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就是你死去的过程吗?”威尔森医生刚走,立刻便掀开被子的伊莎贝拉与矗立在房间另一边的康斯薇露对视着。在这个世界上,她如今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康斯薇露并与她交谈的人,“你喝下了一杯茶,就这么死去了?”
康斯薇露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以前,她还端正地坐在露台上,毫无知觉地活着;几乎长到肩膀的手套覆盖着她端着茶杯的手臂,穿过纽约中央公园的风夹杂着马儿的嘶鸣与铺路工人的吆喝,在她的裙角萦绕不去,然而这一切已不再属于她。
“呃……我不想失礼,但你是被谋杀了,还是——”
“自杀。”康斯薇露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是的,我杀了我自己。”
“但是——为什么?”伊莎贝拉嚷嚷了起来,“你母亲刚才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说的那一番话肯定与此有关,对不对?看在老天的份上,她似乎根本对你自杀了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不明白,这种病态的母女关系难道在1895年是正常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界定正常与异常之间的区别。”康斯薇露慢慢地飘了过来,立在伊莎贝拉的身边,她实在不习惯有人从房间的另一头对她大喊大叫,“只是,现在这些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已经死了,与她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伊莎贝拉以一个在康斯薇露看来极其不雅的姿势盘腿坐在床上,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她,“你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继续你的人生吗?”
康斯薇露摇了摇头,“我想离开,”她说,“一定有某个地方是我可以去的,不然,这个世界就太拥挤了些。”也许詹姆斯会在那儿等待着她,康斯薇露凄苦地想着。
“所以,这事跟一个叫詹姆斯的男人有关?”伊莎贝拉说,康斯薇露僵住了,她又忘了对方能听见自己的心声,“还是个女人?我没有要批判你的意思,实际上我觉得这样很棒,1895年的女同性恋因为不受社会与家庭的接纳而自杀什么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只是——呃——我觉得这时候会把自己的女儿取名为詹姆斯的父母应该不太多——”
“詹姆斯是男的。”康斯薇露实在忍受不住伊莎贝拉满嘴的胡言乱语,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噢,抱歉。”伊莎贝拉像一只迷路的小鹿一样讪讪地小声说了一句。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所以,你想离开吗?”过了尴尬又古怪的几秒钟,伊莎贝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的意思是,就这样直接毫无计划地飘出门外?”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只是唯一能被你看见的一道影子,除此之外我不能被触碰,不能被听见——这甚至比死去还要更加糟糕。”
“或者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第二次机会,”伊莎贝拉提高了声音,说道,“让你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就像他赐予了我第二次机会一样。当然啦,如果他把我丢到了另一个在2018年死去的女孩身上,我会更感激他——至少那个年代有网络和空调,我还能去看看自己的家人。抱歉,我跑题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网络和空调。”伊莎贝拉尴尬地笑了笑,而康斯薇露面无表情地听着对方又开始像一台哒哒哒无休止工作的打字机一样喋喋不休着听不懂的话语,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适应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都是死去而又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我不觉得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很多人身上,要不然我们早就知道《冰与火之歌》的结局了——扯回来,我认为我们该珍惜这样的机会。毕竟,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许多人希望能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甚至只要能够重新再看这个世界一眼都好。所以,我相信上帝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你相信上帝?”康斯薇露问,她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一百多年以后,肯定有某种技术能证明神性的存在与否,从而决定人们的信仰走向,看来她想错了。然而,伊莎贝拉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想法。
“我相信有超越一切想象与科学的力量存在,在我妈的嘴里,那叫做佛祖,在我的朋友们的嘴里,那叫做上帝。无论是哪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伊莎贝拉认真地回答道,“所以,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康斯薇露?也许是某种梦想,某个远大的人生目标?”
“抱歉,我想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康斯薇露仔细思考了一会,这才回答道。她敏锐地发现伊莎贝拉似乎听不到自己的思索过程。
“就算是这样,但你仍然希望活下去,对吗?”伊莎贝拉急切地问道。
康斯薇露与伊莎贝拉对视着,她知道自己无法撒谎,她的一些情绪与思绪或许能躲过伊莎贝拉的感知,然而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仍然决定了她无法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的,她想活着。
当她得知詹姆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留下纸条声称自己无力偿还一夜之间欠下的高额赌债,便在一家小旅馆里用□□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以后,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她的人生像一张昨日的旧报纸,所有将会发生的一切都已被白纸黑字地印出,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她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她将会被母亲嫁给英国的某个贵族,生下一个继承人,然后在长得看不见另一端的丈夫模样的餐桌上度过自己接下来的无爱而孤寂的一生。
她人生的蜡烛熄灭在詹姆斯死去那一刻,但焦黑的烛芯里,仍藏有一丝温热的余烬,像夜色中的一滴雨,大雪地里的一抹绿。
是的,她想活着,她还想再一次乘坐着游艇再一次跨越大西洋,路过地中海数不清的堡垒与城市,注视着日落沉没在君士坦丁堡,还有春天的巴黎——噢,春天的巴黎是多么美丽!尽管这都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眇乎小哉的想法,没能得以阻止她喝下那杯甜腻的茶,但它依然存在,康斯薇露无法否认,
“我也想活着。”伊莎贝拉激动地站了起来,试图去拉康斯薇露的双手,却尴尬地扑了个空,“尽管现在的我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还莫名其妙就失去了为自己挑选未来丈夫的权力,但我仍然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想看更多的景色,遇见更多的人,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
“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人生里没有那些选择,”康斯薇露眼里因为伊莎贝拉的话而燃起的一丝火花迅速地湮灭了,“你听到我的母亲说的话了。她的话是真的,你可以在口头上勇敢地反抗她,但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女儿既定的命运是无法凭你的力气撼动的。事实是,你的确无法挑选你未来的丈夫——即使你有选择,也是一个非常有限的选择。你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能结识你的身份不该结识的人,你确定要继续活在这样一个无趣而又死板的人生里吗?”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陪着我的话。”伊莎贝拉说,她笑了,不是那种被康斯薇露的法国女家庭教师训练出来的优雅的笑容,也不是人们常常称赞美国女孩会有的那种充满活力的笑容,而是某种更加自然,更加天真,不加任何修饰的笑容,“我是说真的,没有你陪在我身边的话,我不出三天就一定会中暑而死的。我的天啊,谁能想得到纽约的八月竟然能有这么热?要不是我认识你,我一定会觉得任何在这种天气下穿着长袖睡衣的人都是疯子。”
“正因为如此,我的家族从不在纽约度过夏天。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会搬去纽波特的大理石别墅避暑。”康斯薇露避开了那个难办的问题,避重就轻地解释道。
“那为什么你们今年没去呢?”
“因为我的母亲打算与我的父亲离婚,”康斯薇露轻声说,但这句话仍然如同针刺一般扎痛了她,原来疼痛即便只是一道珍珠灰影子也会感受到,“待在纽约能够直接地操纵许多事情。”
“难怪当我询问她的婚姻的时候,她的反应那么大。”伊莎贝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换了一个在康斯薇露看来稍微雅观了一点的姿势斜靠在羽毛枕头上,“她自己既然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为什么还想要操纵你的婚姻呢?我还以为这种经历过类似失败的父母会对自己孩子的择偶选择有一个更加开放的态度呢。”
“一个妻子起诉她的丈夫要求离婚在你看来并不奇怪?”康斯薇露反问道,她发觉伊莎贝拉听到这件事时的情绪冷静得可怕,鲜明对比于自己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与焦虑的心情。
“离婚在一百多年以后实在太普遍了,老实说,街道拐角处的莱斯顿太太养的狗把送来的报纸吃了这种事情都来得比离婚更让人惊奇。那么,我猜这在1895年还是一件十分罕见的事情?”
“至少,这在纽约的上流社会中非常罕见。”康斯薇露垂下了眼睛,她知道伊莎贝拉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叹息,“我的母亲冒着巨大的风险,纽约上流社会的每一扇门都会狠狠地在她面前关上,她会被彻底排除在整个社交圈之外,假设她成功了的话。我的婚姻是她的筹码,伊莎贝拉,她唯一能在离婚中取胜的王牌。”
“所以,她打算把你嫁给纽约的某个上流社会的继承人——就像《绯闻女孩》里的恰克一样?抱歉,我又忘了你没看过这部电视剧,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会把剧情一集一集地讲给你听。”
康斯薇露直接略过那些自己听不懂的部分。
“她打算把我嫁给英国的某个贵族,最差也是一个侯爵。只要她能与他们当中的一个攀上亲家,纽约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就会再一次张开怀抱接纳她——哪怕她是一个离过婚的人。”
“所以你——呃——就是因为这个——”伊莎贝拉挠了挠头,“那詹姆斯——”
“詹姆斯,”康斯薇露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嗓音的颤抖,打心眼里感谢上帝没有选择给珍珠灰影子这样的存在哭泣的能力,“詹姆斯是我的一生挚爱。”
“那他……”伊莎贝拉伸长了脖子看着她,眼里写满了不敢表露出来的好奇。
“他死了。”
“噢,我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
“我的母亲设局逼死了他,因为她发现我打算与詹姆斯私奔。”
“噢……呃……我也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康斯薇露听到伊莎贝拉默默在心里想她对艾娃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当我自杀的时候,我抓着詹姆斯唯一留给我的一样东西,镶嵌有他的画像的项链。我的母亲一定将它拿走了,”康斯薇露感到那条项链或许是她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不舍与遗憾,“这也是为什么她……”
“她突然对我大发雷霆的原因。”伊莎贝拉说,“别担心,康斯薇露,我会帮你把那个项链拿回来的。”
她的眼神之坚定,是康斯薇露18年来从未在自己身上看到过的。这一刻,康斯薇露再一次在心里确认了一个事实:从此以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人生不再属于她了,而是属于伊莎贝拉·杨。然而,康斯薇露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几分庆幸继续她的人生的是伊莎贝拉,而不是未来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
“康斯薇露小姐,您睡了吗?”安娜的声音在三下突兀的敲门声后响起,“范德比尔特太太打发我来看看您的情况。”
康斯薇露还没来得及提醒伊莎贝拉,对方就已经以敏捷无比的姿势滑进了被窝,装出了一副熟睡的样子。动作之娴熟,不禁让康斯薇露怀疑伊莎贝拉的前世是否常常干这样的事情。几秒钟后,没听到回应的安娜端着一盏油灯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确认伊莎贝拉的确是在床上躺着以后才悄悄退下。等安娜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以后,康斯薇露滑向前去,倾下身打量着伊莎贝拉,发现她鼻息平稳,神情安详,也听不到对方的任何心声,似乎真的已经睡着了。
也许我会留下来。
康斯薇露默默地想着。
“我听到了。”被窝下突然睁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盯着康斯薇露,“我听到了。”
康斯薇露轻笑了一声,没有回应她。
那是自从她死去开始,康斯薇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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