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代名伶的独白

    我生于一个穷困的人家,虽然是父母第一个孩子, 但是, 却没有得过父母的喜爱。反而从出生起,就受尽了嫌弃。

    因为, 我是个女子。

    母亲因为生了我, 在家里很没地位,被婆婆嫌弃,被丈夫苛待。她没养好身子,直到我六岁时候才再次怀上,这次, 一举得男,她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

    可是,她的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六岁的我, 还那么幼小, 就要帮忙带弟弟。同是家里的孩子,弟弟就被一家人宠爱着,而我却被不停地支使着干活。不仅从早忙到晚, 还不敢哭,父亲会打骂,说我哭丧不吉利, 背地里流的眼泪数不清,可是,没人心疼。

    弟弟长得胖, 我有些抱不动,不小心把他摔在了地上。暴怒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把我一顿好打,母亲都不敢拦着。

    父亲说要把我卖掉,还说我心术不正、自私透顶、天性凉薄,不把我卖了,迟早害了弟弟。

    我趁他们不注意,就跑去了戏班子,跪着去求班主,说自己要学戏。

    在我人生的前六年里,听戏是我唯一的乐趣和向往。别人说,唱戏的是下九流。我家那么穷,我爹都瞧不起唱戏的。

    可我却觉得,唱戏没什么不好的。

    伶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台上唱起戏来,让人挪不开眼。尤其是那戏班里的红角儿,那一身行头,听说够普通人家吃好几个月的。一场戏演下来,那打赏的铜钱一把一把的。

    这还不算,那个当红的旦角儿,每次唱完了,就有那富家老爷、贵公子上前去讨好。我有次看见一个贵公子出手就送了那漂亮女戏子一根金钗,那可是金子啊可那女戏子也只是莞尔一笑,轻飘飘地道声谢,并没显得多感激。

    我瞧着,那漂亮女戏子摆的谱比寻常富户太太还大呢。因为她红,捧她的人多,想送礼还得排队。再后来,她就不见了,说是给一个老爷当了姨太太了,吃香的、喝辣的,有人伺候,再也不用出来辛苦唱戏了。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什么身份贵贱,我就知道,有钱拿,有人捧,那就是尊贵的。

    要问我听戏的钱哪儿来的,我自然是没有的。

    偷溜出来听戏,口袋里半个铜板也没有,不过仗着自己人小,跟着人群钻进去,偷偷听戏。当然也有时候被撵出来,不过,十次里,有两次能混进去。

    戏班子里的人看我老偷跑进来,后来也懒得撵我,偶尔,那当红的漂亮姐姐还让人教我翻跟头,她看着有趣,就赏我一把瓜子。

    人生中,唯一得到的善待,就是在戏班子里。

    所以,当我知道父亲铁了心要卖我,就自己跑去求班主收留,还发誓说,我什么都会干,一定好好学。班主看我可怜,就到我家里去跟父母说起,买我当小戏子。

    一般人家卖孩子,宁愿卖到大户人家当奴仆,也不愿卖去青楼戏班。他们觉得奴仆赎身还是良民,可当了妓–女、戏子,就是一辈子都不能翻身了。

    可我那爹,听说班主给的钱多,当时就答应了,在卖身契上盖了手印。班主说,“你可看清楚了,卖给戏班子,任由师傅打骂,从此后,与父母断绝关系,死生勿论”

    爹数着钱,咧着嘴笑,“那是,打戏打戏,不打怎么能学得会戏这丫头惯会偷懒,可得好好打。出了这个门,就不是我家人。打死,我也不管”

    本来我还想过,将来唱–红了,有了出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回来看父母,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可是,我爹这一句绝情的话,断了我所有的念想。我下定决心,就是死在外面,也绝不回来再认爹娘。

    他当我死了,我也当他死了。

    师傅给我起了个艺名,叫严红芳,从前的姓名,我都不要了。

    在戏班子的日子,起初我是快活的,终于能吃饱饭了,还能每天学我最喜欢的戏。我每天很早就起来吊嗓子,一天里,练好几个时辰的功,戏班子里的杂务我也抢着干。

    班主对我还算满意,“这孩子长相不错,嗓子也还好,难得的是,她喜欢学戏。”

    虽然有时候,我学不会,师傅们也会打,可我不记恨,我只恨自己不争气,惹师傅生气了。

    八岁时,我第一次登台,演的是旦角儿的活泼伶俐小妹妹,看客们说我唱得好,给我鼓掌,还有人特意打赏我铜钱。

    那时候,我激动极了,我问班主,“我这算不算红了”

    班主笑着摇头,“丫头,早着呢”

    倒是那个演我姐姐的当红旦角儿若有所思,跟我说,“再过几年啊,说不定你就把我顶下去了。”

    我赶紧说,“不会的,师姐永远是我师姐。”

    师姐笑了,笑意不及眼底,她告诉我一个残酷无情的事实,“你见哪个女人唱一辈子戏的你别忘了,女人是要嫁人的。”

    我寻思一下,女人唱一辈子的,还真没有。戏班子里有年龄大的男戏子,演个老生、丑角什么的。可是,女戏子超过三十的都不多。听说以前那些旦角儿,到了二十岁左右就嫁人了。

    师姐又说,“干咱们这行的,尤其是女人,到了这十八以后,就得考虑将来了。二十岁还唱的,那是嫁不出的。”

    “师姐将来也要嫁人吗”我问道。

    “不然呢眼看着,你过几年也要起来了,看客们喜欢新鲜面孔,你唱–红了的时候,那就是我该退的时候了。”

    我急了,拉着师姐的手,“师姐,你现在正当红,多少人喜欢你,多少人为你才进的这戏园子,他们会一直喜欢你的。我就算以后唱–红了,也不碍着你啊,我们还可以演姐妹啊”

    “得了吧。”师姐甩开我的手,“你红了,就没有我站的地儿了,一出戏里就一个旦角儿是主角儿,那是红花,其他人,都是绿叶儿。你红了,你唱主角儿,那我不是要给你陪衬了到时候,我在你身边演什么演个丫头还是去演个老旦”

    我诚惶诚恐,生怕师姐跟班主说,不许我上台。她现在正当红,她要拿乔,班主也得退让。不过,那师姐又笑了,“跟你说笑呢,看把你吓得,我这是在教你呢。我年纪大了,自然嫁人的,谁还唱一辈子啊红过的角儿,是受不了给人作陪衬的。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呢。”

    那天后,我就想,师姐总会嫁人的,到时候轮也轮到我红的。于是,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可是,在十三岁那年,我却碰到了一个让我难受了好几年的女人,我的师妹杜玉娥。她原本不是我们戏班的,他们那个戏班子班主回老家了,不办了,伶人们就四处投靠别的戏班子。杜玉娥就跟着她的师傅投靠了我们戏班子。

    她扮相不比我差,唱腔比我还好些,身段更是出众,才一试唱,师傅就惊叹连连,“这唱腔、这身段、这眼神,绝了,同龄人中难有出其右者,这可是老天爷赏饭吃”

    我那天总算知道,什么叫妒火攻心,师傅从来没有这样夸赞过我

    更气人的是,杜玉娥还小我一岁,她才十二,是我师妹。可她个子比我高,上台唱戏的时候,看着跟师姐们也差不太多。

    她一来了,我原本的角色就被抢了,我就沦落到只能分到没有几句唱词的小角色了,连主角身边都去不了了。

    杜玉娥十四岁就挑大梁了,我们班子的台柱子嫁人了,就是我那位师姐,她嫁给个官老爷做妾,头也不回就走了。

    班主紧急把我的师妹杜玉娥,拱上台去,叫她演主角,谁知道,这杜玉娥一下子就大红了

    后来的每出戏,我都只能给她配戏,她有小师妹伺候着,端茶递水的,而我只能一切靠自己。

    最要命的是,她还是我师妹,比我小那我还有什么盼头

    等她过气了,我也老了

    在一次陷害她不成,反被班主教训打了手板后,我在大家鄙夷的目光中,哭着跪着保证痛改前非。

    杜玉娥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宽恕了我,大家都赞她德行好。而我,却成了班子里地位最低的伶人,那以后,就再没什么好角色能唱上。

    一天夜里,我被人讥笑后,跑出了戏班子。对前程绝望的我,跪在一棵树下,在月光中祈愿,“老天爷啊,让我开窍吧,我也想要杜玉娥那样的天分,不,我要比她唱得更好,我要当台柱子我要当红角儿”

    虽然不觉得这祈愿有什么用,但是,我还是虔诚地跪了很久。

    后来,就听见隐约有个声音跟我说,“金手指系统开启,赐你唱戏天分。”

    什么“金手指”,还“银手指”呢我以为是有人偷看我,恶作剧,就吓得跑回戏园子里去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什么“金手指”真的灵验了,第二天起,我发现,我唱得比以前好多了,一嗓子出来,周围的人都猛回头看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

    待我把眼神、身段都使出来,连杜玉娥都围过来看,她说,“师姐,你本事这般好”

    班主奇怪,“你有本事,为什么藏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只得含糊地说,“我似乎最近开窍了,终于知道唱戏是怎么回事了。”

    我终于在杜玉娥风寒,嗓子不舒服的时候,有了上台唱主角的机会,意料之内,我也红了。开始有人追捧、讨好我。

    只是杜玉娥也不差多少。看客里,有捧她的,也有捧我的。我俩就轮流上台,班主似乎有意捧起两个旦角儿。

    可我却是如鲠在喉,杜玉娥在身边,我就永远当不了唯一的台柱子

    就在这时,曾经的红角儿,我们的师姐回来了,她已经美貌不再,形容憔悴,班主只能给她安排去唱寡妇、泼妇、老旦,那些不讨巧的角色。

    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回来,不是说做了官老爷的爱妾吗

    后来,师姐告诉我们,那官老爷确实宠爱过她一段时间。可是,那家夫人太厉害,人家是官家小姐出身,亲爹是五品官呢。

    师姐前几年,怀上的孩子动不动就流产,夫人只说师姐身体不好,怀不牢。可是,她却怀疑夫人做手脚,跟老爷提起的时候,老爷却说,让她不用着急,家里有好几个孩子了,不指着她辛苦生育。

    最后一次怀上孩子,她不敢让人知道,悄悄瞒下。老爷也有了新欢,不大来看她,这样就瞒到了四个月显怀。谁知那夫人知道了以后,非说她与人有染,怀上了野种,不然为什么藏着掖着,就趁老爷不在,把她一顿打,生生打掉一个成形的男胎,她本人也奄奄一息。

    虽然老爷回来后,证明了她的清白,可是失去的孩子,还有她的委屈,老爷却不给做主,只说夫人误会,还怪她不该隐瞒,最后,只是安排了些补品而已。

    伤病好了后,师姐看见自己容颜憔悴,再看老爷不再踏进房门,就觉得此生无望。她又怕正头夫人哪天看她不顺眼,无声无息地弄死了她。为了能活下去,她跟那官老爷自请下堂,又重回戏班子讨生活。

    就这样,曾经的红伶,如今成了戏班子的回头客,打杂讨生活。

    这件事对杜玉娥影响很大,她死了嫁进高门为妾的打算,跟戏班子里的小生偷偷好上了。这件事只有盯着杜玉娥的我知道。

    须知,戏班子里有戏班子的规矩,一生一旦在台上浓情蜜意,在台下却不许亲近,怕的就是他们私相授受。班主说了,戏班子里的都是亲人,就如同亲兄弟姐妹,那唱小生的,不许对同班的旦角儿下手。

    其他人若看见定会阻拦,可是,我却不同,我给他们把风,让他俩私会。两人都非常感激我。可是,这事到底被班主发现了,把他俩分别关起来,要重罚。

    我就半夜给他们放了,还给了银钱做路费,俩人对我千恩万谢,私奔去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杜玉娥,而我终于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了

    班主虽然也想再提起个旦角儿跟我抗衡,但是,我可是有天赐机缘的人,我的唱功,一般人可达不到

    等我红遍全城的时候,曾经的爹娘来找我了,还带这个混不吝的弟弟,又胖又横还蠢。不用问,他们是来要钱的。

    我十八了,红了几年,手里也颇有些体己钱,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汗钱,给这些不把我当人的东西们。

    至于那半大的弟弟,小时候还算长得讨喜,现在却只剩下讨厌。让人知道,这么矮胖丑陋的玩意儿是我亲弟,那都丢我的脸

    戏子怎么了,我现在当红,多的是人捧我我就比那贫困的良民精贵

    那身材佝偻黑瘦的男人,我曾经的爹,愤恨地对我说,“你竟然红了想来赚钱不少,家里没米下锅了。你拿个五十两出来,接济下娘家也是该的”

    “你家里穷啊,那你儿子怎么还白胖白胖的哪个穷人家能养得起胖小子该不是,全家人都让他一个吃穷了吧”我大声地讥讽他们。

    曾经的娘也倒是哀求我,“你别怪你爹生气,实在是你一走就十几年,都没回家看看,我们想你啊。你弟弟也大了,要读书,将来还要娶媳妇,这都是钱呢。你弟弟将来好了,就赎你出来,到时候,咱们一家团圆。”

    如果那男人没说过死了也与他不相干的话,我或许还会感动,或许还听了他们的话,抱着团圆的希望。

    可惜啊,没有如果。

    这些年唱戏,见过多少人,世态炎凉,我算是知道了。怎么可能被他们骗了

    从来只有我骗人的份儿,不见多少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让我哄得团团转了。眼前这两个老的,见过什么世面,想哄了我的银子去做梦

    我把他们拒绝了,掉头回后台去了。

    这三人就豁出脸面地闹起来,他们当戏班是什么地方,好惹的吗戏班子里的师兄弟各个都是日日练功的,多少有些身手,几个师兄弟就跟拧小鸡似的,把他们送出了门。

    班主也告诫说,“当日写下卖身契,说得清清楚楚,进了我戏班子的门,就是我戏班子的人,任由师傅处置,再与父母无干,从此以后,死生勿论”

    他们讨不到什么便宜,就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说我忘恩负义,不念生养之恩,父母兄弟有难,不闻不问。

    就有好事者,在看完戏后,特意过来跟我说,“就算你父母当初狠心卖你,可到底是生养过你的,便稍微接济下也好,太过狠心了,会折寿,会遭天谴的。”

    我冷冷地让人把多嘴的闲人请出去。

    想要我的钱我的钱是好要的可是我如今红了,也不能不顾舆论,只好带着个师弟保护我,回了趟娘家,送了些银钱、东西回去。

    可是终究意难平。

    师弟看我怄气,就出了主意,说是认识道上的人,帮我出气。

    我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不多久,师弟回来告诉我,“师姐,你那弟弟的腿被打断了,正在家里躺着哼哼呢我那朋友下手够狠,他再站不起来了。”

    “那不是我弟弟。”

    “是是,以后提到他,我都说,那个小王八蛋。”

    我给了师弟二两银子封口费,他高高兴兴说了些恭维话,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拿钱买人替我办事。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银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不过20两银子,那小畜生就从此废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那小畜生听说自己废了,以后就瘫在床上,居然心如死灰,不吃不喝,把自己熬死了。

    我好心给了那一对老东西五两银子,让他们买棺材,这钱我出的乐意。当年不是为了那小畜生,我不会那么辛苦,不会挨那么多打,也不会不当人地被无情卖了。

    如今,看看我什么光景,再看他

    那之后,我曾经的爹娘成了无子送终之人。他们大哭,但是,无济于事,他俩一把年纪了,生不出来了,只好抱养一个三岁的男童。

    我正好找了借口,那不是我亲弟弟,一个月只让人给那老两口送500文过去,再多没有了。

    或许是亲儿子的死让他们不再有底气,或许是我的硬气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拿捏,他们也就老实接受了这每月500文。

    日子终于消停了,我又过了两年快活日子。

    二十岁的时候,作为全城最红的角儿,我也有了烦恼。

    班主老是旁敲侧击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嫁人。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我喜欢唱戏,喜欢在台子上挥洒自如地唱着、舞着、演着,这才是我最爱做的事,谁耐烦嫁人嫁人之后,就不可能再唱了。除非像师姐那样,遇人不淑,走投无路。

    看客们也知道,我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就总有人来讨好我,也跟我说,愿意娶我。

    可问题是,愿意娶我为妻的,多半是破落户,家里日子不够富裕。我要嫁过去,无人伺候不说,还得伺候公婆,给一大家子做奴才,那日子,想想就呕心。

    我被人捧惯了,好吃好喝的过着,被人讨好着,精贵的东西也有人送到跟前,只为博我一笑。

    让我给小家子做媳妇,我不愿。

    可是,那富贵人家的老爷、公子说娶我,其实,是纳妾,妾的日子可不好过。在戏班子里长大的我,最清楚,美人迟暮,是什么光景。不看别的,只看我们戏班子里,那个天天见的师姐就知道了。

    妾室,没了青春美貌,就会被弃如敝履,有儿子还好,还能守着过日子,有个盼头。可要是没孩子的,等老爷不在了,就任由夫人处置了,好的撵了你,不好的就卖了,甚至陪葬的都有。

    真是左右为难,虽然来表情义的不少,可要认真数下来,能跟的,竟是一个都没有

    可是,我的态度不清不楚,到底是人惹怒了那脾气不好的,有个脾气不好的,竟然在我还在台子上唱戏的时候,就拉了我要让跟他走。

    这些年了,如此蛮横的还是第一个。我急了,往台下看去,往日里跟我要好的几个恩客竟然都不在,而其他人还在起哄叫好。

    班主和师兄弟们要来帮我,却被那公子的下人拦住,一下子过不来。

    此刻,我想起来了,我们是下九流,原就是别人眼里的玩意儿。如今我被为难,我受羞辱,在旁人眼里却是个乐子,只怕今日出去还要好好说道说道。

    别人靠不上,只能靠自己了。我使劲挣扎,却无奈身娇力小,眼看要被拖下台子。正在这时,一个白净书生跑上台来,不顾一切来助我,只是他下手没分寸,一下子把那无赖公子推下了台,跌得头破血流。

    这下,大家都傻眼了。

    眼见得出事了,看客们就跑光了。

    那无赖公子的下人们不干了,有的就背着主子去医馆,有的就把书生捆了送官。连我们戏班子一干人也都上了公堂,去作证。

    官老爷断案分明,虽然那无赖公子确实有错在先,却不是什么大错。律法有一条,不得拐带、调戏良家女子。可是,我,不算良家女子。所以,官老爷断他个惊扰众人的小过,赔点银子就行了。

    而搭救我的书生,却被判了故意伤人,当堂就挨了板子,还要判刑。只是因为那昏迷的无赖公子还没醒,不知伤得如何,还不能最终定罪,就先关起来。

    我们做完了证,就回到戏园子里。大家都有些沮丧,班主开口劝我,“红芳,你都二十了,好些人都盯着你,看你落在谁家。如今又出了事,你也该想想终身大事了。”

    我没有去谢过那位书生,我怕他家人责怪我。况且,又不是我让他帮我的,不该我负责。况且,他不该手重伤人,把事情闹大了。

    后来听说他家人出了300两帮他私了,好像那书生还落下病根,我曾想过要不要补给他300两。不过,转念一想,使不得。万一去了,他家人讹上我怎么办

    听说那书生是秀才的儿子,想必家里也是老古板,瞧不起戏子的,去人家家里讨嫌,会不会被赶出来。名声已经受损,我何必再多此一举,不过,多添一个笑话吧。

    这件事好似过去了,但是,我心里却添了心病。

    是啊,不管愿不愿意,还是得找个归宿。眼看着,班主和几个老师傅又调教出几个孩子来了。她们恐怕也盯着我,这个红角儿的位置呢。

    我不能像杜玉娥那样,傻瓜一个,跟个男戏子跑了,将来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两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何讨生活继续唱戏吗

    我也不能像师姐那样,三十多了,还在唱戏,而且,从红角儿沦落到打杂跑龙套了。以后呢在戏班子里养老吗

    可是,眼跟前,确实没合适的人呐。

    又过了些日子,戏园子里来了个眼生的客人,他出手阔绰,打赏丰厚,我却从没见过。想必是很少出来看戏的。

    那客人三十出头,身形高大,容貌端正,浓眉大眼,微须,穿戴讲究,很有气派,身边下人好几个跟着。

    最难得的是,他还算守礼,没有因为打赏了我不少银子,就趁机过来挨挨擦擦,动手动脚,甚至眼光中都没多少好色的意思。这可有点少见。

    我这些年见了多少人,男人看见我,走不动道的多了。可这个男人,虽然在我卖力唱戏时,也由衷欣赏,但多是对戏的欣赏,心思没多少在我这个人身上。

    这让我起了好胜之心,其他男人能迷上我,这一个也不能例外

    我使尽浑身解数,唱念做打,把所有学过的本事都卖弄了一遍。果然那男人开始日日来听戏了。我花了点小钱,打听了他的情况。

    原来他从前不爱到外面流连。近来是娘子家里有事,老婆不在,就出来听戏了。而且,他老婆是个没什么福气的,自小死了娘,刚刚又没了兄长,父亲还总病着,我一听就动了心思。

    我怕做妾,不就是怕男人家里有厉害的老婆。这个男人的老婆,据说知书达理,性子温和,想来好对付。而且,更妙的是,她一个顶用的娘家人都没有了。将来,我若进了门,压了她,想来她也搬不来救兵。

    还有,这男人还没儿子。他夫妻相敬如宾,但是并不很亲密。

    当然,这男人也有妾室,但没哪个得宠的。

    这简直是为了我准备的人家,富裕,能保障我的生活。府里没有宠妾,省了我很多心思。夫妻关系不算多好,那就意味着我勾勾手指,就能得了男人独宠。

    而且,那种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最是脸皮薄,恐怕连争宠都不屑吧。

    一个月后,在我时而热情似火,时而若即若离的勾搭下,这个叫郑衡的男人,终于提出,接我进府了。

    虽然,他说大舅子刚过世,不宜操办,只一顶小娇就接我回家,但是,我对日后的生活很有信心,我来了,谁还能占了上风我可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人。

    只是,想归想,郑府的日子,却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如鱼得水。

    起初我刚进府,女主人还没回来,我又正得宠,那好东西,就不断地送进我的房门。老爷天天来,下人们也殷勤讨好。

    这日子,是比戏班子舒服惬意些。

    我每天晚上都为老爷唱上一出,老爷自斟自饮,满意地说,“老爷我再不用去戏园子了,城里最好的角儿进了我的家门了。有美人如此,夫复何求”

    可是,夫人回来了,我的女主人梦就醒了。

    那天,我本是跟老爷在他院子里说笑,可是,管事亲自来回,“老爷,夫人回来了。”那恭敬的样子,和对我的样子,是不同的。讨好奉承,和打心眼儿里敬重,是不一样的。

    老爷立刻站起来,要去迎,我不服,凭什么我费劲心思讨好的男人,此刻要去迎另外一个女人。

    我就靠在老爷身上,拖住他。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眉眼含笑,问他,“听说你那娘子,对你不冷不热的。你说,她要是看见我和你一处,会不会吃醋啊”

    老爷本来想把我扒拉开,可是听见这话,就停住了,眼珠一转,就会意地笑了。

    夫人进来院子,看见我腻在老爷身上,稍微楞了一下,然后就面不改色上来给老爷请安。我感觉到老爷有些不满,我就偷偷掐了他一下,趁他错愕的时候,我就故意起身去为难他娘子,让那正头夫人叫我姐姐。谁让她岁数比我小呢。

    我当然知道,没有妾室让正妻叫自己姐姐的道理,可是,我刚才察言观色,老爷是希望利用我叫娘子吃醋呢。

    他利用我,那我就利用他好了。

    这夫妻两个,真有意思,有什么话,不能掏心窝说出来,偏要端着,猜着。这自以为有身份的人,就是这样,虚伪

    我本来以为,那裴玉芬作为正妻,一定容不下我这样放肆,定会发起脾气来,而且,是冲他丈夫。谁知道,她竟然忍了脾气,只是质问了丈夫一句。

    老爷也觉得试探太过,就哄了哄他的小娇妻。

    只是他说的话,让我不舒服,说让他妻子“可怜”我。我就心下冷笑,日子长着呢,将来,还不定谁可怜呢。

    慢慢地,我发现,老爷还是最看重他的妻子,那个装模作样,自命清高的书香门第女子。送给妻子的东西永远比给我的要好些,他心里这三六九等倒分得清楚,只是,人家根本不买账。

    有一天,裴玉芬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前段时间,被人在戏台上调戏,有人为了帮你失手打伤了人”

    我转了转眼珠子,说,“没有啊。”

    当晚,我想尽办法,把老爷哄进我的房里,哭哭啼啼跟他说,“怎么办你娘子好像知道我之前的事了。我也是无辜的啊,我也不想让那裴公子挨打呀,可是我也没办法呀。再说,裴公子手重,谁能想到”

    老爷倒是不在意,“好了,你不用担心,你不认就行了。再说,要是没你那事儿,夫人的兄长也不会坐牢,我也没机会娶她做续弦。”

    这么说着,好像我的一场惊吓,倒是给你夫妻牵线了似的。

    我心里生气,这夫妻俩,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后来,我故意生事,每次惹了裴玉芬,就先去跟老爷诉苦,撒着娇说,“老爷,夫人定是为了她兄长的事情迁怒于奴家。今日又为难奴家。”

    老爷就会护着我,让人传话给裴玉芬,说我是个苦命人,叫她不要与我计较。

    后来我发现,老爷有时候故意纵容我,好像是逼着他夫人像他低头似的。而那夫人也是有意思,就不妥协,宁愿忍了我的气,也不去向丈夫哭诉,求做主。

    很好,你们两个就这样别扭着,我正好从中取便。

    不过,时间长了,我也觉察出,老爷格外欣赏读过书的女人,而我,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哪里有机会读书,戏班子学戏都是师傅口口相传,我那里能认得字。

    有一次,老爷得了一幅好字画,还让我鉴赏。我哪里懂只得勉强说句,“跟真的似的。”

    老爷立刻意兴阑珊,“对牛弹琴。”说罢,就让人把画装好,送去夫人那里。

    这男人,真会装模作样他意思,他不止喜欢女人的颜色,还要女人懂这懂那的。我有些失望。我颜色好时候,他还不能宠我如珠似宝,那我老了,他还不把我扔到脑后啊。

    这时候,我就觉得,得生个儿子才行。男人的心栓不住,那就养个儿子来傍身吧。

    兴许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求,我怀孕了。不过,我没高兴几天,裴玉芬也怀孕了。

    老爷自然喜出望外,还跑去庙里还愿,又捐了好些钱。

    为着嫡子女,老爷不跟夫人闹别扭了,常常往裴玉芬的院子里跑。这可不行,我俩同时生出孩子,一嫡一庶,谁更尊贵,那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我输给她了,总不能我的孩子再输给她的孩子吧。我们两代人都让她压着,这日子,太憋屈了

    我想起了以前的师弟,他鬼点子多,认识的人也多。

    就这样,我悄悄出了趟门,找到了师弟,跟他诉诉苦。师弟很同情我,就满口答应帮我。

    后来他找了个算命的帮我,我私下出去见了,许了一百两,先给了五十两,事成之后再给五十两。

    那算命的果然把老爷骗过了。老爷一向信这些,况且那算命的从我这里知道了家里的好多事情,把老爷哄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就言听计从。

    果然,这招很有用,老爷从此就常常来我这里,生怕我肚子里的宝贝疙瘩有事,那可是他家门的希望啊

    反观夫人那里,老爷只是让管家下人好好看顾,自己却去的少了。是啊,一个没有父子缘分的孩子,看了就伤心,不如不看。

    不是我心狠,我又没害人。既没害大人,也没害孩子,不过是利用了他夫妻俩的弱点罢了。谁让他们瞧不上我呢。

    一个恨不得装作看不见我,一个又嫌弃我还利用我。叫你们也尝尝被人摆弄的滋味吧。

    只是没想到,后来,老天都帮我。

    那次去庙里祈福,是老爷的主意。我知道,他不光是为了我的孩子,更是为了裴玉芬肚子里的孩子,他还是不死心,希望去庙祈福,保佑他夫人的嫡子女。

    结果,遇上了歹人。

    那时候,我是害怕极了,老爷心里谁重要,我知道,肯定是妻子啊。可我也想活啊我灵机一动,想起那道人的话,虽然是假话,可是说不定有用。

    我喊着,求着老爷,别忘了,我怀的是个多重要的孩子。老爷竟然犹豫了,我惊喜地发现,我是有机会的。

    最后,老爷选择了先救我,这让我喜出望外,虽然知道是为了孩子,可我到底赢了裴玉芬了我活着而她,就不知道了。

    路上,老爷急着回去拿钱救妻子,可我大着肚子,哪里走得动。老爷打发仆人回去叫人,陪着我坐着。

    还好,肚子里的孩子还算乖,这是我最大的幸运。

    可是,马车一来,老爷就要抛下我,让下人照顾我。我怕啊,黑天半夜的,万一路上再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我只有拿着肚子疼说事,把老爷留在我身边,哪怕是回去了,我也不想让他离开,这一天,我也担惊受怕,为什么老爷只对夫人愧疚,看不见我在害怕。

    那一夜,我是有私心,我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要说腹痛,大夫也不能非说我没事吧,万一有事,他担不起责任。就这样,我把个心急如焚的男人占在身边一整夜。

    是有点对不住裴玉芬,可是,我若总为他人着想,谁为我想着呢

    自小就是这样,我只有自己,什么都没有。当我被卖进戏班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我要不争不抢,就会一无所有。

    只是没想到,夫人没有接回来,好像是被烧死了。那些歹人和夫人在古庙里栖身,不知为何起火,烧死好几个人。

    可是,老爷却说,尸体烧毁,无法辨认,不能说夫人就死了。他不办葬礼,还在四处寻找。

    而且,自打他回来之后,就不大来看我了。

    这是怨我了吧。

    我也不敢太招惹他,万一他发起无名火,连累孩子怎么办我想,等我生下儿子,再去笼络他回来,也不迟。

    我终于一举得男,如愿以偿,我比娘更幸运,比师姐更幸运。这可是长子,将来会继承家业的

    老爷看重儿子,不用我去笼络,他又来找我了。我看他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就知道,我将来的前程,错不了。

    后来,老爷找寻夫人无望,到底还是安排了葬礼,承认夫人去了。

    只是,我想主持中馈,却被老爷拒绝了。他还凉凉地说什么,我儿子是用夫人的命换回来的,叫我好好照顾,别想其他。

    老爷眼中的凉意让我心惊,难道以后每次看见儿子,他都会缅怀一回妻子吗那裴玉芬那个女人岂不是横在我们中间,永远不会被忘记了

    后来的事情,让我知道,老爷不止是难忘妻子,还得了心病。

    他此后接回来的女人,不管是什么出身,都有点像裴玉芬那个女人。过年节的时候,我们一群女人跟老爷坐在一起,我左看看,右看看,就毛骨悚然。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似身边的女人们,每个身上都带着点那女人的残魂,有一天,她们说不定就拼成了一个,来找我。

    我有些着怕,就去庙里给裴玉芬花钱买来世平安,“不是我害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别来找我。你赶紧投胎去吧”

    老爷有了跟多的妾室,而且个个像死去的妻子,他来我这里就少了。我只好拉下脸面,常常以孩子为借口,请他来。还好这法子有用,只要是孩子的事,他就来。

    可是,他不会留宿,不管多晚。

    女人如果在床上留不住男人的身了,那就留不住男人的心了。老爷甚至跟我说,“照顾好孩子,不然我要你何用”

    我现在到底算什么,儿子的奶娘吗

    渐渐地,其他女人开始有孕了,这下子,我更着急了,如果她们也生出儿子,会不会欺负我这失宠的女人。

    可是,我的担忧老爷根本不明白,他还嗤笑我,说我下了台了,还在演戏。

    老爷后来又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院子里孩子多了,我的孩子会不会不受重视了我能怎么办只能把自己的孩子护得紧紧的,千万别出事。我的男人现在怨恨我,能指望的,就只有儿子了。

    儿子成了我唯一的指望,我对他是有求必应。做不到的,去求老爷,老爷也会尽力满足,这个时候,我会觉得,老爷心里还是有我们母子的,哪怕只是为了当年道士的话。

    虽然想象中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是没过上,但是,我也还算满足,因为我儿子一天天长大了。

    可是,有一天,这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

    老爷出了趟远门,回来之后,就坐立难安。他还把伺候过裴玉芬的下人找到跟前,问他们,“夫人是否学过医术”

    下人们当然说不曾见过。

    老爷那边动静大,有下人来报与我知道。

    我心里这个恨啊,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把这个女人提起来了

    然后,我就把跟着老爷出去的下人悄悄叫过来,给了赏钱,问起话来。下人告诉我一件奇闻,说是崁州城里,居然有个和裴玉芬很像的女人,医术高明,竟是个女大夫。老爷认错了,还抱了人家,不过人家丈夫马上出来斥责了。老爷也道歉,承认认错人。

    女大夫没听说过。这女人还能做大夫想来人家是多年行医的,不可能是裴玉芬。

    我再次想了想,裴玉芬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仔细想过后,我觉得,不可能。

    如果活着,为什么不回来这诺大的家业,她不要了而且,那些现在想起来都害怕的歹人,怎么可能放走她。歹人们都烧死了,她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怎么逃出生天我自己那时候,吓得腿软,没人搀扶着,一步都走不了

    她不可能还活着

    先到这里,我放心了。老爷啊,又空欢喜一场。

    这件事情,很快被所有人忘记了。

    又过了多年,我儿长大了,该成亲了。可是,怎么都挑不到合适的人家。不是我挑剔。儿子期望有些高,又要女方长得好,又要女家体面。他还放话说,非绝色不娶。

    愁死我了。

    老爷这时候,把他守寡的表姐接来了,说是帮忙主持中馈,也给我儿寻门亲事。

    我当时脸上就臊得慌,老爷是把儿子亲事耽搁的错,认在我身上了。

    表姐说话也直,“红芳啊,你这些年养儿子辛苦了。可是,你毕竟做过戏子,你的身份,怕人家女方的家人不愿和你坐在一起说亲事。”

    为了儿子,我忍了,只好陪着笑脸说,“那就有劳表姐了。”

    老爷说,“我表姐是远近有名的节妇,品行高洁。她帮着大郎张罗婚事,不会错的。”

    我脸上笑着,心里却暗骂,什么节妇,不过是克死男人的寡妇,哪里吉利了可是,这些年,我始终无宠,不敢顶撞老爷。

    儿子的婚事始终没着落,老爷倒是不急了,带着儿子出去做生意。这样也好,儿子让我养得有些娇贵,出去学学生意,也好早日把生意抓在手上,别便宜了那两个。

    如果我知道,这一趟出去,儿子能惹下什么样的祸事,老爷又会与那个女人重逢,我绝不会把儿子放走的。可惜,没有如果。

    爷俩走后半年,下人跑回来报信,说他们回来了。

    我自然是高兴极了,我想孩子了,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没离开我身边,我生怕他出事。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他要是出事,我怎么办我后半辈子靠谁

    谁知道,没等我迎出去,老爷冲了进来,他脸色很不好,我心说不妙。

    果然,他冲到我跟前,脸铁青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尴尬地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他突然问我,“当年那算命的,是怎么回事”

    我心中一惊,表情有些错愕,老爷盯着我的脸,不放过我一丝惊慌。只是片刻的犹豫,老爷就认定了我做局骗他。

    我大声喊冤,老爷却不信,他冷笑问我,“你说你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却一点出息都没有,我所有的儿子都比他强别说他比不得我两个做官的儿子,就是二郎三郎,也比他有出息你告诉我,你的儿子,一个戏子的儿子,哪里精贵了”

    “老爷,你在说什么啊妾身听不懂啊”我急了,什么做官的儿子老爷疯魔了

    他又冷笑,“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玉芬还活着,做了女大夫,生下两个出息儿子,一文一武,都做了官,连玉芬都成了七品女官人家一家子全是官摆布起我来,那是轻而易举”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老爷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知道吗就因为你捣鬼,我妻离子散而你的儿子给我惹下大祸害得我给亲儿子磕头磕头你知道吗为了救你儿子,我被我亲生儿子抓进牢房”

    “我没有”

    正要辩解,我被老爷大力扇了一巴掌,倒在地上,下人赶紧扶着我坐起,我昏头昏脑,眼冒金星,说不出话来。

    老爷冲进我的屋子狠狠地砸了一通,我心里只有恐惧,巨大的恐惧,他怎么知道的

    多年来,养尊处优地生活,上面又没有正头太太,让我过着类似于富家夫人的日子,也让我忘了自己曾经低微的岁月。

    现在,一个巴掌就打回原形。可是,我的算计,我的心思,就算有,那也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让人压在我头上。我有什么错

    更何况最初,老爷自己也纵容了我,想让夫人吃醋的。怎么却全怪到我头上

    至于当年的祸事,那是老爷自己提了去庙里,才让我们遭了难,我也吓得要死,老爷怎不怜惜

    这些年的冷落还不够,还要这般作践起来。我以为儿子养大了,也算是大功一件,哪里知道,他嫌弃我儿子惹祸

    再想想老爷刚才的话,好像是说,那女人还活着,生了两个儿子还做了什么官谁做了官我一时糊涂了。

    老爷此刻在砸我的屋子,下人怎么看我我还在这院子里怎么做人

    我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下人们轻声劝我,年纪小的,也陪着我哭起来,他们大概也害怕暴怒的老爷。

    老爷砸了屋子还不够,还跑到院子里来,见什么毁什么,只恨自己力气不够似的,连花草都拔了。

    最后,他自己也累得倒在地上,等冷静了,老爷跟瑟瑟地躲在院门口的管家说,“姨娘病了,要静养,把最西边的偏院收拾出来。今日,就让姨娘住过去。这里的东西和下人都不用带,你另外找两个力气大的婆子照顾姨娘。记住,姨娘身子虚,吩咐婆子,不许让姨娘出门受寒。还有,今日之事,谁传出去,我要他的命”

    我傻眼了,这是要做什么

    等老爷走了,我才反应过来,老爷这是想要我的命

    我哭着要跑出去找老爷论理求情,可是,已经来了两个健壮的婆子把我带走,她们堵了我的嘴,一路把我拖到了西院。

    到了此刻,我已经明白,我在这里家里什么都不是,或者说,这里从来不是我的“家”。男主人一句话,我就一无所有了。

    我这些年的荣光,在这一天里,被剥得什么都不剩了,脸皮都被剥下来了。看守我的婆子看着我的表情是鄙夷的,她们叫我老实些,别让她们为难。

    我心里恨啊,可我拿她们没办法。

    想了想,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拿点东西贿赂她们。但是,我毕生积攒的东西都留在了之前的院子里,此刻,只能拔下头上的金钗给她们,“麻烦两位姐姐,做做好事,让我儿子来见我一面。”

    可是我终究没见到儿子,他只是隔着院子的门缝告诉我,“娘,你的病会过人,此刻不能出来。等你好了,就放你出来。你好好吃药,好好养病。儿子再来看你。”说完他就急匆匆走了,哪怕是我喊救命,都没留住他的脚步。

    这就是我半生依赖的儿子,这就是我精心养大的儿子,这就是我倾注了十几年心血的儿子

    男人靠不上,儿子靠不上,我能怎么样

    我思来想去,还是该把事情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把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子给了两个婆子,让他们偷偷找来老爷身边的亲随柱子。

    为了让柱子说实话,我又摘下了另一只手上的金镯子。

    柱子倒是把能知道的都告诉我了,不过他也说了,老爷不让他们议论,他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的全部。

    我从他知道的那些琐碎的事情里,还有那日老爷发怒说出的话里,理出个大概,然后,我就好久都反应不过来。

    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那个女人,裴玉芬竟然没有死。我想不明白她怎么活下来的,就不想了。她非但没有死,还生下两个儿子。而且,这两个儿子还很有出息。一个做了文官,一个做了武将。

    老爷带着我儿去经商,我儿惹了祸,被抓了,老爷去求县太爷,未果。就想去求太夫人。可是,同去的表姐就觉得县太爷像老爷年轻时候。等见到太夫人,县令的娘,表姐又觉得,那女人像裴玉芬,老爷死去的娘子。

    而那个太夫人就是先前老爷曾经偶遇的女大夫。

    后来,在表姐提醒下,老爷去认老婆孩子,带着人到人家门口闹事,又碰见了女大夫的小儿子,跟大哥一模一样。

    至于,老爷进去后,和程家人说了什么,下人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第二天,老爷就被县令抓起来了。

    再后来,老爷写下了认错书,承认认错老婆儿子,老爷和大郎就都被放出来了。

    老爷临走,还又带了礼物去感谢,下人在外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不多时,出来一个道士,很快,老爷也出来了。但是,老爷一路上黑着脸,连我儿都遭了厌弃。

    我用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想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在报复我。

    她当年恨老爷选了我,弃了她。所以她赌气,带着孩子远走,还嫁了个大夫,自己也学了医,当了女大夫,甚至还当了女官。

    本来,从此天涯海角,各过各的日子,再不相干。

    可是我儿偏偏为个绝色女子,惹了祸,怎么那么凑巧,正犯在她儿子手里。她儿子做了父母官,我自己的儿子成了阶下囚这是什么孽缘啊

    怪谁只怪自己没见识,没读过书,不会教导孩子,眼里只看着家里这些产业,从没想过让儿子为官做宰的,去争更大的体面和权势。

    下人在那边打听来的消息还说,裴玉芬一家子还在边关立功,去过金銮殿,她那一对双生子还见过皇帝,受过奖励。

    我只是个戏子,做梦都不会梦到这些。

    那女人怎么那般大胆果然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不怕了。听着下人的描述,那女人和我知道的裴玉芬简直判如两人

    可老爷不会认错,想来是长相没变,行为举止却是大变了样。

    就是戏文里都不敢这么演,我怎么都无法相信。于是,我又摘下一根玉簪子给婆子,让她带话给老爷,“我只求老爷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几日后,老爷来了。

    他把婆子打发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跟我说话。

    此刻,我俩都平静了,能好好说话了。

    他冷着脸问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今天都告诉你。”

    “我什么都想知道。如今我就是个糊涂虫。”我也不怕了,到这地步,卑微的祈求,只能让人更瞧不起。

    于是,老爷就从头说起,说他当年就对我心存怀疑,我静静地听着,他原来那么早就怀疑过我了。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终于能说说心里话的地方,把多年来闷在心里的心思都说了。说他对妻子的相思之苦,说他好多次,看见别的女人,都以为是自己妻子

    我听得心里真难受,突然想起,这世上从没有人这样爱过我。

    同时,我也心下鄙夷这个男人,早干什么去了裴玉芬在的时候,他怎么不好好说说他的爱意,怎么不让妻子放心。现在跟我说,有什么用呢

    他说起第一次见到女大夫的震惊,还有多年后的重遇。他说起曾经的妻子成了七品孺人,他还给妻子行过礼。

    孺人是什么我没见过,不懂。但是七品我知道,跟县官一样大。这女人,真有本事,我心里有些羡慕,不过,羡慕不来。

    可是,想想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给前妻行礼,那还真是有意思,我突然有点想笑。

    这男人诉说着他的不甘,他的屈辱,他被亲儿子抓起来,还逼他写悔过书

    说着说着,老爷又面色不善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如果不是你这贱人,我现在就有两个好儿子,两个做官的儿子,还是受过皇帝褒奖的儿子,那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可是,现在,这荣耀都到了程家了”

    “我做错了什么”

    一个耳光狠狠扇过来,我又被打倒在地,但是,这次我不怕了,又不是没挨过打,不过是回到了从前而已。

    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凳子上,理了理头发,再次问他,“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让我认错,是不是该一条一条,说一说,我做错了什么。杀人犯还要过堂呢”

    老爷愣了下,然后冷笑,“你买通算命的,妖言惑众,离间我夫妻情分,有没有”

    到了这时候,我也用不着再瞒着了,“买通算命的,是我的错,可我是因为害怕。原以为你接我回府,是喜欢我,会宠着我。你也是这么答应的,说不让我受委屈可是你呢,你真的爱惜我吗我后来才明白,你弄我回来,是为了逼迫你娘子对你低头,对你讨好,利用我让你娘子吃醋罢了。我被你利用得罪了你的娘子,日后,你们俩和好了,我怎么办你为我想过吗”

    他看着我,好似我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一个戏子,你还跟我谈条件,拿什么乔我利用你,是看得起你我夫妻和好了,也有你一口饭吃,你衣食无忧,有人伺候,还要怎么样普通人家的正妻都没你这么舒服的日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你还要怎样”

    “养着就行了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个人,我不是个猪”我此刻什么都不忌讳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当初说过疼我一辈子,你是骗我吗”

    老爷笑了,“这你也信我对每个身边的女人都说过这话。人家就没当真。”

    我明白了,我自以为聪明,却栽在这个男人手上。也是,这世道本来就男尊女卑,我嫁到他家里,成了他的女人,可不就是任人摆布了吗

    女人再精明又如何,又当不得家主,终究还是男人能骗了女人。

    “看来,我最大的错,就是相信你,依靠你。最终,不是我骗了你,是你骗了我。”我心里苦透了,灰心又失望,“不过,你的妻子死里逃生,却不愿回到你的身边,宁可嫁给别的男人,让你儿子管别的男人叫爹,那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戏子吗你妻子不信任你,这才是根本所在。如果你当时不耍那么多心机,真心对她,她会不理你吗这到底是谁的错,是我的还是你的”

    刚愎自用的男人此刻恼羞成怒,“一切的错都是从你买通算命的开始你还怪谁”

    “谁让你信呢”我才不怕激怒他,大不了打死我,“你老婆怎么就不信呢你口口声声说,如果老婆孩子没丢,你如何荣耀。可是,我怎么觉得,他们若是还在这宅子里,也未必有什么大出息,不过一个商人的儿子,不过继承家业,继续做商人罢了。可是,你老婆跟着那位程大夫,就成了名医。还有那两个孩子,也是在那男人的教导下成才的。你说那男人是个恶棍。可我却觉得,你该谢他。你抛弃的妻子孩子是他救的,是他养的。不是吗”

    老爷恶狠狠地瞪着我,双拳紧握。

    我就是故意激怒他,我很想让对面的男人打死我。这样他就有了污点,他一辈子都要害怕别人知道,他杀了人。就像我一辈子害怕,当年买通道士的事情被人揭穿。

    为了这个,我被那知情的师弟敲诈了这么多年,甚至还生过找人杀了他灭口的念头。不过,我不敢,我怕报应到我儿身上。

    但是,老爷后来平息了怒气,他放松了攥紧的拳头,还笑了,“你是故意的,你找死。我偏不让你死。这个院子,以后是你的了,好好享受吧。今天的事情,你要乱说,我就让人把你舌头拔了,然后继续让你活着。我说过养你一辈子,这件事,我说到做到。不过,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这男人走了,我到死,都没再见过他。

    从此后,我的世界,只有这个院子了。两个婆子偶尔会跟我说说宅子里的事,比如,我儿子结婚了,娶了个落魄秀才的女儿。比如,我有孙子了,媳妇得了老爷的赏赐。再比如老爷把几个铺子交到了三个儿子手上,让他们好好经营。

    其实,我已经不关心了。我的儿子都不来看我,他听说我得了怪病,都不敢靠近。只是偶尔让下人送点银子过来,连他老婆儿子都不让靠近。

    我没见过媳妇,也没见过孙子。不过我也不念着他们。

    老爷说的对,日子怎么过,是我的事。

    虽然被关着,但是月例还是有的,只不过都在婆子手上把着。我央求她们给我买点花种子,我自己种下,天天侍弄,等着开花。

    那两个婆子倒是不反对,兴许她们觉得,我有事做,她们可以省心些。

    我觉得花花草草很好啊,比男人强,比儿子强。没良心的男人,怎么讨好都没用,翻脸无情时,恨不得不认识你。更没良心的儿子,养了十多年,为了自己好,毫不理会被关起来的娘亲。

    花草多好啊,每天就浇浇水,它就开花给你看了。

    日子闲得发慌,我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裴玉芬出事之后,老爷就不让我在宅子里唱戏了,说是听腻了。如今,我离他远远的,他没必要再管我了吧。

    我求婆子给老爷递话,让他把我收藏的戏服还我,那是我嫁进来之前,自己的东西。老爷允了,他虽然不想见我,却也不稀罕我在戏班子时候得的东西,经我一提醒,他就让人把我出嫁前的东西收拾了,给送过来。

    我欣喜若狂地取出来一件件精致的行头,头饰、戏服、绣花鞋,那一件件,都让我想起曾经的荣耀。当年,我可是一代名伶

    我站在院子里,重新开始吊嗓子,练功,仿佛又回到了年轻貌美,被众人追捧的时候。日子重新变得精彩起来,只是没了看客。

    无妨,这样,我更自在,今后我只为自己而唱,再也不用讨好看客。

    我想什么时候唱,就什么时候唱,我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天赐给我的,就是唱戏的本事,只有唱戏的时候,我才是最厉害的,没人比得过

    我孙子周岁那天,老爷吩咐给各院赏赐,我也得了一壶酒,一桌菜。我一人在月下独酌,喝得高兴了,就去换了戏服,扮上了,然后到院子里去唱一出。

    后来,我还搬了梯子,爬上了房顶去唱

    我把水袖舞得飞起,心里惬意非常。难怪那些文人们喜欢登高望月,这站在高处的感觉,就是好。

    我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我觉得我自由了这宅子里的哪个女人不得小心翼翼做人,可我不用。我就上房也没人管我

    两个婆子见我这样,都说,“红芳姨娘疯魔了”

    站在房顶上,我哈哈大笑,“你们都怕得罪了当家的男人,我就不怕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没有我痛快谁也没有我自在哈哈哈”

    这是我一个人的戏台,座下无人喝彩。

    可是,我早已不在乎了。

    重病弥留之际,我床前没有孝子贤孙,可是我不在乎,我告诉婆子,“给我把戏服穿上,我要漂漂亮亮地去死,我死后,这屋子里的东西随你们拿去。”

    她们给我换上了我最贵的行头,然后,我就静静地躺着,等着大限来临。

    那男人派人来问我,“知道错了吗你后悔了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让人告诉他一句好话,“我有错,那也是对不起裴玉芬,没有对不起他郑衡。我有悔,今生不该嫁进郑家。如果可以重活一次,我宁愿终身不嫁,在戏台子上唱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洗白,只是写写某人的心路历程。一个人变坏,总是有原因的。

    本以为番外三千字能写完,没想到怎么都完结不了,越写越长,好像爪子有点失控。抱歉让大家看得这么累。只能说,大家凑合着看吧。

    累了做做眼保健操。

    顶锅盖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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