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守着两方人马, 冷眼相对,气氛僵硬。
仿佛下一刻就会打起来。
这里是王宫, 不敢说固若金汤, 起码对江湖势力而言,是陌生危险的。
况且秋景只带来了两个心腹, 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宫, 没有惊动外围的侍卫。
只是程泾川谨慎地在自己身边布下了诸多防卫, 其中包括从风行阁调派来的高手, 所以她一现身, 就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阵混乱。风行阁的人面面相觑, 除去尴尬, 还有强烈的不安。
秋景的心腹将他们牢牢地看住了, 防止这些人去通风报信。
王宫的屋子没别的,就是足够大,加上内殿屏风外殿窗舍的阻挡, 饶是武功再高, 也很难听清里面在说什么。
禁卫军还沉得住气,江湖人就不行了。
“老罗,你们这是打哪儿来?”
一个扮成侍卫模样的山羊胡男子, 冲着常年跟在秋景身边的心腹说, “少主不是在北边吗?”
对方半点不买账,冷着脸说:“是阁主,风行阁没有所谓的少主。”
“哎,老罗, 你讲这个就没意思了。外人称裘先生,咱们称什么?”山羊胡眼珠一转,狡辩道,“我们叫恩公、老主人,因为裘先生跟少主都对我们有提携活命之恩,要是没有风行阁,咱们兄弟不是在江湖道上黑吃黑,就是立个小帮派为一点点银钱打生打死,别说成家立业,怕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老罗不搭理他,山羊胡愈发来劲,提高声音道:“我承认,少主有能耐有手腕,把咱们风行阁做到了今日的显赫声望,可是做人不能忘本,风行阁最初的人手是哪来的?周转的银钱是谁出的?难道不是裘先生?”
他走到老罗面前,趾高气昂地说:“裘先生不喜我们称呼他为恩公,可是我们不能忘了这些,少主怎么了?没有裘先生,她……她能有今天?!”
山羊胡原本打算说几句难听的话,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裘先生毕竟只有一个女儿,且不比儿子差。
尽管山羊胡打心眼里觉得女子合该在家里绣花缝衣做饭,可是直接说出来就彻底得罪秋景了,没准还要得罪裘先生。
老罗忍着怒火,拳头捏得骨骼都发出了脆响。
山羊胡自认为占理,得势不饶人地进逼一步:“老罗,兄弟多年劝你一句,裘先生与程校尉雄才大略,他们要做的可不只是卖卖消息混个江湖这么简单,少主固然了不得,可她毕竟是个女人。”
旁观的禁卫军有些诧异,他们能站在这里,自然也是极得信任的。
——裘先生不是没有儿子,女儿也在多年前病死了吗?不然还能轮得到程泾川?
他们的想法很普遍,是这个年头绝大部分人的观念。
不问能力高低,父亲的东西就该是儿子的,没有儿子,女婿跟学生也成。
顿时有些人望向屋子的眼神就变了,程泾川至今没有成亲,难不成是——
无怪乎三郡主的青睐,人都不当回事呢!
禁卫军自以为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风行阁的人却真的打起来了。
老罗一拳砸在了山羊胡的脸上,就仿佛捅了马蜂窝,院子里齐刷刷一片拔刀抽剑的声音。
“你!”
山羊胡跳起来就要动手,却被一个黥面老者推到了旁边。
“好了,像什么样子?!”
这黥面老者颇有几分威望,他一出声,两边暂时消停了
然而这黥面老者却是程泾川这一边的,他捏着个精巧的鼻烟壶,凑到近前闻了闻,方才慢条斯理地说:“混江龙话说得难听,他不应当这样冒犯少主,可理是没错的。少主再有能耐,她也是裘先生的女儿,如果不是裘先生深明大义,她能做出今天这番成就吗?她有好根骨,识人断事皆不输男儿,为人子女,不应叩谢父母所赐之血肉,教导养育之恩吗?”
这言下之意,秋景那些生来具有的天分是裘思的功劳,后来有的本领,还是裘思的功劳。
就连风行阁最初在江湖能立得住,都离不开裘思的谋划——没有受他恩德的人,没有他给予的钱财,没有他手中的渠道,一个初出江湖的闺阁女子,还不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就算秋景再有本事,想在这武林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少说也花费几十年。
而风行阁只用十几年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老罗脸皮青紫,看着洋洋得意的山羊胡,恨不得把牙都给他打掉了。
外面剑拔弩张,里面反倒风平浪静。
秋景赶了几日几夜的路,人已经疲倦到了极点,要是没有内功撑着早就倒下了。
即使如此,她的眼睛仍旧明亮如火。
血缘是微妙的纽带,秋景长得并不像裘思,气质更是大相径庭,可这双眼睛让程泾川感到了压力。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徐徐地倒出一杯冲泡得恰到好处的茶水。
“秋阁主,请。”
这是程泾川跟秋景第一次碰面。
在此之前,他们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一个人,没有正经地见过面。顶多身为风行阁主的秋景混在人群里打量过程泾川几眼,因为程泾川在某段时间算是宁泰城的风云人物,他被宁王的第三个女儿看上了。
在旁人眼里,程泾川没有显赫的姓氏,不是科举读书人出身,攀不上任何同窗同乡同年的关系,可能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了。三郡主向来肆意,其实平民、书生、甚至道士和尚带进府,只要门一关谁也不管你胡天胡地。可盯上有品阶的武官就不一样了,做官要点卯当差,不能无故闹失踪,人要是不乐意做面首,强掳是不成的。
——说实话,就算三郡主想强掳也没戏,程泾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至于别的陷阱圈套,在程泾川眼里跟儿戏一般,试想他连这些都躲不过,岂能在裘思手底下活到现在?
这么一来二去,反倒勾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想见识这程泾川究竟是何方神圣。程泾川也借着这股势头,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眼,或许大部分人是为了看笑话,得一个茶余饭后的调侃,却也不乏真正有才干的人对程泾川的赏识。
把一件坏事变成好事并不难,难的是怎样在流言蜚语里屹立不倒。
譬如不能让宁王觉得这个小小的校尉败坏了皇族名声,找个理由把人除掉。
“你能走到今天,连我也觉得你很不容易。”秋景放慢语调,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隔着一张几案,清茶的雾气缓缓升腾,变化出虚无之影,转瞬即逝。
程泾川看着变幻的水雾,忽然失笑:“在今天之前,你不是这么想的。”
秋景一顿,毫不避讳地点头道:“是,我以为你只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而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或许是里面较为出色的那个,可也仅只如此了。”
“……现在你发现了裘先生的真面目。”程泾川眼底的笑意,平添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秋景压抑着怒火,语气冰冷:“他实在是一位好父亲。”
“不瞒秋阁主,早年我以为裘先生性情乖张,心底却留存着一份慈父之心,你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底线。”程泾川语调轻缓,神情古怪,像是斟酌着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
他要让语句化为刀刃,又不让它太过锋利,要它带来疼痛,又在它刺伤的人忍耐范围内。
“整座宁泰城……不,整个江南,像他这样愿意倾心尽力教养女儿,看出女儿非池中之物,甚至听从女儿的意愿,让她摆脱一切束缚实现抱负的,能找出第二个吗?”
程泾川不待秋景反应,直接自问自答道,“没有,非但江南没有,整个天下都没有。你离开之后,裘家对外宣称独女病亡,不是去庄子上养病,不是出家祈福,裘先生没留一点余地,你不可能再以裘家之女的身份露面,而将来这个身份也不会把你拽回后院,让你出嫁或者招赘生子延续裘家。我当年曾想这是什么样的胸襟,又是什么样的慈爱之心?他在你面前一直是个好父亲,他那癫狂乖张的一面,你始终不知道,本来这秘密也没几人知道,唯有他的心腹,他将要死去的敌人,或许还有……早已去世的令堂?”
裘思年轻的时候,在外人看来是不愿跟凡夫俗子来往的高士。
因为跟友人起了争执,心高气傲之下,竟然留书独自南渡投奔遗楚宁王。理所当然地在南边安定下来,成家立业,还是郁郁不得志,只能做个小官。非但膝下没有子嗣,妻女先后都因多病早逝。
秋景是没有死,可她的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断断续续拖了五六年,最终不治而亡。
也是因此,秋景自幼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她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抱负,绝不生孩子。
妇人产子,是一道切切实实的鬼门关,不会因为身份贵贱才能高低就网开一面。
想要一展宏图主掌风云,首先得活着吧,然而秋景生为女子,就多出了一道生死难关。
这个难关想要解决很容易,又很不容易。是裘思挥手就帮秋景解决了这个难题,如果困于后院之中,无论秋景多么有才华,她终究没有势力去抗拒自己的父亲,说秋景不感激裘思,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就连这份感激,也是带有阴云的蒙蔽。
至少它麻痹了秋景,更进一步的树立了慈父的形象。
作为风行阁主,秋景难道对裘思的动向一无所知么?那当然不可能,她只是相信了裘思的伪装,以为裘思想复楚兴邦。宁王烂泥扶不上墙,宁泰的世族沉迷夺权倾轧纨绔们醉生梦死,不想法设法改变这一切,扶持一位聪慧的小郡王又能怎样呢?
秋景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裘思是个疯子。
在今天之前。
宁泰城的一切,风行阁的动向,昔日下属的诋毁,还有程泾川此刻的神情,无不在证实这一点。
秋景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苏醒,现实化为利刃,刺得她鲜血淋漓。
“你不用再激我,我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从前的我一般。”秋景面无表情地说。
程泾川垂首继续斟茶,水从瓷杯里漫出来,顺着茶盘的间隙流入下面的方格。
茶香四溢,沁人肺腑。
这是江南的贡品。
秋景忽而抬手接过,对程泾川说:“你与我,都只是那个人手边稀贵的茶叶,好茶就该冲泡出来,哪怕不喝。因为放着罐子里只能吸潮变味,他给好茶配上好水好瓷器,不是尊重珍惜,只是他打心底里觉得这样才适合。”
茶盏翻过来,连叶子带水一起倾覆。
程泾川叹道:“秋阁主明见,裘先生也不是有意伪装欺瞒,他……兴许生来就缺乏这些罢,不知爱恨,无所谓爱恨,他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于是常年伪装得完美无缺,现在他老了,也没必要了。”
图穷匕见,棋局走到了终盘。
隔着案几,两人无声地对视。
他们对裘思的认识都曾有偏差,程泾川以为秋景是裘思的弱点,临到头来,才发现秋景也不过是裘思手里一颗好用的棋子。因为这颗棋子能发挥出很好的作用,裘思就能超越世俗的规矩给秋景一切便利,棋子没用了,就毫不可惜地丢到旁边。
如障遮目,直到如今,才看清一切。
“这个屋子里有十八处机关,三个陷阱。”程泾川始终站在一个位置没有挪动过,他轻声道,“相信秋阁主已经看出了其中几处不对劲。”
“他让你杀我?”
“裘先生只是让我选择,而他应该也知道我的选择。”
程泾川忽然掀开茶盘,将藏在下面的机关枢纽暴露出来。
“我不想杀你,而你会杀了我吗?”程泾川盯着秋景,一字一句地问。
秋景的武功远远及不上宿笠儿这样的绝顶高手,然而在江湖上已经很了不得了,她如果想要杀程泾川,外面的人绝对反应不过来。甚至可能在程泾川按下机关之前,就斩断他的手臂,割开他的咽喉。
程泾川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半阖着眼,疲惫地笑道:
“秋阁主,这就是裘先生给我们出的难题了。你怀着杀意而来,可你杀不了裘先生,杀了他也没用,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我,而唯一能阻止我起兵征伐的人是你。你是风行阁主,或许宁泰城不在你的掌握之中,可是江南江北的各路关系各路人马,你仍然可以去说服。江湖人本就是乌合之众,他们不听风行阁元老跟舵主的,就会听你的,你豁出全力的话,至少能拖我三五年。
“你死在这里,我没有后顾之忧;如果你杀了我,裘先生再没有一个更适合的继承人了,江南刀兵之祸没准就迎刃而解。选择吧,江南乃至天下的格局,你我二人以及更多人的性命,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此时此刻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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