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世

小说:山海亦可平 作者:开云种玉
    这几年,藤茅没有在秋贡的强.暴中怀孕,并不是幸运,而是有草药帮忙。

    她是个“女狩”,但在秋贡的时候,所有女人遭遇都一样。她们如果怀孕了,就要从猎手变成轻量劳动者。那些缝衣煮饭喂小孩的事情其实也不容易做,而且也不是藤茅擅长的。

    这种避孕草药数量非常稀少,是乌虚长老偷偷提炼的,一年最多只有三四份。乌虚长老用它去笼络部落里最强壮的女人,她们都不愿怀孕丧失战斗力。

    这只是顶尖女狩之间秘密流传并约定俗成的事情,部落里其他女人都不知道。藤茅很有危机感,她已经二十岁,担任了三年女狩,她的体力在走下坡路,有新的竞争者。如果她不额外帮乌虚长老办点事,今年蓇蓉份额很可能分不到她手上。

    她面色勃然大变问少年:“你怎么知道?”

    方征避而不答,问:“蓇蓉为什么难得?”

    他问的语气低沉,声音也虚弱,但其中凛然气场让藤茅心惊,她有点理解为什么乌虚长老一定要弄死这个家伙,而玄思长老为什么一定要救这个家伙的理由了、

    蓇蓉为什么难提炼,是因为原材料蓇蓉草难采集,这种难采集不仅是因为它数量稀少,就算找到了,它也会被一种可怕的野兽看守。

    见她不吭气,少年自言自语接过话头:“是因为那种叫做枭阳的野兽。对么?”

    枭阳属于狒狒类,是一种食人猛兽,嘴非常大,浑身黑毛,脚掌反生。它甚至有些类人猿的习性,习惯抓住猎物之后疯狂怪叫一通,仿佛嘲笑他们,“笑够了”再进食。

    藤茅打了个哆嗦,乌虚长老派她们去采蓇蓉草时,都吩咐指示过,一定要等枭阳离开的时段上去采摘。运气好,它出去十天半个月,采集没有危险。运气不好,采摘到一半,那东西回窝了……

    藤茅不愿再想,她曾经目睹过一次,终身忘不了前辈女狩的死状。

    她们只在三年前采摘成功过一次,后来两次均已失败而告终,于是蓇蓉越来越少了。

    藤茅现在不但想按照长老说的把小骨刀搅进少年伤口,还想把他的嘴割掉。

    然而下一瞬间她差点惊掉了手中的刀。

    “你不想知道怎么对付枭阳吗?”方征问。

    “怎么对付?”她咬牙切齿,怀疑打量,三分不信。

    少年叹了口气:“我身上好痛,我肚子快烧起来了,你把乌虚长老架子上的那些药罐子打开端给我看。”

    藤茅猛地变了脸色,举到悬在他的伤口上方,“找死!”

    “真是忠心。可是你就算按照他说的做了,他真的会把蓇蓉给你吗?蓇蓉要等事前一天才能使用。他是不是说到时候再给你?”

    藤茅变了脸色:“是……”

    这个少年怎么知道乌虚长老给她的说辞?

    方征冷冷笑了,果然如此,太好猜了。太天真了。

    “他要是反悔呢?反正你办完事也没用了。何不去省了药去笼络其他人?”

    这种翻脸不认吃了吐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成功地悬住了藤茅的小刀,方征见她渐渐变白的脸色,道,“我就不一样了,我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我需要人给我偷药、需要人按照我的指示办事、我没有可以选择的人,刚才那出去的女人傻乎乎的,我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要是帮我,我就告诉你对付猛兽枭阳的办法,你想采多少蓇蓉都可以。”

    藤茅嘲讽看他:“你口口声声说长老会反悔,我凭什么信你不会反悔?”

    少年恨铁不成钢地看她:“要是我过两天就死了,你就没用了。要是我一直死不了,那个长老就会一直需要你来办事,就算我反悔,拖到秋贡前一天,你的蓇蓉膏也到手了。”

    藤茅险些被他绕进去,迷茫想了想,甩头:“不,不……如果不杀了你,他会惩罚我,然后派别人来。”

    少年叹了口气:“死不了又不是他说了算,那不是因为另一个长老医术高超吗?你怎么连推卸都不会。”

    藤茅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已经渐渐跟着他的思路走:“他要是怀疑……”

    “他是不是要吩咐你尽量不要弄出痕迹?”

    藤茅愣愣点头,少年又说对了。

    少年嘲讽笑了笑,又猜对了。他不敢说自己聪明,只是从来都以最无耻阴暗的方向去揣测人性,因为他知道人阴暗起来会有多可恶。

    “他不敢让你弄出明显痕迹,因为会被另一个长老发现。反过来,他照样发现不了你有没有真正弄出痕迹。你只要坚持告诉他,你都按吩咐做了。至于我为什么死不掉,那不就是因为另一位长老医术高明,或是我自己体质好,或者是老天爷才知道的鬼理由?”

    “不不不,乌虚长老一定有办法知道我到底做没做……”藤茅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心中强烈作用着,无条件服从权威的心态在控制她。长老是全知全能的。

    “打个赌吧。这次你不动手,看这个叫乌虚的长老是会怀疑你,还是怀疑另一个长老,叫玄思是吧,怀疑他医术藏私?等你亲眼看到之后,我们再聊猎杀枭阳的事情。”

    依这个女人的智商和平时被控制得心应手的情况,再加上有奖励甜头吊在前方,上位者根本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有别的念头——这就是少年在观察交流后,做出的准确判断。

    藤茅动摇着,艰难结结巴巴道:“试,试这一次。”

    “拿他的药罐过来。”方征毫不客气地指挥。

    藤茅猛地摇头,怒道:“我只答应打个赌,没说要帮你!”

    “你爱帮不帮。”方征又嘲讽地哼了一声,然而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带动不住咳嗽,“不过我每天躺在这里,进出公社的人这么多,像你这种傻女人,也不是找不到其他人替代……”

    藤茅又差点把骨叉扎下去,方征咳嗽道:“停,我死了你就没用了,我死了也没有对付枭阳的办法了。”

    藤茅觉得自己进了一个陷阱:如果她按照长老的吩咐杀了少年,长老觉得她没用了于是背信弃义,她就拿不到蓇蓉。如果她不杀少年但不帮他,放任他躺在这里治疗,那少年很可能寻找别的合作者,她就得不到猎杀枭阳的办法了。

    要么自己就遵照长老的吩咐杀了他,然后寄希望于长老遵守诺言赐给她蓇蓉;要么自己只能接受条件帮助这个少年,寄希望于他遵守诺言传授对付枭阳的办法……

    她讨厌这种感觉,觉得都靠不住。她之前一直是最顶尖的女狩,没有替乌虚长老做过这种事,不知道他的信用。今年走下坡路,才无奈迈出这一步。

    方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依靠长老赐药,就算今年有了。明年呢?后年呢?你的体能越来越走下坡路,渐渐无论怎么替他做事也不会分药给你。但如果你懂得制服枭阳的办法,从此之后,一劳永逸……”

    都是靠人品的事情,一次和永久的区别。

    藤茅感觉心里的天平在倾斜,颤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静静看她,最后道:“我叫方征,其他的,你不用知道。”

    方征虽然看向她,眼睛却投向虚空,望向从前的岁月。

    他喜欢北京的秋天,养父会带他去看地坛的黄叶。

    也喜欢春天,有玉渊潭的樱花。

    他喜欢去武馆的课,老师傅说他是个好苗子。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但能让他挥洒力量,逃离枯燥的课本,他很喜欢……

    一年四季其实都喜欢,湖光中的白塔影,荷塘边的铜像……

    那是十二岁之前的事情。

    十二岁是个分界点,那一年的记忆,一开始是白色的。

    白色的书页,白色的论文集,堆至天花板高度的数量,被成捆成框地藏起来,已算是小有力气的他,吃力地把那些东西藏进地板下面。

    但地板下面空间还是不够,还没藏完,查抄的红卫兵就上门了。那些白色的书页和论文,全都被撕碎、烧毁、收缴和丢弃。

    父亲也是白色的,一.夜白头。

    然后记忆变成了红色。

    墙上涂红的大字报,贴满了他的家门和过道,贴满了父亲就任教职的宣传栏,贴上了年轻学生的臂膀。那段时间父亲也变成了红色的,身上总有血和伤痕。

    最后记忆变成了黑色。

    腥臭的牛马棚是黑色的,从栅栏里伸出的一双枯瘦的手也是肮脏黑色的。

    方征的心也变成了黑色的。

    ——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方征跪在栅栏外磕头,无论多么肮脏、多么血腥、多么黑暗的事,为了与您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我都可以做。

    那个时代,没有人会管一个十二岁的,黑五类成分出身的孩子。更不要说他是捡来的,除了相依为命的养父,再也没有亲人了。

    他怀着一腔愤世嫉俗的心,为了生存,在肮脏的陋巷里流浪,接受某个“组织”的照顾,当了小混混。因为会打架,得到头领的赏识,打了更多的架。

    “组织”壮大,要打的架也越来越多。他俨然变成了那些混混的“中坚力量”,年纪虽然小,却斗殴经验丰富。

    当然,混混组织还有其他活计,偷鸡摸狗敲诈勒索,但他不做,因为那些“小事”“犯不着方哥出手”。

    他也没有扒窃的脸皮和天赋,只做得了打手。

    这种混混组织,打归打,闹成人命的事也不多,更不敢去掺和杀人放火涉黑涉毒的路子。本质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流浪青年混迹街头的空虚生活。

    他经历了很多事,见了下九流的许多种人。

    那些事里面,最干净也最枯燥的,是在牛马棚外背文献。

    一字一句,《山海经广注》《五藏山经》《大荒经》《海外经》,它们的图赞、校诠、考证,衍生论文的主要内容……

    背那些偷偷藏起来的,禁毁的,被焚烧的,属于“臭老九”的书籍和文献。

    背给他的养父听。

    方征其实根本没有兴趣,背得很痛苦,但不得不背,为了被关在牛马棚里的研究不中断,也为了让那里面的人不自杀,为他在世间最后一点奄奄一息的温微的光。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从少年到青年。

    满腹文献,也满手肮脏。

    方征想起黑夜中那些追逐、交锋;木棍敲击到身体上的钝响;腥臭的下水道、垃圾场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拼的棍棒击打声;大.腿被扎穿的入髓痛感。

    打架斗殴的事情做多了有报应。在他又一次打群架时,遭了一道雷劈。

    据说人死的时候时间会变慢,人的灵魂会飞出身体看他临死前的景象,而一生画面则会像走马灯在眼前闪过。

    方征不想看那些画面,不想看记忆到了最后,牛马棚里低沉衰弱的声音依然是那句:

    “做个好孩子啊。”

    每次在牛马棚外向您汇报我的近况,其实都是骗您的。

    ——我很好,我在上学,学校的老师在照顾我,我今天小学毕业了,我今天初中毕业了,我可以考大学。

    假的,没有学可以上,学校里不教学科知识,只教如何跳忠字舞和背语录。我这种成分去上学就是每天被批.斗的命。我才不去上学。

    但不能让您知道,不能让您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这道雷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那些事的报应,倒不如说是对您说谎的报应呢。

    在灵魂流逝的缓慢瞬间,还看到了不久后的事情,希望那并非方征的想象——漫长的十年乱象结束了,他的养父终于被放出了牛马棚,研究并未中段,可以重新启动。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能照顾好他自己活下去吧?再怎么说,五十出头,还不算老……还来得及再收养一个孩子养老送终。

    方征心想,如此一来,他走得就没有牵挂了。

    ——不要去打听那些事情,不要去追溯那十年我做了些什么,也不要去找我尸骨无存的痕迹,雷劈得很干净。这一生也没做成什么好事情,手脏心也脏,劈个干净最好。

    ——不要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问他们有没有收过一个叫方征的学生,不要问大学究竟停考了多少年,不要去一户一家地不厌其烦打扰街坊邻居问那孩子有没有蹭过饭。也不存在什么少儿补贴,不存在学术委员会的叔叔伯伯带去看香山红叶,不存在拿到了出生证明得知亲生父亲是红五类成分,都不存在,都是骗您的。

    ——骗人遭雷劈。

    原来在那样的结局后,如今他会有这样的开始。这具身体依然是他自己的,十六七岁的身体,肌肉带着力量的记忆。大脑亦带着那些文献知识的记忆。

    仆累、鬼卿、蓇蓉、枭阳……竟有真正用到的一天。

    这是那十年乱象中,他从未料到的。他一直觉得,那些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方征眼神一冷,对藤茅露出一个强硬指挥的表情:“别愣着了,递药罐。”

    他要为自己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活在这个原始古老的时代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也不知道自己活着能做什么。

    但有两点他很清楚,

    第一,他不想死。

    第二,老天爷究竟是不屑收他这样的人,还是怜悯他的遭遇,他管不着,但他憎恨这样的天。他要赖活着、折腾着,绝不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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