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即便是自觉完全无关的方征,都被哽得慌。子锋毫不委婉的冷酷说辞就像一股冰泉冻住了公社。猛然打碎了许多人依赖的假象,道出血淋漓的残酷真相:
反叛九死一生,自由必有代价。
方征听子锋的声音起疑,怎么和那天看不到脸的太监音调有点像?但是现在子锋嗓子还很沙哑,也不知道他恢复痊愈了会怎样?
方征忽然间就哽得更慌了,如果子锋才是那天欺负自己的家伙……方征浑身寒毛直竖……这是个更可怕的存在,他亲眼见过子锋可怖的武力值,要报仇更难了。对方这些天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他?耍弄他的呢?
这几天子锋信任不设防、冒出天真少年气的的伪装模样,差点让人忘记,这人是怎样一个被东方大国派遣来的战争武器。方征心有余悸:这家伙果然……特别凶残。
能提出全部干掉婴儿这种手段,怎么可能是易与之辈。
出乎意料,那些女人并没有炸锅,反而以不可思议的平静态度,默然接受。
她们无声地哭泣,却不发一言,或许是因为害怕子锋,又或许真正认清了并不能保护那些婴儿。
生死面前,哪来那么多选择和矫情。
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被强.暴生下的孽种重要,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一支箭,问题迎刃而解。
方征心中又涌现出了那种愤世嫉俗的恶心感,虽然他没有资格去评判。
如果不威胁到自己生命,他会选择像当年养父一样,救一个孩子也没什么。
可惜在这个危险冰冷、朝不保夕、人如草芥、命似刍狗的时代,他做不到,所以没有资格评判。
子锋或许凶残,也是环境使然。
既然子锋可以开口说话了,方征最要紧的当然是去找他打听消息,顺便试探自己的猜测。
但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单独和子锋谈话,因为子锋把所有女人聚集到公社广场上,准备“训练”她们。
“我不指望你们谁能在这几天掌握杀人的办法,我只需要你们听从吩咐。会少死一点人。”
子锋来回看着这些眼中升起希望光芒的女人,冷冰冰道:“现在你们都去找能当武器的东西,等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回来,不可以迟到。”
方征抬头看了看太阳,很接近头顶,大约只有半刻钟。
子锋瞥了眼方征:“你也要去找。”
子锋一开口说话,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又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面孔。
方征虽然不在乎对方孩子气般的温柔小意,但顷刻之间的偌大变化,还是让他升起一股复杂的滋味。
同时因为怀疑更如履薄冰。
方征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个试探的办法。
方征指着子锋腰跨的那把剑,“大人,你又要带弓又要带钺,那个让我用吧。”
子锋一瞬间都惊了,没遇到过这么厚脸皮索东西的家伙,却反而令他感兴趣,跟这些天他对方征的纵容不无干系,挑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剑。”
子锋露出微笑,“你会用剑?”
方征道:“你试试我会不会?”
方征一边说话,一边仔细听子锋的声音,但那天记忆实在太混乱了,而且子锋嗓子还未全好,有些失真。方征迟迟难以决定,而且他打心眼里不希望。一来子锋身手太凶残,二来……
方征不由自主扫了扫子锋的白袍子,可惜看不出来,这样一个外形秀美的年轻小伙要是真的是牙签太监,连受害人方征都忍不住礼节性遗憾一秒。
子锋沉吟一瞬,把剑解下来递给了方征。但是在递过去的瞬间,子锋的剑锋忽然调转直刺向他。然而方征手腕也跟着调转,贴着剑柄,不但没有被制住,反而借力握住了剑柄的下端。
子锋和方征同时握住剑柄时,方征骤然感觉到沛然相反的力道,并没有硬抗,而是骤然选择撤力,只虚握住。子锋感觉不到另一股相抗的力道,也飞快撤力避免被带倒。可是方征瞅准了这个时机,虚握住的掌心又猛地发力拉扯,子锋一时力未继,竟然让剑柄滑出手心,眼看就要被方征抢去。
子锋脸色一变,手臂猛然一拧,硬生生把剑柄从中截住,他之前未尽全力,在那一下才不由自主地全力一扯。
方征这回是真的立刻撤手,那力道强到足以把剑连人拖走,要是硬碰,他的胳膊都得被拉断。
然而在子锋的原定计划中,根本没有打算用全力。他眼中划过一抹警惕,很快遮掩过去。
方征能拆出探到子锋底线的这几招,是因为方征早就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
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把自己的武器给别人。
“不想借就直说。”方征故意装作不懂,抱怨子锋,“吓死我了。”
子锋沉吟后却说出了真正让方征惊讶的一句话。
“我刚才只是在试试你有没有能力用剑。给你了。”
子锋说罢上前两步,把剑尖杵在泥土里立住,又默然后退,让剑立在他和方征中间。
方征心中警铃大作,然而直到他真的半信半疑上前拔.出那把剑,都没有再出什么状况。
真的给他用?方征惊讶:“等结束了就还给你。”
说得好听,他才不会还。拐到一把剑护身,逃跑更方便了。
方征敏锐地感到,子锋似乎对他很纵容?是源于那天在小河边,自己提醒了他小金蛇的事情?还帮他包扎?
无论缘由,既然知道这一点,方征就要好好利用。
子锋并不多说,眼神却愈发捉摸不透。但方征骗到武器后,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打探消息,子锋就走到公社中间的广场上,已经回来了不少女人,她们手里拿着骨叉或者石斧。
“部落共有一百三十个女人,现在太阳已经到头顶,回来的却只有九十六个。”
子锋一边说着,话语中酝酿着某种冷酷意味,他转头去拿了那把巨大的钺,在广场外侧的泥土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又过了一会儿,迟到的女人们也陆陆续续赶来了。子锋让她们统统站到线外面去。
迟到的女人们多半是缝衣做饭工种的女人,平时没有制作自己的武器,匆忙去找,有的人找了些小骨叉和木棍,有人空着手。
“我说了,找武器、按时回来。有些人只做到一件事,有些人都没有做到。”子锋眼中放出狼一样的狠戾。
“北方的王,在高山上召开首领集会,有人迟到了。北方的王就杀了他,把他的尸体分块!”子锋举起大钺,对划痕外的三十四个女人说,“你们都迟到了。有人找了武器,有人没找武器。现在,有武器的人把没有武器的人杀死,我就不会把你们分块。”
方征那一刻心中剧震:果然没错,这家伙,只是装得像个人,根本就是个专司杀伐的战争兵器。本质和原始奴隶社会的凶残剥削者,并没有区别。
场地上死一般地沉寂,没有人动弹,她们都吓傻了,就算听懂了子锋的话,也觉得不可能。
她们都没有动弹。
只有方征在听完后立刻凛然警惕,且在下一瞬间,子锋举起大钺朝着划痕线外最近的一个女人捅去时,被方征猛然用剑隔住了。
大钺和铜剑相交,发出“当”声脆响。
方征一生中经历过不少生死之际,但鲜有此刻一般,笃定感受到“一句定生死”。
子锋在立威,刚才那一下方征要是不挡,对方真的会杀人。无论是不听话的,或是阻挠的,都是对权威的挑战。没有立刻杀方征已是纵容的极限。但方征必须找到合适的理由,不能妨碍子锋立威的本意。
方征脑中飞速旋转,“滥杀无辜是错的”之类的道德观,在这个时代不但完全不适用,甚至会起反效果。刚才子锋已经用先王事例说得很清楚,至高权的伟大君王都这样做,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不但没有错,甚至是鼓励效仿的。
那个北方的王,方征恰巧知道是谁,他叫做夏禹。
《国语·鲁语下》载:“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
大禹在会稽山召见部落首领,防风氏来晚了,大禹就把他杀了分尸。
刚才子锋讲这个故事时,方征就知道了。
防风氏并没有罪大恶极的记载,《国语》中这个例子的上下文,只是在举例说明“古代神祇骨头能有多大”,作为单纯的叙述,毫无评判。
大禹是个伟大的君主,《国语》里的一条孤证记载并不能否定他的功绩,重点也不是控诉他,但毕竟留下一笔语焉不详会被发散的记载。
或许是因为天威不容冒犯,或许是来迟了有很糟糕影响,或许是防风氏犯了什么其他错找个由头除掉……不管怎么说,方征要说服子锋改变想法,只有从先王做法的根源错误入手。
那不是大禹的错,是远古社会没有形成规范的错。
方征抓住命悬一线的时机,为所有人争取活路说了一句话,“北方的王,不教而诛,不对。”
在原始社会,文明发展早期,并不事先公布犯错的处置,而等到有人犯了错,才说出处置方法。这和现代文明社会的法制有着根本性质的不同。
如果大禹告诉来参会的部落首领,迟到会被分尸,有可能防风氏就不会迟到了。可是大禹不说。
如果今天子锋提前告诉这些女人,迟到或者找不到武器,会有死亡的惩罚,那方征相信她们一定不会迟到也不会两手空空。
这就是“不教而诛”。野蛮又低效率的处置方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彻底否定过。
子锋果然一愣,满眼都是不信。“你居然说北方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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