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是在抽鼻子的时候想到的,“有比国”没有听过,但“有鼻国”是听说过的,还和上古时代颇有干系。
这个国家名字虽然起得搞笑,并非是强调国民有鼻子,而是同音,该地又被称为有庳或有卑。国家名字出自《孟子》与《汉书》,是舜异母弟弟的封地。
舜的异母弟叫做象。在《史记》《孟子》等记载中,是一个嫉妒兄长的小人,舜的爹娘也很奇葩,一家人联手起来变着法子想害死他然后谋夺财产,一会儿把舜推到井里,一会儿把舜指使去修屋顶又拆走梯子并纵火,但是舜都奇迹般没有死,而且不计前嫌原谅他们。他的仁孝让尧更欣赏了,最后把帝位禅让给了舜。
而在《汉书》记载中,虽然象获得了封地,却没有配享太庙的权利,原因是“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以为暴.乱之人不宜为太.祖。”意思就是说,舜虽然给了象封地,却不给他立嗣的权力,供奉和国祀都是不能继承的,因为觉得他并没有资格配作开国太.祖。在象死后,这个封地应该就废除或被收回了。
这些只是最普通常见的记载,方征凝神回想着:关于巴国和象,父亲曾经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过假设。
那时候方征还小,被父亲带到研究所里,他百无聊赖地在桌上玩拼图,一边听着父亲和周遭同仁的讨论。
“……学科建设重新开始,仰韶、良渚、夏家店、三星堆都缺人,想确定一个研究方向,你们给点意见……”
“三星堆吧?巴国文明的确——”一个叔叔声音插进来。
“巴蛇吞象。”方研究员低声道。
“巴蛇是巴国的图腾神兽,在《山海经》中有‘巴蛇吞象’的神话,是一种夸大——现代的蛇已经不可能吞下大象了,所以又有‘人心不足蛇吞象’之说。”另一个伯伯说。
“‘象’究竟是什么?”方研究员参与发言。
“亚洲象?”
“西藏的象雄王朝吗?”
方研究员摇头:“象是一个首领名。”
“古巴国的领袖是谁?”
“众说纷纭,《山海经》中叫做廪君。”
“象是谁?”
“舜的弟弟。”
“同父异母的歹毒弟弟。”
“把舜推到井里的弟弟,”
“舜原谅了他,还给了他封地。”
“舜是个孝悌的君主。”
“这是《汉书》和《孟子》里记录的。”
“《竹书纪年》非之。其实舜并非仁君……”
“《竹书纪年》疑为魏氏曲笔,慎提慎引。”
“并非孤证,《韩非子》亦可证《竹书》……”
“枭雄和野心家为了霸权理念抹黑贤君罢了。”
方研究员不得不把话题转移回来:“巴蛇吞象。”
于是有其他研究员懂了,“巴蛇不仅指巨蟒,而且指巴国。图腾中包括着巨蛇崇拜。”
“象不仅指小象,也指舜的弟弟‘象’,史称‘不仁’。”
“《汉书》曰:舜封象于有鼻,死不为置后,以为暴.乱之人不宜为太.祖。”
“‘巴蛇吞象’这个《山海经》中的神话,或许代表着两个部落曾经的战争。”
“在那场战争中,巴国打败了象的有鼻。”
“那才是‘巴蛇吞象’真正的意思。”
方征浑身一个激灵,这是很多年之前的讨论了,那时他还很小,记在脑海里没多想。如今身处其间,句句皆实。
这个部落就是有鼻的后裔,不一定是象的后代,只是从前生活在被称为国家的封地上的人们,轻飘飘的一句“国除”,到底是怎么个消除,没有记载。但活生生的人如果“被消除”,那必然不会喜闻乐见,就算舜宽仁,但是他的后裔、或者其他势力的想法呢?
能把现状和父亲推测串联起来的解释就是:舜死了,象也死了,这个部落试图保留自己的独立,却被另一个超级大国“巴甸”盯上,对他们发动了战争,杀死、俘虏了男人,把女人圈着做生产部落,这就是如今他们的来历了。
父亲果然是正确的,父亲的每一个论证都说对了,然而他的人生被毁灭了。
方征一瞬间有些想哭,这股无端的软弱情绪,让他哽咽又烦躁,匆匆瞥了玄思长老一眼后,就一步并作两步躲了出去。
“有事商量——”冥夜大长老在他背后说。
“过一会儿!”方征也有事要向他求证,但不是现在,他疾步而出,不让对方看清他眼里一抹晶莹。
方征走到部落溪水边,这条小溪里水产不算多,勉强能捞起一些小鱼。部落里有个分工就是捕鱼者,捕鱼女人正拿着麻网和网坠,投到水中,不一会儿就捞上来几条浅白色的小鱼。
子锋站在河边看捞鱼,捕鱼女人特别殷勤,捧着个石罐子说:“子锋大人,这种小鱼叫做‘鲔’,没有鳞,生吃最美,拌上松子最好吃了,这是我保存好久的松子。”
子锋看她在岸边石砧上切鱼,手又开始比划,女人一头雾水看不懂。
“子锋大人,长老既然说了您在我们这里吃饭,那当然是想吃谁做的都行。我做的鱼是部落里最好吃的。”女人说。
子锋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一丝焦急,比划手势却愈发让人看不懂了。
方征虽然也看不懂子锋的手势,瞥了一眼溪水却知道有其他问题,懒洋洋走过去对女人道:“现在不可以食用生冷的溪水。有锅煮热吗?”
部落里倒是有石锅,但是石锅易碎,水温也烧不了很高,部落只在吃冻得特别硬的肉之前会加热泡软。大部分肉能生吃就生吃。方征心想他们每年不得吃死很多人。
捕鱼女人疑惑:“煮了就不嫩了,为什么?”
方征指着水面;“溪水有不少浮沫,它不干净。刚被大蛇游过,想死就直接喝。”
捕鱼女人吓得握不住手中的鱼,子锋转头对方征笑了笑,点点头。这和他刚才想说的是一个意思,如果女人一直看不懂比划,他就会去把鱼抢下来不让她们吃生的。
方征又是一愣,心想,这清秀的少年笑起来,挺好看。
真可惜,是那个变态太监的同伙。
“那喝水怎么办?”捕鱼女人慌道。
方征摆手道:“等几天吧,活水会自然冲走的。这两天么,教你们个办法。凑合用。”
不仅捕鱼女人愣愣看她,子锋亦投来感兴趣的征询神色,想知道方征用什么办法。
方征走到捕鱼女人装水的石盆前,里面已经盛了溪水。他拿了石瓢,舀水高扬倒下,反复数次,水面上的泡沫竟然连成一层厚厚的浅棕色沸珠。这是《本草纲目》里简易的净水方法。
“把泡沫捞走,下层沉淀不要碰,取中间一层水。但这也不保证万无一失,最好用石锅先烧热之后喝,这几天吃东西也最好都吃煮的。”
女人惊异地看着上层沸珠和下层浮沫,相信中段饮水的确干净得多,她对方征露出了钦佩眼神,这么简便易行的办法,她们以前居然一直不知道。
他们还在灶边忙活时,听到远处几户房屋的喧嚣声,溪边取水做饭的村民中,有人竟然在饮水之后腹痛难忍、甚至痛昏过去、呕吐不止,一片混乱场面……
捕鱼女人赶紧跑过去帮忙,朝她们嚷嚷。那些女人边听她说,学着方征刚才教她的舀水办法。
但更多的人却是围着倒地中毒的村民,她们已经派人去请了冥夜大长老。中毒的村民有两人,冥夜大长老闻讯赶来,在溪水上游侧,给一个女人施救,他烧了艾叶,念念有词祷告着什么,还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石罐子。那女人呻.吟声越来越低,也不知是疼痛减轻还是快要撑不住昏过去了。
其他人则围着另一个女人,方征认出来那是绩六,就走过去看。子锋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审视。倒地的绩六嘴边有白沫,眼珠凹出青色,蜷缩痛苦地痉挛。这是典型饮水不卫生后的反应。
如果在现代,可以用盐水催吐、饮用牛奶,或是吃泻药。可是这里显然没有牛奶。方征问“有没有盐”?旁边女人们一脸茫然,想来这个时代人们还不会晒盐。就算有,恐怕也很珍贵,这些村民用不起。
方征忽然间伸手撬开绩六的嘴,对方因这突然动作吓得乱叫。方征无视她的反应,迅速把手指抵进她咽喉抠挖。方征动作快,力气又大,绩六还没叫出声立刻食管痉挛、胃部反缩,“哇”地吐了一地,脸色立竿见影地好了起来,奇迹般地疼痛消解了大半。
围观女人们目瞪口呆,刚才那一瞬间,几个女狩差点以为方征要杀人,他有前科,那些女狩们十分有意见,冲到他旁边紧张得准备揍他。没想到方征动作更快,且干脆利落地伸手进去一抠,就帮绩六把误食的毒物催吐出来。
方征在小溪边冲干净了自己手上被溅到的呕吐物,围观的女人们无不对方征露出了复杂视线,她们之前对他有敌意,被骗下毒的藤茅和雪茅竭力说他坏话。但此刻方征却救了人。
“谢谢你。”绩六挣扎坐起身,第一句话就是“你又救了我的命一次。”
察觉到周遭各种微妙的视线,方征道:“顺手罢了,我可不是对你有多好。”
周围女人面面相觑,和绩六感激神色形成鲜明对比。方征也没理她们。
那边施救的冥夜大长老折腾半天,艾草熏得浓烟阵阵,躺在地上食物中毒的女人还在呻.吟。
方征并不想多管闲事,长老应该有祛毒的办法。可是架不住那些村民嘀嘀咕咕围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强行把那个中毒的人架在了方征面前,冥夜大长老也跟了过来。意图很明显,来请求方征帮忙。
方征看到冥夜大长老手中有个精致的石罐,非常好奇,眼下又是个提要求的好时机,就问:“药不管用?给我看一眼?”
冥夜大长老有些犹豫,也不太情愿。但是一看他身后子锋的脸色,只好把罐子打开给方征,小心翼翼,下端还攥着,生怕被方征抢了。
罐子里装的是褐色晶体状沫,冥夜大长老说:“这是‘鹾’。”
方征恍然大悟,鹾就是盐的古代称谓。很粗的那种。
这里不似近海气候,如果没有贸易交换,海盐概率很小,大概是岩上析出的石盐。
方征明白了,冥夜大长老本来打算给中毒的女人喝盐水,也的确有催吐效果。却没有干净的水来泡开,光靠熏艾草当然无法催出毒素,一筹莫展。
方征干脆利落地把那位中毒女人倒提起来。他的力气让众人都倒吸冷气。方征两指伸进那人的咽喉之中,那人刚才耽搁了救治功夫,又被艾草熏得多了,迟迟吐不出来。方征皱了皱眉,回头看子锋,道:“大人帮忙,提一下。”
子锋走过来单手提得更轻松,饶有兴趣目不转睛看方征的动作,方征腾出了双手,按摩中毒者后背的腧穴。
不一会儿,女人的脸猛然涨得发紫,下一瞬间就“哇”地吐出一堆褐渣。直到那人胃里的东西彻底吐干净后,方征才示意可以把人放下来了。
大蛇搅混水源后,沉渣泥沙俱下,带出细菌。这两人都只是典型的喝下不卫生的水的腹痛反应而已。并不是方征最担心的蛇毒。
“谢谢你。”那个被救后的女人对方征很感激。藤茅也在那群女人中间,她依然神色警惕地望向方征,似乎担心他会耍花招。
方征也不客气,冷笑着直接对冥夜大长老伸手:“我不是白救人的。”
藤茅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冥夜大长老打哈哈笑:“你……要不,你来挑个药?”
“先记着。”方征心满意足地记账。一边在溪水边清洗污渍,这些水虽然不能喝,但洗手就没什么讲究了。他做完这些事发觉子锋一直在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疑问:“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子锋摇摇头,说不了话,拉住他的手腕往外走,方征莫名其妙,这少年怎么动不动就喜欢拉手?跟个小姑娘似的。十五六岁在原始部落不小了,是成年的年纪。方征在心里吐槽大佬一点都不爷们,却不敢挣出来,子锋武力值有多彪悍他可是全方位看得清清楚楚的,就任被拉到一处僻静所在。
子锋贴身有个小袋子,鹿皮缝制,里面装着些疗伤草药。他翻了两下倒出来两颗黑乎乎的,不规则,有些像畸形小板栗的种子,捧给方征。
“给我?”方征咳嗽道,“子锋大人,这么客气?”比划虽然看不懂,但不妨碍方征厚脸皮收下,管他是什么呢,大佬送的意义就够了。
但是方征仔细看了看,他还真认得这种东西,差点没呛到。
是两颗普通的芍药种子。
随即方征回忆起来,好像芍药种子可以入药,或许在原始时代比较难得吧。
“这是‘蓇葖’吧?”方征想着它们在《山海经》里的名字,叫做“蓇葖”。芍药是中国原生花朵,是最古老的花朵之一,历史悠久。《诗经》里也有记载。“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还是句浪漫的诗。
不过方征可欣赏不来那些文绉绉的句子。再说“芍”虽然在后世是美丽的观赏植物,但方征可不认为这里的人会觉得它有什么除了药材之外的另外用途。
子锋点点头,又比划了些姿势,目光也十分柔和,方征要到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些手势的含义。其中最令他触动的将会是两个——
一个手势是:它的花很美。
另一个手势是:你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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