尸体爬出那个天窗口, 从上方冷冷注视他们, 道:“你们要往前走随意, 不过我提醒你们,最好待在这个大洞里把食水都补充好。不要想着逃跑,否则——”
他最后一眼,狠狠地瞪着方征,一副秋后算账的态势。洞口外的脚步声渐远。子锋要找个地方去安葬赤兆,他也有自信监视住这个天窗出入口。
至于洞穴里……那些人提前进去也没关系。
反正出不来。
方征也不打算现在逃走,子锋那样安排,必然是洞穴甬道内有其他后手,但他眼珠一转,坐在肉山般的熊尸体边,用手势招呼大家做他刚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来来来,烤肉吃。
“子锋大人不会生气吗?”那些女人担心地问。
方征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也不管他们,径直拿下赤兆的火把开始搭篝火堆。其他人看到既然被子锋大人针对的他都无所顾忌地在吃烤肉,也就围着熊尸坐下。
他们开始还有些不安,但当方征用那把铜剑一块一块地切割熊掌下来时,她们也忍不住去问长老。
“子锋大人是对他生气,要发作也是对着他。”冥夜大长老点头道:“不会轮到你们身上的。”
那些女人们立刻兴奋地开始动手,割肉的割肉,捡树枝的捡树枝,把篝火添得更加旺盛。
方征费了很大的劲,割下四个又厚又重的肥熊掌,每个都有人脸那么大。方征用骨叉和牙齿,忍住腥臭味道处理掉上面的毛和皮。然后直接用剑把肉掌埋进了篝火堆里,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焦味的肉和油香。
熊掌里油厚脂多,被火焰烤出后,方征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时用剑进去戳洞、翻面,又过了一会儿,挑出肉掌时,它已经变成了外面略有些焦黑色的大块,混杂着烤肉香味、热气扑鼻。
方征咬一口下去,熊掌太厚,即便用剑戳得像个蜂窝似的,最里面还是稍微有一点点血丝。但这种外面焦黑、中间油脂饱满熟透,再里面肉嫩,最里面还带着细微血腥味的混合层次的味道,反而更引人食欲大动。
熊掌果然是好东西,而且这是战兽的肉,它们饱经训练,一丝多余的肥腻都没有,只有满满的肉香。方征吃得非常满足,他只吃熊掌,吃完两只都觉得撑不下了。熊掌营养丰富,方征吃下去只觉得胃里像燃了个小炉。
熊尸的其他部位,被部落女人们踊跃动手,一百多人每人割一块,这只熊瞬间就差不多看得见骨架了。
方征吃饱了就从天窗往外看,虽然他知道子锋没可能让他们自由逃跑,但比较好奇子锋会怎么去处理尸体。
他看到子锋站在不远处的山头上,正在挖土安葬赤兆的尸首,不时回头监视洞口,眼神警惕又悲伤,看到方征时,露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又愤恨地别过头去。
方征心想,不知这家伙待会怎么折腾他,反正肯定不会让他好过。反正搞死一个人附带一头熊,自己舌头也没被割,赚了。方征回到洞穴里继续大嚼熊掌。
冥夜大长老在旁边感慨道:“禺强营的战兽和主人一起死,不多见啊。”
如果兽死在主人之前,战士们会把它原地安葬,割下它的牙齿或爪子带回王域,乞求玄鸟的祝福,制作打磨成工艺品,永远带在身边。人的寿命比兽长,绝大多数都是兽死在主人之前。但如果主人不幸先死,没有人知道兽伴会把主人的尸体带到哪里去,有人说野兽会吃掉主人的尸体,把灵魂禁锢在它的兽体中,也有人说忠心的野兽会和主人一起长眠。还有人说它们会跋涉回到野兽祖先的墓穴,把主人的尸体葬在兽骨堆成的白骨骸山中。这种野兽把人尸体带走的方式,统称为兽葬。
它们再也不会回到虞夷,回到有人类驯化的地方,继续担任其他人的兽伴了,哪怕经过祖祖辈辈的驯化,它们已经很熟悉人类。
如今是兽和人都死了,谁也带不走谁。
方征从刚才获得的种种信息里,明白当初冥夜大长老所说“禺强营的弱点”究竟是什么。赤兆的忽然狂化发疯,以及随后肌肉爆开,都像是过度类似兴奋剂的药物使用副作用。当初玄思长老说“给方征用药,直到他能杀兕”的说辞,让方征相信,存在那种药。
禺强营能训练出那么强的战士,也用了那些对身体有害的非常规手段。在这个时代,对战争机器的操纵培养,并不是讳莫如深的秘密,连有比国这种小部落都知道。想必是一种实力象征和荣誉。
方征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专心思考关于药物的提炼和制作,如果真的能催发人的潜能那么多,证明这个时代对药材的掌握水平并不低,为什么不把这些技术用于改变人的生活?
方征联想着子锋等人的处事方式,逐渐对社会图景有了更清晰的勾画。因为那些掌握着顶尖技术——冶炼金属、药性提炼、野兽驯养、器物制作——的阶层,并不把占据社会大部分的部落族民当“人”,只当做“牲口”般的资源来使用。
在通俗的历史意识形态划分中,夏商是奴隶社会,周朝开始进入封建社会,对早期奴隶社会的记载中,人殉和人祭比比皆是。商朝精美青铜器和残酷的万人奴葬形成鲜明对比。那么更早的上古时代,尧舜三代之治在孔子笔下美好得像桃源的仙居,究竟是怎么样的?见证了这些景象,方征觉得别说什么“民贵君轻”了,要是出来一个王,能把人看做人,估计奴隶们都要痛哭流涕感天谢地。
如果他能逃出去,方征握拳想着,他一定要活得像个人。那么他就必须掌握保护自己的方法。在这危机四伏的原始社会,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或许带上那两个长老和绩六她们会有帮助?
这念头在脑海里升起一瞬,方征就开始切实地思考对策,人多了累赘,必须都是有用的。他挨个扫过去掂量……心中都有数后,又回过头瞥着天窗外,遥望子锋的背影。
方征并不知道子锋其实没有用那些药物,凭借着天赋和训练努力变得那般强势。方征以为知道了一个很有用的信息:禺强营的战士都是短命鬼。方征冷笑着在心里想,而且狂化还会加剧症状。他要一边想办法投毒,一边想办法气死子锋,惹他各种发疯发狂,就算毒不死他,也要把他折腾耗死。到时候那些赤金制作的武器,全都带走,把这个该死小鬼的尸体丢到野外……
子锋的兽伴据说是一头豹子,还没有出现,不过没关系,畜生更是什么都不懂,投毒更方便。方征在心里勾勒着自由生活的图景和子锋各种死法,动力十足。
石穴中充满了烤熊肉的香味。还有些女人们带着晒干的薯萸,它是还未规模养殖过的山药前身,是部落里的主要口粮。
这里是南方,但她们没有掌握水稻的种植方法,靠地里挖薯萸和乌蕨等野菜过活。但方征的确记得,后世考古挖掘出的遗址中,四千年前,先民掌握过稻类的种植和储存技术。考古遗迹还留着稻谷、稻壳等痕迹。等从这里逃跑后,他要好好找一下野生谷类。
等方征把熊掌和野菜吃了个十足饱,就开始专心磨剑。剑是铜铸的,沾潮就会生绿锈,打磨干净才方便使用。
子锋这一去安葬同伴就过了几个小时,女人们靠在墙壁上三三两两开始瞌睡。方征也抓紧时间小寐,嫌她们窃窃私语吵得睡不着,就找了刚才熊震落下来的几大块石头中间凹陷处,那里刚好搭成个稳定的三角缝隙,别人看不见他,他也听不到她们声音,舒舒服服地把鹿皮缝制的包裹搁在剑上,然后枕着背包睡了。
没睡多久他感觉一片阴影压下来,朦胧间子锋也跳进这个缝隙来,压在方征身上。
那双瞳孔在黑夜中深深地凝望着方征,照出同样深邃的瞳孔。子锋的手摸索着掐住方征的脖子,猛然掐紧一下却又松开,好几次似乎要使出力气,却又没有真正下手。
“能耐得很,连熊的尸体吃光了。”子锋咬牙切齿。
方征被那断续掐的力道弄得脸色青紫,却并没有挣扎。
——子锋刚才没有杀他,之后就不会杀他。方征心中笃信,自己有用,子锋认知里很清楚,同伴死了已经不能活转了。杀了方征也无济于事。这个时代还未曾出现“复仇”的价值观。复仇是精神层面的东西,禺强营这种培养野兽般战争机器的地方,灌输的都是实用性。
但是子锋心中不断地冒出新鲜的杀意,像是裂开了一道不能填满的缝隙。这种力量驱使着他想要杀掉方征,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要杀,两股力量在子锋脑中争斗,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挣扎。明明杀了他没有用,可是为什么这么痛苦,这么难受,只有杀了他才能填补心中的缝隙。
一片漆黑中,子锋抬起头凑到方征脖子边,把麻衣的贯头口扯开一点,对着方征的肩头狠狠咬了下去,既像是在宣泄着恨意的惩罚,又像是释放压力和痛苦、以惩罚的方式冲淡心中巨大的悲伤。
方征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深得渗出了血珠,子锋咬紧了没有松开。方征倔强地闭紧嘴唇以免发出痛吟,他被压紧了动弹不得,被迫承受这个惩罚般的噬咬,硬气地不发出任何声音。而且他如果要假装被毒哑,疼的声音也要模仿得像,这么痛的情况下,方征不能保证自己不出破绽。
更何况,虽然这里半封闭,那些部落的女人和长老们看不到,但是如果自己发出了声音,他们是能听到的。方征可不觉得自己有无用的羞耻心,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忍得全身颤抖,这使得子锋将他按得更紧,咬得更深。
不知过了多久,子锋终于抬头,牙齿边有点点血痕,把手伸到他的胳膊下方抱紧,头蹭到他脖子里,制住他的四肢,似乎准备和昨晚一样垫着他睡觉。
方征简直想破口大骂:他刚才言语挑拨害死了这家伙的同伴,对方也自以为逼他吃了哑药,还能拿他当抱枕。果然彻彻底底的实用主义者。
方征感觉子锋在颤抖,对方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低问:
“你到底是谁——”
与其说在问,不如说在自语,因为方征已经“哑了”,得不到回答。子锋从来没有问过,因为他知道方征这种人不会说,问了也没用。就在那一刻,子锋忽然后悔,他应该留着这个人的声音,去亲自逼问、拷打,直到从那张带来祸害的嘴里得到不知真假的答案。然后他就可以去找寻这个人的来历、部落、同伴和亲族,在他面前杀掉他们,带给这个人相似的痛苦,让对方也感受那种滋味。而不是简单就把对方杀了,太便宜了。
只有如此做,才能稍微填补子锋心中可怕的空洞。
——你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口舌之间区区几句话,能害死禺强营强大的战士和首伴。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故事究竟来自何方,什么乾隆,什么孙武,里面有一种莫测的力量,像凛冽的冬日寒风,曾让他震耳发聩清醒。
子锋后悔放任了方征,纵容他太多,一点都没有奴隶的自觉。能救人的必能杀人,老师以前说过的话怎么就大意了呢?
可是真的把方征弄哑之后,子锋第二次后悔,他还没有问过这个人的名字,却要从此时时刻刻憎恨对方。
子锋掐得纠结无比,眼神赤红,不甘地想——不过无名之辈,你怎么配,让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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