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里唯一的一间招待所,是座青砖水泥砌成的小楼,进门是座高高的柜台,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女人坐在那儿打毛衣。
林然然把大队长开的介绍信摆在柜台上,跟她对了几句语录后,她才抬起头来。
“就你们三个?你家大人呢?”瘦女人皱眉。
林然然道:“家里没大人,我带妹妹进城看病,就我们三个。”
听到带妹妹看病,瘦女人下死眼看了小秋一眼,脸色缓和了点:“标间一晚上四毛钱,不包饭。房间有热水壶和脸盆,要水自己去水房打。102房,二楼左拐第三间,自己找去。”
这栋小楼建成没多久,院子里栽种的梧桐还没一人高,在冬日里光秃秃的,像个无精打采的病人。林然然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的倒数第二间,打开门进去。
房间里空荡荡,只有一张铁架子床,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热水壶,门边脸盆架子上放着个搪瓷脸盆。这样的房间当然不能跟后世的酒店相比,但在这年头却已经是很难得的配置了。
现在城里人口稠密,许多人都是三代同堂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床与床之间用张帘子隔开,晚上打个喷嚏放个屁旁边都能听见,更别提办事了。
因此很多年轻人的新婚夜都会选择在招待所渡过。在墙上贴几张红喜字,桌上摆放同事朋友们送的糕点、罐头,可以算是这一辈人十分特殊的经历了。
这时候房间里冷浸浸的,那棉被还算干净,但是也不保暖。林然然让小秋小景乖乖呆房间里,拿起热水壶下楼去了。
她走到没人的地方,从空间里拿了一小包饼干出来,这才走到一楼去找那个瘦女人。那包饼干悄悄塞进瘦女人手里后,她的脸色顿时从严寒的冬天变成春暖花开。
“放心,你弟弟妹妹我看着,出不了差错儿!”瘦女人一口答应下来,“我姓孟,叫我孟姐就成。”
“那就麻烦您了。”林然然笑着道了谢,去水房打了一壶热水上楼了。
她从空间里拿出两个密封玻璃瓶,灌满了热水塞进被窝里。孟姐热心地要给让她们拿一个取暖的炭盆,可林然然不敢用。
煤气中毒的事儿在南方的冬天时常发生,何况自己出门后房间里只剩下两孩子,她不敢冒这个险。
把被窝暖热后,林然然让两个孩子坐在被窝里,又拿出一点吃的给他们,吩咐小秋道:“姐姐出门办点事,你要好好看着弟弟。有什么事就下楼找孟阿姨,知道吗?”
“知道了。”小秋乖乖地点头。小景闹着要跟林然然一起出去,小秋抓起一个花生剥开塞进他嘴里,道:“小景不闹,姐姐很快就回来的。”
小景鼓着一边腮帮子嚼啊嚼,立刻不哭了,还冲着林然然摆摆小手说再见,闹得她哭笑不得。
第一供销社是临安城最大的供销社,分成多个门市部,有粮油部、副食品部、肉食部等等。现在门口仍然排着好几条弯弯曲曲的长龙。
人人都挎着面口袋,端着盆,伸长脖子等着,闹哄哄的。
林然然来到这个时代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她站到队伍的末尾,问前面的人:“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啊?”
“你刚进城?今天放下月粮。”那小媳妇儿刚嫁进城里,第一次来领粮食,对于林然然这种“新手”不吝赐教。
每个月二十八号卖下月粮,这天孩子们学也不上了,天不亮就被家里大人拉去排队。人人手里提着面口袋、粮桶,伸长脖子等供销社开门。每个月的粮票定额里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细粮,其余都是粗粮。玉米面、荞麦面、高粱面,供销社卖什么你就得买什么,这还不是回回都买得到。
不去皮的粗粮加水熬上大半天,喝下去还刮嗓子,上不出厕所。要是遇到了只有玉米面的时节,一碗玉米碴子粥下去非但不顶饿,胃酸还烧得人想吐。
所以粗粮得搭着细粮吃。可主妇们再怎么精打细算地搭配,那点细粮也撑不到二十号。所以一到放下月粮的这天,粮油门店的队伍比肉食品窗口前排得还长。
小媳妇展示着手里的布袋子,里面放着块肥肉:“食年节下猪肉更难买了,每人一月才一斤猪肉的量。我这块肉可是凌晨五点不到就起来排队了,好容易才抢到一块。”
林然然虚心受教,艳羡道:“你们家日子可真红火。”
一句话逗得小媳妇儿心花怒放。前面队伍移动了,她赶紧拉着林然然往前挤:“快快,别让人插了队,快轮到我们了。”
边上排队的大妈们看见这块猪肉,顿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聊起来:“你运气真好,我今儿出门晚了点,连五花肉都没摸着!”
“就是,这食用油每人每月才一两,都断货两个月了,只能指着买肥肉炼油吃。这还没买着!你说说……”
“没油过年还吃啥啊……我花高价弄了点菜籽油,也舍不得吃,就等着过年了。”
林然然心里一动。她空间里有好几桶植物油,备着做些油炸食品和糕点的。不过这念头很快被她打消了,食用油在这个时候可是珍贵资源,她要留着自己用。再说了,好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在队伍边来回巡逻,维持秩序,不时抓出几个插队、吵嘴的,她可不敢冒险。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是面粉又卖完了。白搭了半天的功夫,大家能不上火吗?好在供销社挂牌说运来了一吨红薯,凭粗粮票不限购,没鱼虾也好,大家伙早就习惯了断货,一听红薯不想就,立刻又闹哄哄地涌上去排队了。
红薯这玩意儿高产,价贱,在丰年里甚至是拿来喂猪的,乡下更不用说了,单是林然然分出来的时候,李王氏毫不吝啬地丢给她一口袋红薯,就知道红薯这玩意儿多便宜。
可放在大饥、荒刚过去的现在,地瓜就成了救命粮。虽然人人都吃得一听地瓜就腻味,可谁家也离不开地瓜。供销社质量最好的富强粉挂牌价格为两毛一,次一等的八五粉,挂牌价是一毛八分五,而玉米面是一毛一分六,荞麦面九分。而白薯价格才二分六,还是按粗粮算,买六斤白薯才扣一斤粗粮。
是以家家户户都会囤积大量的红薯回去,蒸、煮、熬粥,晒干切片,变着法儿地掺进细粮里哄饱肚皮。
不过林然然现在对粮食不感兴趣——她的当务之急是弄钱。趁着大家一片混乱,她悄悄离开了现场。
县城汽车站背后有一条街,这个地方隐蔽,前后通畅,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风水宝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形成了一个黑市。
在这个计划经济年代,物资的极度缺乏也造成了物资的分配不均衡,城里的人手头有钱,有票,仍然饿得面黄肌瘦,乡下的农民守着粮食,却买不到一个日常都得用的铁皮暖壶。
在过去,每月一度的大集上大家可以光明正大的交换物资,可现在风声收紧,这种交易就被迫转为地下的了。
这种交易的方式很有意思。一个夹着公文包,模样斯文的男人走进黑市,边上立刻有拿围巾抱着头的乡下妇女窜上去,小声道:“同志,要粮不要?”
男人眼睛一亮,瞟了瞟四周,低声道:“有细粮没有?什么价?”
这个显然是熟客了,妇女道:“老价!”
然后由妇女打头,率先走进了巷子后头,男人也装作闲逛的样子紧随其后走了。
这种鬼鬼祟祟的交易方式,在后世绝对会让人联想到某些少儿不宜的内容,谁能想到他们这番眉眼官司,只是为了一斤细粮呢?
林然然看得饶有兴致,冷不丁有人碰碰她的手臂:“姑娘,要肥皂不要?”
林然然回过神,一个戴绿围巾的女人盯着她,偷偷一按自己鼓囊囊的棉袄,小声重复:“肥皂,不要票。”
“不了。我不缺肥皂。”林然然笑笑,她从老太太那儿换了几张肥皂票,不需要买了。
“那你要换点啥?”绿围巾不死心道。
“我不换啥,我带了东西来卖。”林然然干脆道。
“啥?你带了啥来?”绿围巾打听着。林然然长得细皮白肉,又背着个绿挎包,一点不像来卖东西的。
林然然笑笑,跟绿围巾一起站在个干净墙根下,掏出包里的铁饭盒:“扣肉。”
“你有猪肉?!”绿围巾的嗓门登时高了,赶紧捂住嘴,压低嗓音道,“你有猪肉?哪儿弄来的?咋个卖法?”
林然然把饭盒小心地打开一条缝让她看,简短道:“来路肯定正。我自己做的。”
“香!太香了,这猪肉味儿真是……”绿围巾闻到一股浓郁而奇妙的肉香味儿,只塞了个杂粮馒头充饥的胃立刻蠕动起来,叫嚣着饥饿。
她忍不住伸出手,冲那油汪汪的三层肉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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