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缝里灌入, 屋顶上有一块瓦松动了。
小娃子在街上跑,不小心踢起一块石子,轻轻砸在了房子的侧墙上。
屋内墙角的一个布袋没有放好,搁在布袋下的物件并不牢靠,袋口正在缓缓下滑。
——人在特别尴尬的时候, 耳目就忽然变得比原先敏锐十倍, 能注意到周围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论它们多么细微。
只要出一件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就得救了!
孟戚不是想逃避,实在是大夫的话让他没法接。
墙角的布袋慢慢歪斜,眼看就要跌下来了。
袋子里装了米,分量不轻, 掉到地上必定有很大一声, 如果袋子不结实, 甚至会被摔破。到时候两人就不必谈什么元宵春宵的问题了, 得去拾满地散落的米了。
布袋歪得越来越厉害,就在最后一刻, 它停住了!
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奇迹地保持了平衡,一动不动。
孟戚:“……”
他想看黄历。
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喝凉水都塞牙缝?
孟戚当然可以抬手一道劲风直接打落米袋, 可是墨鲤看着呢, 他动作再如何隐蔽也瞒不过大夫。到时候, 他可能要一个人捡米, 而大夫不为所动地冷眼旁观, 这一页怎么都翻不过去,岂不是更尴尬?
“咳……”
孟戚想了好几个理由,事情本来也是如此——除了治病之外,他对大夫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是同族,有共同的秘密,所以迅速熟络起来,在不知不觉之间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心,变得根本不像病患与大夫了。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一副碗筷,无话不谈,挚友也不过如此。
越想,孟戚的表情越是怪异。
哪有一心想要帮对方置办贴身衣物的挚友,哪有怀疑对方做梦见到一棵树就恨不得把人摇醒的挚友?这种挚友,不会被打吗?
一切都有迹象,他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过去,从未想过这里面的原因。
“大夫,我很抱歉。”
孟戚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大夫尽心尽力地为自己治病,自己脑中却盘算着这些念头,不道歉怎么说得过去?
“我打算今夜就离开野集,大夫明晨再启程,我们可以约定在太京城外的长亭柳道碰面。”孟戚恢复了初见时的神态,就像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行。”
墨鲤脱口而出,孟戚随时都会发病,怎么能让他自行离去。
孟戚眼神一凝,紧跟着他看到了墨鲤的表情,眼里的光彩又消失了。
“你还欠着诊金。”墨鲤找了个理由。
说起诊金,孟戚就想到了打劫来的钱袋,虽然这些天来他们花用的都是刘将军的钱,但是不止大夫用了,他自己也用了。
“我手边欠缺药材,配不出宁神丸,没有这种药,你哪儿都不能去。”墨大夫镇定地说,神情自然,语气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孟戚的影响。
老师说了,君子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耳朵可以红,表情不能变。
千万不能给敌人看破自己的机会。
——等等,为何是敌人?
墨大夫陷入了深思,难道因为孟戚的身份跟武力,他不止把这人看做了同伴,还当做难得的对手?不对啊,在没有认识孟戚之前,他对前朝国师确实有一试身手的好奇心,后来被迫打了一整夜的架,那些好奇心就全部没有了。
实力不如对方,自己稍逊一筹。
唔,应该是太京金龙现真身时给他留下的坏印象,摇身一变从胖鼠变成金龙,这种仗着体形逗弄其他龙脉的行为,幼稚!
歧懋山龙脉心想,我就不一样了,君子之道,秦老先生言传身教。
墨鲤心情稍微好了些,他宽容地想,怎么能跟病患较真呢?
同一时刻,孟戚也放松下来,他想:大夫到底是年轻,为人处世没有经验,换成自己估计已经把对方赶出门了。不过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对,要告诉大夫,不能让他以后被别人骗了。
互相认为自己比较成熟,要包容对方的两人:“……”
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可是现在的气氛也不对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戚觉得墨鲤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墨鲤觉得孟戚似乎想要劝自己,劝什么?劝自己把他赶出门吗?
“你刚才的症状,以前出现过吗?”墨大夫严肃地问。
“没有。”
必须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说啊!
“那之前呢?”墨鲤绷着脸,继续问,“遇到我之后,今天之前。”
“……”
孟戚又有了那种站在危房上摇摇欲坠的感觉。
总觉得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摔下去,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夫,这样的事,是不应该直接问的……”
“你是我唯一见过的同族。”墨鲤若有所思,他渴望寻找同伴,太京龙脉会不会希望有一个爱侣呢?檀郎谢女,般配的夫妻本就是世间美事。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本能地反驳道:“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是同族。”
好半天没听到大夫的声音,孟戚一抬头,就看到墨鲤复杂的眼神。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哦——
孟戚脸上不变,心里却是懊悔,他怎么会说出来的?
虽然窗户纸捅破了,但是这么直接地挂在嘴上,这是逼大夫赶人啊!
“我猜也是心悦。”
山不可能繁衍后代,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墨鲤这么随口一说,孟戚再次感到自己失策,大夫这么说难道是因为他也喜……
“可我是你的同族,你很可能也没见过别的同族……或许你的年纪比我更长一些,你需要同伴的情况比我严重。曾经有樵夫失足坠崖,困在山谷里,数年后才有一个采药人的女儿救了他,于是他倾慕那位采药女……”
“我的病没有治好。”
孟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墨大夫的话,抽梯子这种事他也会!
“我还没从断崖下面爬出来,谈不上因为感激生情。还有大夫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什么族?难道我们这一族不能跟外人通婚,跟外人在一起不可能生出感情?天下有这样荒谬的事?”
“……”
墨鲤愣住了,他欲言又止。
一座山能跟人有恋情吗?
好像是能的,山神也是志怪小说的一部分。
严格地说,他们龙脉不能说是一座山,是那一处山河,除了山还有水呢!
“会不会爱上人……外人这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同族之间,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关系。”墨鲤苦思冥想,他实在想不出两条龙脉的志怪逸闻。
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跟外人通婚,也不同族通婚,这什么族?怎么繁衍后代的?
就算这一族的寿命特别长,一百年都不显老,可总会死吧!
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还有妻有子呢!
孟戚忽然一顿,他认为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性别不对。
因为陈朝风气糜烂,楚朝盛世又很开放,无论男女,还是两个女子、两个男子都不是多大的事。孟戚目前的记忆主要受到这两个朝代的主流影响。
如果他们一族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大夫拒绝他也是情理之中。
孟戚莫名地感到灰心,他无力地问:“那么大夫日后作何打算,为了族裔传承,娶一个外族女子?”
“我不会和外族女子成亲。”
墨鲤皱眉,他想象不出爱上一个人类,然后慢慢看着对方死去会是什么感觉。
心中忽然生出忧虑,墨鲤警告孟戚道:“你也不要跟外族女子有什么牵扯,后果会跟严重。”
“……”
天条都没这么严格,不许仙凡私通?
“什么样的后果?”孟戚忍不住问。
“我们跟人……跟外族是生不了孩子的。”墨鲤一本正经地劝道。
孟戚自然没有漏掉墨鲤话语里那个迟疑。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
话本里妖精跟人类生的孩子何止一打,仙女生得也多。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的是什么?是鬼!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热的。
“大夫若是女子,我们之间会有孩子吗?”孟戚改口问,这条路不通,就换个拆房子的方法。
墨鲤被问倒了,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说:“我不是女子。”
“所以是女子就能有孩子了?”
“也没有。”墨鲤脱口而出。
他想象不出他跟太京龙脉的孩子会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鱼?一只小胖鼠?一棵树?
孟戚彻底眯起了眼睛,目光危险地瞥着墨鲤:“大夫说笑了。”
跟外族不能生孩子,跟同族也不能生孩子?大夫这是在骗他?问题是哪一句才是谎言?
墨鲤也自觉失言,心里又觉得冤枉。
本来就没有!怎么可能有!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孟戚说过的那只沙鼠,孟戚把它养在家中,齐朝锦衣卫暗属的人挖了灵药,害死了小沙鼠。
如果这只沙鼠是太京龙脉的化身,完全可以当时变回去杀死那些锦衣卫,所以那只沙鼠的身份是什么?恰好同样化形成鼠的别处龙脉?
墨鲤把自己代入其中,设想自己是多年没能找到过同类的龙脉,匡扶天下的理想又失败,隐居深山之后会做什么呢?
“……生孩子?!”
孟戚听到墨鲤含糊地说了什么,可是他没听清。
“什么孩子?”
墨鲤眼神复杂地看着孟戚,在他刚才想到某个荒谬的形容时,意识深处似乎有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拥有足够灵气的龙脉能够生出新的龙脉。
山的边界线,可以有其他龙脉,小龙脉的灵气将跟主龙脉相连。
这是延伸出去的山脉,是另外的生命,就像古时的部族大了,就会有一部分人分出去,到别的地方生活,距离不会太近,因为这个地方的食物只够一个部落生活,距离也不会太远,因为他们之间仍有紧密的联系,新生的部落总是非常脆弱的,还需要帮助。
歧懋山没有这种条件,太京龙脉却不是。
太京是历朝都城,楚朝治世三十九年,直到陆璋夺位时,太京才陷入混乱。
小龙脉不是孩子,却同时兼具了亲人跟同伴的身份。
然而那只沙鼠死了。
墨鲤感到心中隐隐生痛,他不知道作为龙脉的化身,就好比那棵树,还未生出灵智,如果根断了树枯了,龙脉会不会就此死去?
太京龙脉分出的那道延伸龙脉,还在吗?
想到孟戚的病,墨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大夫?”
猛一抬头,发现那个说着“心悦自己”的人已经挨近了。
“想好怎么欺骗我了吗?”孟戚贴近墨鲤耳边笑道。
这次他看到大夫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墨鲤抓住孟戚的手腕,翻手一转,把人扔上了床榻,面无表情说:“你可以休息了。”
“等等?”
孟戚万万没想到拆了房子的人就着砖头重新盖了一道墙,打算避而不谈?这可不行!
一念未毕,就看见墨鲤也走了过来,而且伸手把自己推到了床里侧。
“夜深了,睡觉。”
“……太阳才刚下山。”
孟戚表情复杂地看着墨鲤脱了外袍跟鞋子,跟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床,然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躺下来闭眼睡觉。
“孟兄,我们生不了孩子。”墨鲤叹了口气,如果能救小龙脉就好了。
废话,两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孟戚觉得得病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大夫。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欲.望,求而不得的欲.望。孟兄,我希望你再想一想。”
墨鲤没有看孟戚,因为夕阳落山,屋子里逐渐陷入暗沉。
墨鲤静静地听了一阵远去的喧哗声,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想与我在一起,我也会考虑,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不管是爱上一个人,还是憎恨一个人,都会因为岁月拖得无限漫长。我需要想一想,你也应该想一想。”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街道上脚步声杂乱,两人之前没有在意。
然而门没有栓,来者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早就睡了,大约有事,所以敲了一下就推门而入,屋内没有足够遮挡视线的屏风摆设,正看见墨鲤披了外衣才穿鞋,而孟戚还在床上表情迷茫。
宁长渊:“……”
心里好像有什么猜测,轰然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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