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是有意气黎主薄不假, 想让那家伙在怒极攻心之时,摒弃理智从嘴里透露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哪知道黎主气性这么大, 骂他两句就要晕厥一次。
孟戚自我反省, 历来他审问的人,不是军中悍卒, 就是骨头死硬的文人, 再加上死士以及后来的江湖人……都是架得住折腾的人, 少说也得语言交锋个四五回合, 哪有黎主薄这样上来就倒的。
“帐篷砸得太狠了。”孟戚把责任推掉, 然后从行囊里翻出艾草点燃。
理亏的时候, 就得乖觉点, 帮墨大夫准备第三次扎针。
烟雾缭绕。
刀客默默地后退一步, 他觉得这味道呛人。
墨鲤看着黎主薄的脑袋发愁。
银针刺穴唤回神智的法子,第一次是奇效,第二次勉强还行, 短时间内来第三次就未必能起效了。
还没等墨鲤想好用针的顺序, 他忽然觉得眼角瞥到的烟雾不太对。
这么浓?
点个艾草而已,又不是烧火做饭。
墨鲤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孟戚,这才发现雾好像是附近林子里飘来的。
孟戚因身在艾草的烟雾之中, 尚未察觉异状。
不好!
墨鲤猛地站起, 急喝道:“屏息。”
约莫是艾草味太重,墨鲤之前没能及时闻到异味。
孟戚一甩手灭了火折子,将艾草丢到石缝里,提着黎主薄的双肩一溜窜出去好几丈远。
刀客则是因为远离艾草, 靠近林子,被那诡秘的烟雾近身,墨鲤未提醒的时候他还没觉察到什么,这会儿真气竟有些后继无力。
“这是什么,迷药?”刀客惊骇问道。
似水雾一般的烟缓缓飘来。
恰好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常人根本看不见雾的形态,等察觉时或许已经晚了。
“是他们放的毒?”刀客的手脚微微麻痹,幸亏发现得早,症状不算重,可这种令人不知不觉中招的伎俩,实在令他心惊肉跳。
“不可能!”
孟戚凝神打量四周时,忽听这话,不禁生出几分啼笑皆非之感,“你怎么说也是杀手组织的头目,暗杀的办法能不能行,还得我说吗?”
刀客只是今夜受到的刺激过大,只感觉过去的几十年都白活了,竟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一时脑子乱了套。
被孟戚这样半讽半激地一提醒,刀客总算“捡回”了自己的脑子。
——想将迷药.毒.药混水后再令其蒸腾起雾,然后算准风向送过来?
且不说那些药蒸发时,只有正好在锅边火堆边的人吸进去才会中招,飘远之后别说毒连雾都融入风中看不见了,就说这风向吧,暗杀者做梦都想放个毒雾,一口气解决掉目标跟目标身边的所有护卫,轻松又安全,事实上这根本做不到。
风向是会变的。
只有特定的季节,或是特定的地形,才会吹固定方向的风。
问题在于,那里通常是刮大风,什么烟啊雾的,早就上天了。
真正能用毒雾,大概只有密林、沼泽、峡谷……这些情况比较特殊的地方,有天然的地势优点。然而他们这会儿在城外,豫州许多山就是个小土丘,闰县这边连山都没有,开阔得很,就一片林子显得阴森了些。
刀客在孟戚停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打量过树林。
树木低矮稀疏,连个人都藏不住,还能点火蒸毒雾?
理虽如此,但刀客中招也是实打实的,他屏住呼吸,纳闷地用传音道:“那雾究竟从何而来?”
黎主薄在昏迷中呻吟了一声,孟戚只得拎着他退出去更远。
“大夫,你来看顾这人,我去林中看看。”孟戚嫌弃黎主薄这个累赘,可又不能让他死了。
“不必。”
墨鲤距离林子更近,他觉得这么一来一去的麻烦,索性自己进林子。
“大夫当心。”孟戚忧心忡忡地传音。
因为不能呼吸没法说话,墨鲤索性连传音也省了,只点了点头。
林中一片幽暗。
从外面瞧,树木低矮稀疏,不像有危险的样子。
一旦进入林中,枝丫横生枝叶遮蔽,免不了视线受阻,饶是墨鲤也没有视线能穿透石块树干的眼睛。
他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夜禽在树上发出咕咕的怪声,草丛里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野兔山鼠之类的小东西,还有一阵接着一阵的虫鸣。夏日的夜晚,总是这么热闹。
不对,虫鸣声好像低了。
墨鲤提气跃上一株树的枝丫,侧耳听了听。
只有附近树上的蝉在叫,草丛里的虫子都没了动静。
墨鲤循声而去,随即发现有几处地面竟然冒出一缕缕的烟雾。
初始雾是泛黑带黄的,色极浓,被风一吹烟雾逐渐变淡,二十步外就难以分辨了。
墨鲤屏住了呼吸,闻不到烟雾味道。
他想了想,然后飞快地从树丛里揪出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试探着带入烟雾范围。
那兔子顿时挣扎起来,两腿乱蹬,脑袋往后一晃像是生生闭过气了,垂着脑袋跟四肢一动不动。
“……”
还是活的。
墨鲤不用看就知道兔子的生死。
最初是遇到危险时应激装死,可慢慢的,随着烟雾的吸入,兔子变得躁动起来,睁开通红的眼睛挥动四肢张嘴乱咬。
墨鲤将它扔在地上,它竟也不逃,匍匐着挪动,像是在抽搐,又似沉醉地啃着什么。
兔子身下没有草,只有落叶和泥土。
见到这番景象,墨鲤哪里还能不明白,八成是阿芙蓉焚烧后的烟雾。
——这也不是什么暗杀毒雾袭击,而是孙家人见势不妙,直接把制阿芙蓉毒丸的地方烧了。
这个秘密工坊,深藏在地下,出入仅靠密道连通。
不管是密室还是地道,都得有通风口。现在这些烟雾就是顺着通风口往外冒。
火烧尽后,无论谁都很难从一堆灰烬渣滓里猜出药丸的方子,而这种南疆圣药,只要没有实物,说出去别人也会当做疯话,完全不会相信。
墨鲤下意识地摸向放在怀里的瓶子。
还好在甘泉汤时,他因为忌讳阿芙蓉的威力,没有把它全部交给风行阁。否则这会儿,这瓶药丸没准就遗落在废墟里了。
墨鲤施展轻功,飞速出了林子。
对上孟戚疑惑的目光,墨鲤直接说了自己的猜测。
孟戚眉峰一蹙,四肢百骸都生出异样的感觉。
不是中毒,而是遇到对手的兴奋。
——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孟戚的唇角不自觉地漾出笑意,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那孙掌柜倒是个人物。”
比黎主薄像样多了,当断就断,先是及时跑了,让他们抓了个空只能去军营碰运气。在阵法被破军营生变之后,没有派人过来追,而是把生产阿芙蓉药丸的地方烧了。
这一举动,也能看出孙掌柜在那个秘密组织里身份不低,且相当有权威。
不然就算再有决断,直接下令撤退、丢弃焚毁这么重要的工坊,他手下的人难道不会反对吗?
从孟戚把黎主薄劫出来,才过去多久?烟都已经烧得冒出通风口,飘出林子了。
能有这么快的动作,孙掌柜肯定在去军营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这一步计划以防万一,甚至在穿过密道的时候就下达命令安排好了人手。
走一步想三步,永远备好了应对之策。即使失败也能全身而退,甚至让敌人捞不到任何好处。
刀客看着孟戚缓缓扩大的笑意,以及跟表情完全相反的,凝重带杀气的眼神,一时间竟无师自通地恍悟了墨鲤与孟戚最初的关系——这家伙可能有什么疯病,所以需要名医时时刻刻看顾。
刀客简直怀疑吸进毒雾的不是自己,而是孟戚了。
“阿芙蓉焚烧之后的烟雾,也有毒性吗?”孟戚问,他见墨鲤神情严肃,而刀客知晓情况似乎又不太紧张。
“会让人跟动物短暂地失去神智,量大的时候癫狂,轻微的话应该只是手脚无力……”
墨鲤望向黎主薄,咽下后面的话。
当初薛令君掰药烧了一小块试的时候,发现鸡乱飞兔子乱啃狗甚至学会了傻笑。这是它们的脑子轻微失控,无法控制肌肉骨骼,这才做出种种怪状。
孟戚也发现旁边躺着的黎主薄有点不对。
只见黎主薄在晕迷中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扭曲,四肢轻微地抽搐,仿佛远离了头痛的折磨。
“这个……还有救吗?”孟戚嫌弃地看黎主薄。
“别让他继续吸进毒雾。”
墨鲤无奈,因为他看到刀客指了指自己。
“你应该知道,这种程度的毒并无大碍。”调息内力多运转几圈,什么症状都没了。
黎主薄不会武功,解决不了,武林高手怕什么?
墨鲤皱眉问:“此刻你应该已经恢复了吧。”
刀客:“……”
话虽如此,但还是会担心有没有后遗症。
没有人比刀客更清楚飘萍阁控制杀手的药丸,有多厉害。
只要对这玩意上瘾,就等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武道境界就此止步。过一年内力变得狂躁难训,筋骨不如以往,十分的武力只能剩下七八成,吃一颗药又或许能爆发出十二成的力量,药效过了就宛如一滩烂泥。气亏精损,命不久矣。
刀客对武道与刀法异常痴迷,任何会影响他武道进境的事物他都会摒弃。
即使住在墓穴里,吃粗糙的食物,不饮酒不近美色,用日复一日的苦练与杀人来磨练刀法。飘萍阁的其他事,以及飘萍阁那个神秘的主人隐藏的力量,刀客从没有探寻过,他只活在自己的刀法里。
“不用专门解毒?”
“……多喝水,多休憩,少思少虑”
墨鲤面无表情地回答。
说完,墨鲤又指着黎主薄道:“麻烦你把他带远点儿,搬的时候注意一些。”
墨鲤给刀客指了个上风向的高处。
这么重要的人质就给自己了?刀客一惊,等回神的时候赫然发现墨鲤招呼了孟戚一起进林子。
孟戚似笑非笑地传音:“大夫不怕这个宿笠儿带着人跑了?”
墨鲤头也不回地传音:“一个用不上的人质,试试这刀客不好吗。”
黎主薄已经没用了。
墨鲤不懂计谋心术,不过他会盯孟戚的神情猜心思啊!
孟戚发现闰县这边真正做主的人是孙家商行的掌柜,而不是黎主薄。
黎主薄虽然出身西凉国贵族,是显赫八姓的后人,又懂奇门遁甲之术,但他的脑子并不太灵光,还有些自视甚高的毛病。尽管黎主薄在这股秘密力量里受到重用,那也是冲着他所学去的,被“首领”委以重任的并不是他。
就跟刀客一样,武功高,知道的事情太少。
黎主薄能透露的,可能只是那股秘密力量最表面的东西,等孟戚从黎主薄口中挖出消息再去追查,那些东西可能已经被果断行事的孙掌柜毁了干净。
失去了价值的审问对象,他的死活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墨鲤多说一句,让刀客看顾昏迷的黎主薄,只是出于医者之心。
“阿鲤,你太过善心了。”孟戚轻叹。
换了打仗的时候,没用的人直接杀了,再把头颅送给敌人。
留在己方阵营里做什么?浪费粮食!
“你刚才叫我什么?”墨鲤猛地转头。
“大夫?”
“不对。”
墨鲤面无表情地瞪视孟戚,后者一脸无辜。
噫,一不小心似乎把心里偷偷叫过的名字念出来了。
孟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冒烟的地面运足十成力道一掌拍下去。
顿时漫天尘土,地动树摇。
就在地面往下坍塌的刹那,墨鲤右袖中刀光乍现,一刀劈开了原本密道通风口所在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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