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是一个典型的英国贵族。
这意味着许多事情,比如他永远举止优雅得体,喜怒不形于色;比如他从未为自己系过鞋带;比如他永远不会从高脚杯里喝红酒;比如他从未错过任何一场打猎季。
比如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婚妻子狠狠地揍了一拳。
他的脸上因此留下了一块淤青,隐隐作痛地提醒着他那耻辱的一幕。当他早上在更衣室摇铃召唤爱德华上来服侍他时,这个60多岁早已见多识广的老管家看见自己主人的脸也不禁愕然了几秒。
“别盯着看了,爱德华。”注意到自己的管家的目光似乎总是禁不住地往脸颊上瞄,阿尔伯特恼羞成怒地低声斥责了一句,“那不过是块淤青罢了,是我不知在哪儿磕碰的。”
“抱歉,公爵大人。”爱德华迅速收敛了目光,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来说,他正一一扣上搭扣的手仍然很稳。这个从他出生以前就在布伦海姆宫工作的管家本无需跟着他前来美国——那是他的贴身男仆的工作,让一个管家来做未免有些屈尊。只是切斯特在他即将启程时不幸跌了一跤,撞断了一根年久失修的二楼栏杆,摔下一楼,折断了脚踝。这才使得爱德华来到了纽约,一边为他更衣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旁敲侧击,,“公爵大人昨晚该摇铃让我送来一些冰块,这样至少到了早晨,淤青便会消下去不少。”
“我认为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就将半个屋子的仆人都吵起来。”阿尔伯特冷冷地说道。手指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脸庞,疼痛使得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请让我去为公爵大人您拿一些冰块来。”爱德华立刻说道。
好让他的妻子知道她的那一拳用了多大的力气?“不必了,爱德华。”阿尔伯特没好气地回答,“我很好。”
他知道自己或许真的值得在脸上来一下,毕竟像那样挑衅地与妻子说话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情,然而,这不代表康斯薇露就有权做出这等无礼粗鲁的行为。
没教养的下等美国人!
此刻,每每阿尔伯特想起她突然奋起向自己扬起拳头那一刻的景象,仍然会感到难以抑制的怒火从胃中翻腾而起,烧灼着他所有的内脏。24年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令他如此愤怒,不仅如此,就像是在挑战他忍耐的底线一般,康斯薇露几乎是逐步地升级着她的行为,先是向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如同印度耍蛇人一般把玩着他的自尊;紧接着在婚礼前夕逃跑;最后,她不仅控诉自己试图在新婚之夜弓虽女干她,甚至还对他动了手,当他不过想行使全天下的丈夫理应拥有的权力。
不可原谅。
阿尔伯特恨恨地想着。
唯有忏悔室里的牧师知道,当他假装对康斯薇露一往情深时,愧疚与负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内心;一边是一个看似纯洁无瑕的灵魂,从未被摘采过的一枝玫瑰,另一边则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违背的教诲,与必须达到的目的。他感到自己仿佛是被发狂的野猪嘴下撕扯的猎物,血肉模糊地断成两截,但那迟钝的牙床却始终无法给予他干净利落的结束,总有那么一丝皮肉相连。这一切令他是如此痛苦,每次见面过后,他都要在教堂中跪上3个小时,低声喃喃恳求着上帝宽恕自己的罪孽。
“原谅我,天父,因着我的罪。”
他那时亲吻着十字架如是说。
“我欺瞒了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少女。”
艾略特质问他那晚的第二天,他独自徒步去了距离金博尔顿城堡6英里的圣玛丽教堂,在那儿待了5个小时。
然而,塔克与山姆收集到的照片与信件,证明所有他自以为罪恶深重的谎言原来建立在一个更大的谎言之上,所有令他感到愧疚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假相,甚至在金博尔顿后花园那晚在他的指尖上颤抖的小鸟一般的少女也不过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的面具。
作为康斯薇露的丈夫,他有权愤怒,但他仍会试着去原谅她。
无论他的婚姻是一场如何无爱的交易,至少在计划里,与自己的妻子相敬如宾是阿尔伯特认为自己所该做到的;他们将会在头三年里生下两个继承人,也许再加上一个女儿——如果他足够幸运;随后,他便会给予康斯薇露分居的自由,她保留着公爵夫人的头衔,他保留着她的财产,他会履行自己对路易莎的承诺,而康斯薇露可以去寻找任何她喜爱的情人。就像英国无数其他的贵族婚姻一般,直到死去那一刻,他们仍然可以说彼此的婚姻是一首和谐的奏鸣曲,只是尽管被谱写在同一乐章,他们的乐趣却来自于其他的音符。
那不是阿尔伯特想要的婚姻。
但面对着必须承担的责任,他别无选择,所以他必须与康斯薇露和解,让一切能按照他曾想象的那般进行下去。
在早餐后,或许他可以与她谈一谈——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就昨晚的行为道歉,并保证她不会再出现那样不可接受的粗暴行为——而他也会表明自己将会对妻子展现的尊重与宽容,一切既往不咎,让所有在今日以前开始的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带着这样的想法,阿尔伯特走进了餐厅,第一眼便注意到狭长的餐桌旁摆了三个人的餐具,不禁有些疑惑。“爱德华。”坐下将餐巾铺在腿上的他同时唤了一声,“有别的客人来拜访吗?”
以仁慈的上帝之名,千万别是艾娃·范德比尔特。阿尔伯特默默在内心祈祷着。
站在门外的爱德华闻声走了进来,“没有,公爵大人。”他说,也许是阿尔伯特的错觉,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那多出来的一副餐具是为谁准备的?”
“公爵夫人,”爱德华说,“厨房接到了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的指示,她今日将要在餐桌上与您一同共进早餐。”
难道她不知道已婚妇女该在自己房间里享用早餐吗?阿尔伯特思忖着,不由得再一次为这些不合礼仪的细节感到有些厌烦。算了,他只要在范德比尔特父女来到餐厅前离开便可。阿尔伯特安慰着自己。
“没事了,爱德华。”他说,“可以请你为——”
习惯性地向餐盘旁按照惯例放报纸的地方伸手的阿尔伯特戛然停下了话语,惊讶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置。
“爱德华,今日的报纸还未送来吗?”
英国的报纸就从不会迟到,他想着,厌烦又增加了一层。
“不,报纸准时送来了,公爵大人,只是……”爱德华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带着少见的吞吐语气。
“那么为何它没被送到这里?”
“只是……我认为没必要为了报纸上刊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花边新闻毁了公爵大人您新婚的大好心情,仅此而已。”透过爱德华那支支吾吾的语气,阿尔伯特几乎都能想象的到他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一个迟到的公爵夫人对美国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值得咀嚼的八卦,但那还不至于影响我的心情。”阿尔伯特冷淡地说道,这已经是一个足够不如意的早晨,他不希望就连自己最忠诚的管家竟然也开始与自己对着干,“把报纸拿进来,爱德华。”
从爱德华停顿的那一两秒来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阿尔伯特只听到了一句令人满意的“是的,公爵大人。”,随即一份熨烫得妥妥帖帖的报纸便放在了他面前。
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阿尔伯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报纸头版那加黑加粗的标题,一口滚烫的咖啡差点就此呛在喉咙里。赶紧放下杯子,用餐巾遮掩着自己的狼狈,阿尔伯特再次定睛向报纸看去。
“童话落入凡俗!公爵阁下与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下面还有副标题:
“马尔堡公爵夫人背后的另一个男人,艾略特勋爵。”
标题之下,是一副黑白漫画,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与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跪在牧师跟前,他们膝下的不是枕木,而是一个装满了美金的钱箱,另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站在他们的身后,他低垂着头,似是不忍看向前方,只向新娘伸出了一只手。
碍着来往正在将鸡蛋,培根,烤番茄一样一样地端上备餐桌的男仆,以及此时恐怕正站在身后密切留意着自己反应的爱德华,阿尔伯特强忍下怒气与不适的荒谬感,继续平静地翻过了一页。
“马尔堡公爵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如今我们该称呼她为马尔堡公爵夫人——是近几年来在美国本土迎来的第一场平贵联姻。无疑,这对所有能够到现场观摩马尔堡公爵夫人摄魂夺魄的美貌与清秀优雅的风姿的纽约人而言,这便是现实生活中的童话故事。高贵的英国公爵迎娶美国的百万美金公主,从此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真的是事实吗?
多年以前,另一位美国千万富翁,弗兰克林·沃克,一个将女儿嫁给了未来将挥霍他无数家产的英国贵族的男人,便指出了这等跨国联姻的本质,‘那些好吃懒做的吸血蛆虫不该从勤劳苦干,为自己的国家与家庭而努力拼搏的美国小伙子手上抢走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远远超出英国贵族小姐的现代思想的美国女孩——特别当他们对那些姣好躯壳下智慧的灵魂视而不见,唯一所想要索取的便只是随之而来的巨额嫁妆时’。他的话令得不少沉醉于美好幻想中的美国人开始重新审视那些远洋而来的英国勋爵们——他们是否真如表面上所见的那般光鲜,显赫的头衔之下,先祖所留下的遗产①除了高贵的血脉以外还能有多少残留?‘一个吃喝女票赌的英国没落男爵——连勋爵都不具有②——便能轻易娶走高不可攀的美国女继承人’显然不是美国社会如今乐见的情况,可以想见,倘若纽约人预先知道马尔堡公爵不过又是另一个来美国淘金的英国贵族③,公爵阁下万万不会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
早在公爵与公爵夫人的订婚消息从大西洋另一端传来之时,便有不少纽约上流社会人士质疑这不过又是一个以金钱换取头衔的劣等把戏,但如今已离婚的范德比尔特太太与范德比尔特先生坚称这是一桩建立在真爱之上的联姻,非某些好事之徒所想,是为了保住范德比尔特家族在纽约上流社会中的地位而做出的无奈之举。至于马尔堡公爵的宅邸,布伦海姆宫是否已破败不堪,成百上千的宫殿收藏品都流入了美国这一流言,范德比尔特家则缄口不语。如今看来,恐怕便是这场看似浪漫的联姻背后的现实,公爵急需金钱修缮祖辈遗留下的房产,而面临离婚危机的范德比尔特家族则急需公爵的头衔来保住家族产业的稳定与上流社会的人脉。
这一切的披露者,已有婚约在身的艾略特勋爵,未来的第6代北安普顿侯爵,马尔顿公爵的伴郎,无疑是出于对这场交易中的附带品,一个可供下注的筹码,我们美丽的公爵夫人深切又无望的爱而揭发了一切。当本文的撰稿人对艾略特勋爵进行采访时,勋爵足下④谈吐间所表露的对公爵夫人的感情令人无比动容。显然,熟知这场联姻背后的一切真相的艾略特勋爵并不赞成公爵与公爵夫人之间的结合。或许艾略特勋爵早已在婚礼前向公爵夫人吐露了真相与心声,然而,从结果来看,勋爵足下恐怕无法挽回早已注定发生的一切。对于公爵,公爵夫人,艾略特勋爵之间有着怎样扑朔迷离的关系,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认的是,将与马尔堡公爵共度幸福快乐一生的不会是公爵夫人,而是范德比尔特家远远高于任何一位远嫁英国的女继承人的嫁妆。”
就在这篇报道的最后一个字映入阿尔伯特的眼帘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康斯薇露像一头刚出生没多久正在撒欢的小鹿一般走进了餐厅,阿尔伯特的视线越过了报纸,撞上了她正巧看过来的目光。他几乎能看见自己铁青的脸色倒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与此同时,一个可以称得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在康斯薇露的脸上缓缓扩散。
“能让我与公爵夫人单独说几分钟话吗?”
阿尔伯特说着,轻轻折上了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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