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凭本钱吃“鱼”结果没吃上反而被摁进浴桶的孟戚, 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靠在桶壁上。
这十天可不算好过。
所幸一切都过去了。
虽然战争还没结束, 杀戮尚未停止, 但在孟戚眼里,一切可能诱发事态走向不可挽回余地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其中最大的麻烦来源于人对眼前乱局生出的野心, 吴王如此, 荆州各股势力也是如此。
吴王兵马会正面遇上程泾川, 吴王收拢的江湖人则要直接对上风行阁召集的江南武林势力, 加上被孟戚“恐吓”过的黄别驾带回的消息, 富甲江南的钱塘郡实质上很难从宁地跟荆州捞到具体的好处, 除了土地。
宁地鄱阳湖疫病横行, 荆州逆卒贼寇遍地。
吴王偏偏是个耳根子软的家伙, 等他踟蹰完毕,战机已经过去了。
所以程泾川必须强硬,摆足气势, 拿下首胜, 就能彻底拖住吴地兵马。
孟戚撩了一把水,闭着眼继续想,至于程泾川的野心, 其实短时间内不算问题。
不止荆州, 宁地也急需休养生息,程泾川要扶持小郡王,在他解决宁地权贵官僚的异声之前,他根本无法彻底壮大实力。之前遵循裘思的谋划, 程泾川可以通过兵戈征伐来转移矛盾,抹杀反对者,现在就没那么简单了。
且没了程泾川,宁地百姓的日子只会更糟。
就看裘思的徒弟跟女儿,能把江南这盘棋下到什么程度。
未来三年甚至十年,都将是他们落子对弈、乃至联手共进的局面。
孟戚莫名地有些更看好秋景,因为那是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让百姓不至于困守在一个地方,不至于因为没有活路而死,只要能离开,能抛弃土地,一切似乎就能改变。
“哗啦。”
一桶温热的水当头浇下来。
孟戚愕然,抹脸望去。
“在想什么?水都凉了,饭菜也凉了。”墨鲤神情不虞。
虽然对武林高手,冷食冷水并不妨事,但是在大夫看来,顿顿吞咽冷食干粮对腑不好。
是的,刚吃完就动手打架对腑不好,吃完就躺着对腑不好,吃的东西不对还是不好……
“你若是不改正,等回到竹山县,你会被老师不停地念叨。”
秦老先生也是人,而人老了总会有点唠叨的毛病。
孟戚闻言摸摸鼻子,其实他希望墨鲤下来陪他一起洗。
可是这浴桶吧,委实太小了一点。
孟戚遗憾地低头看木桶。
最令他惋惜的是,他没法用热水有限的借口劝墨鲤脱衣服,因为……鱼喜欢冷水。
于是孟戚懒洋洋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无理取闹地问:“不知大夫能否同意,一边洗澡一边用膳会对身体不好吗?”
墨鲤:“……”
沙鼠赢了。
孟戚得以泡在浴桶里,等着投喂。
墨鲤看看手里的碗,巴不得这是苦药。
但看着孟戚眉宇间的倦容,算了,喂就喂吧,至少可以看见得意洋洋张嘴等食物的样子。
“菜煮过了头,藕也老了。”
孟戚边吃边说,再极力让墨鲤尝上一口。
不知不觉之间,就变成了两人分一碗饭菜。
城中守备森严,风行阁能送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其中甚至包括了这处别院荷塘里的老藕,做得也很普通,毕竟江湖人不讲究吃食,是热的就行。
孟戚觉得墨鲤筷子夹来的是黄连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咀嚼,但吃归吃,抱怨是绝不会少的。
孟戚发现墨鲤的筷子越来越慢,抬头望去,发现墨鲤像在思索什么。
“担心江南的局势?”
吴王不会成为麻烦,需要解决的只有荆州的乱局。
而在这十天里,墨鲤跟着孟戚四处奔走,亲眼见到了一幕幕荒谬可笑的画面。
诚然,没有罗教主跟郑涂的棘手人物,只是对付四下逃散不停劫掠的逆军,可要怎样把这些蝗虫对荆州的危害减至最低,不是拿着一把剑四处杀人这么简单。荆州各地已经出现了冒充天授王逆卒的盗匪,他们趁乱而起,劫掠杀戮,再截下面巾伪装成普通百姓,而地窖里已经藏满了沾满鲜血的金银。
郑涂也好,裘思也罢,他们都坚信乱世洪流如滚滚车轮,势不可挡。
不管是无敌天下的高手,还是才智过人的谋士,都休想止住人心的贪婪,谁若试图挡住洪流,谁就会粉身碎骨。
“原则上,我其实同意他们的想法。”孟戚从木桶里撑起身体,就这么坦然地跨出来,抬手取下挂在屏风上的衣物,随手一披,内力就蒸干了水滴。
他也不急着把衣带系上,慢吞吞地穿上鞋履,同时挑眉,神情间没有回忆当年楚朝的失落:“但凡站在整个天下试图改变什么,就会直面触及这层阻碍,螳臂博轮罢了。但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每次我都不是一个人。”
“哈。”
墨鲤忍不住笑了,他就喜欢看胖鼠洋洋得意的样子。
“齐庄公路遇一虫,欲阻车驾,问左右,左右答螳螂也,乃知进不知退,不自量力,以臂搏巨轮。庄公叹勇武,遂命调转车头让路避开。”
这才是螳臂当车最初的记载。
春秋时的齐国国君愿意尊敬一只小虫,传之天下,于是勇士纷纷投效齐国。
“郑涂一定没念过太多书。”墨鲤想了想,然后说,“还不如用‘以卵击石、以指挠沸’。”
意思都是那么回事,但至少典故最初不涉及勇武的夸赞。
“此乃口舌之争。”孟戚摊手,故作不满道,“大夫该说的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鉴于我从不是孤身一人。”
墨鲤摇摇头,故意针锋相对:“此言差矣,歪门邪道亦能聚集一票人,鉴于吾等与宁道长才杀了一拨圣莲坛恶徒。”
孟戚夺过碗,塞了一筷子菜到墨鲤嘴边,示意对方闭嘴。
墨鲤也不拒绝,顺势吃了。
唇舌碰触到竹箸,热度似乎能顺着木质的箸身传到孟戚指尖,他微微一颤。
“……”
墨鲤差点没咬住那片藕,疑惑抬眼。
这个神情令孟戚狼狈地转开目光,运内力平复奇经八脉,克制有沸腾迹象的气血。
墨鲤又好气又好笑,夺回碗筷走出内室。
——沙鼠得寸进尺,不可放任。
孟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踱步出来,恰好这时门被扣响了。
“墨大夫?”
秋景在外面。
看来在孟戚墨鲤吃饭洗澡的这会儿工夫,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下一步安排。
“看来秋阁主已经有了对吴之策。”孟戚别有深意地说。
秋景一进门就看到了“忽然出现”的孟国师,她只是愣了愣,没有太多意外,毕竟孟戚想偷偷进城她也管不着。
“抱歉,在下不慎想到,程泾川有一次提过他怀疑国师是精怪传说中的狸猫化形,灵巧敏锐,无孔不入。”秋景拱手一笑,为了缓解气氛她还开了个玩笑。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孟戚墨鲤两人表情瞬间变得极为怪异。
先是不可置信的惊愕,随即孟戚仿佛要发怒,墨鲤似乎在忍笑。
秋景:“……”
这是什么情况?
“竖子,胡言乱语。”孟戚含糊地骂了一句。
他当然不可能解释为什么生气,只得神色肃然地说起了正事。
“齐之将军刘澹,剿寇出身,又得云明书院相助,擅长包抄驱逐围追堵截,经十日苦战,已初步控制住荆北一带。荆南只需江夏出兵扫清,两面合击,一月内即可逼退流窜的逆卒。”
秋景闻言一喜,这些事是她不可能从衡山派长老口中听到的。
孟戚端起茶盏,慢吞吞地说:“欣喜为之尚早,问题出在荆州各地的官府。他们有的开始追击小股逆军,有的却自认遇到了大好良机,演了一场’打退收复’天授王麾下逆将的戏,已收留逆卒,正到处串联荆州文武诸臣,准备扶持荆王之子继爵。”
忽视天授王逆军是罪魁祸首,矛头全部指向得位不正,入侵江南的齐朝。
因为,荆王已死。
这个消息瞒了数日终于瞒不住,江南震荡。
荆王因绝望自焚而死,荆州那些权贵收拾好了马车,甚至杀了娇妻美妾,准备带着私兵准备冲突而逃的时候,南平郡府城最终没破,当时就愣在那里,开城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这件事甚至成了一个笑话,在江夏广为流传。
一座没被攻破的城池,却形同覆灭。
仿佛一夜之间,荆州就成了东周列国,各派系俨然有山头林立之象。
这是绝不能放任,一旦这些势力成了气候,荆州的乱象就会持续下去,没个三五年都不会消停。
关键时刻,云明书院的人发挥了作用。
风行阁虽然有千般能耐,甚至触及的官场,但是主要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在小吏,在武官那边。裘思在宁地十几年,才经营出庞大的势力,而秋景执掌下的风行阁,拥有的消息网跟人脉可称四通八达,却没法撼动影响文官体系。
——钱照收,事不办。
——让家仆捞钱,事后不认。
在江南的商人跟百姓眼里,税吏都比知县有信誉。
而能影响文官体系的,只有读书人。
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单纯要面子,都不想被江南文坛找上门指着鼻子痛骂。
当然骂习惯了,被骂的人多了,便不痛不痒了,可眼下不是刚开始吗?云明书院又是有备而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看秋阁主跟程将军了。”
“国师的意思是……”
秋景感到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
“联手吴王,瓜分荆州,重划辖地边线,资齐退兵。”
吴王宁王得土地人口,齐朝得银钱米粮。
秋景惊而站起。
孟戚别有深意地讥讽道:“毕竟比起齐朝,江南仕林更乐意接受楚朝正统。”
想要所有人放下兵器坐着谈事,首先要有足够的好处。
谈完了,再转头把不够上桌子还野心勃勃的家伙打成碎渣。
“吴王想要扩张土地,偏偏缺少魄力,他掌握着扬州最富庶的地带,剩下的属于宁王,若取之费劲,那就形同鸡肋了。荆州却自古以来都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但一个荆州,吴王吞不下。
程泾川也吞不下去。
若是小宁王能够换一个地方作为郡府,坍塌的旧城城墙就不用修复了,而宁地的世族权贵势力被削弱,跟过去之后为了新的郡府土地又会跟荆州士族对上。
“兵戈烽火,说到底都是利益,若能付出极小的力气就能得到极大的回报,你是愿意碰硬石头,还是捏软柿子呢?”
孟戚冲秋景举了举茶盏,慢悠悠地说。
一团散沙的荆州各地势力,就是那个软柿子。
孟戚说完冲旁边的墨鲤一个眼神示意,多助无需借“道”,有利皆可。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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