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封书信传来, 傅老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消失殆尽。
沈月仪起初还试图逗她高兴,后察觉气氛似与往常不同, 便乖觉地退到了后面的跨院里,帮老夫人抄起佛经来。等攸桐过去时,里屋的旁人都已屏退,沈氏刚从里面走出来,见了她,似有点诧异,却没说什么。
攸桐进去, 就只见老夫人坐在榻上,神情凝重。
她虽不知消息, 却觉得气氛有点凝重,便端然行礼。
老夫人指个绣凳叫她坐下, 道:“今日召你过来,是有件要紧的事。魏氏,先前你行事任性, 躲在南楼求自在, 我念你年少,不曾过问。但你既进了傅家住在南楼, 便该有少夫人的担当, 襄助夫君、安稳后宅。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慢待之, 你须按我的吩咐行事, 不得有半点疏漏!”
她的神情严厉肃然, 上来便扣个大帽子,攸桐心中微紧,当即站起身。
“孙媳知道轻重,请老夫人放心。”
傅老夫人盯着她,那双浑浊的眼底是甚少流露的精光,审视片刻后才颔首。
“你公公对战鞑靼,受了些伤,不日将回府养伤,请医之外,亦须以药膳滋补。这些东西——”她自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递给她,“会有人送到南楼。等他回来后,你每日按郎中开的方子做好了送过去,不许张扬,更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这话着实出乎攸桐所料,诧然之下,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老夫人亦盯着她,双目精光锋锐。
攸桐见过老夫人的冷淡、盛怒、敷衍的姿态,却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眼底厉色。
她隐约觉察出此事的分量,当即起身道:“老夫人既许以重任,孙媳必不辜负!”
“你可知,此事重在何处?”
攸桐端然而立,手指微微捏紧。
傅家雄踞一方,藏着图谋天下的胆子,靠的便是麾下战无不胜的雄兵铁骑,这十数万兵马的主心骨,则是傅德清和傅煜。老夫人既如此郑重,可见傅德清伤得不轻,而她就算不得欢心,到关键时候,却因傅煜妻子的身份,比沈月仪那等外人可靠。老夫人既找她,自然是因她的身份而存几分托付之意。
若她胆敢辜负,处境便该凶险了。
这事非同寻常,攸桐不自觉露出严肃神色,将那张纸收好。
“父亲既回府养伤,可见伤得不轻。他是永宁兵马的主心骨,如今夫君不在府里,这消息若张扬出去,恐怕会令军心不稳,更甚者,可能让别处虎视眈眈的人生出不轨之心,趁虚而入。”攸桐顿了下,微微屈膝,“老夫人既以此重任相托,孙媳绝不敢怠慢!”
话音落下,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老夫人紧绷的肃然神情微微松了些许,片刻后才道:“还算有点见识。”
“过两日昭儿会摔伤腿,你跟澜音感情好,多去看看吧。”她说。
这便是掩人耳目的招数了,攸桐会意,再度郑重许诺,请她放心。
……
寿安堂里的氛围,在那半天紧绷后,便恢复了往常的和气融洽。
除了攸桐和主持中馈的沈氏之外,长房的几位儿媳和沈月仪显然都不知情,老夫人也不露半点异样,谈笑如常。甚至端午那日,还许沈氏带着女眷们去观看龙舟赛,跟世家高门的女眷们谈笑风生。
谁知当日傍晚,傅昭带随从射猎时,便不慎摔伤了腿。
事情出来后,傅家当即请了秦良玉过去,因傅煜和傅德清不在,傅德明又忙于政务,便谢绝旁人探视,闭门谢客。旁的人家知道负伤之初不宜打搅添乱,派人问候表露态度后,都识趣地回去了。
攸桐却知道这背后的猫腻,听得消息,当即赶往斜阳斋。
到得那边,傅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守在门口,不许旁人进入,见是攸桐,默默放行。
攸桐走进去,里头静悄悄的,说话声压得很低。门口碍事的屏风已然撤去,里头坐着傅老夫人,旁边是紧握着拳头沉默不语的傅昭,傅澜音则紧张地望着床榻,眼眶泛红,似是强忍着泪水。再往里,榻边围着许郎中、秦良玉和秦九,还有两位军医打扮的人。
透过人影的空隙,傅德清躺在榻上,安安静静,半点不复寻常的精神威猛姿态。
攸桐心里一揪,放轻脚步走过去,从缝隙里看到傅德清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手忽然被人握紧,看过去,却是傅澜音察觉动静,牵住了她。
她显然是今日才知道噩耗的,碍着祖母和外人不敢流露脆弱,目光对上她的时候,眼眶里蓄着的眼泪便忽然滚落下来。她将攸桐握得死紧,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住心底的担忧恐惧。
攸桐忍不住,伸手揽她靠在自己肩上。
傅澜音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渗进薄薄的春衫,却死死咬牙不肯哭出半点动静。
攸桐只觉温热潮湿的眼泪愈来愈多,便轻拍着她,温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床榻边上,郎中军医忙碌了半天,才安顿好傅德清。
傅老夫人的阅历摆在那里,倒是外镇定,手里拄着拐杖,忙引着他们往侧间走。
到那边,军医先禀报了傅德清最初的伤情和途中的病势。他久在军中,擅长治外伤筋骨,于内脏肺腑不甚精通,而傅德清此次不止伤了腿脚,还损及内腑,虽也有郎中紧着治疗,到底没十全的把握,迫不得已,才精心备了辆车,小心翼翼地护送他回齐州。
途中虽控制着伤势,傅德清的精神也渐渐好了些,却仍时常昏迷,叫人提心吊胆。
到了这里,军医总算松了口气,禀报完,抬袖擦去额角的汗。
而后,便是许郎中和最擅调理内腑的秦良玉。
秦九代为禀报,而后按着秦良玉的意思转述,跟许郎中议定了如何用药、如何调理,便定了药方和调理身子的药膳。
这些事攸桐不敢插手,直到傅老夫人将药膳单子递给她,才细问有无特殊要求。
秦良玉遂将要紧之处说了,攸桐默默记下。
当晚,许郎中和几位军医都留在了府里,秦良玉如常回府,没露半点异样。
傅澜音姐弟俩担心父亲,守在榻边不肯走,攸桐回南楼,请杜双溪熬了点汤,便以照顾傅昭为名,送往斜阳斋,半个人都没带。到得那边,傅德清虽醒了,却不甚清醒,时好时坏地,由军医服侍着喝了药和汤,又昏沉睡过去。
这般情形,着实令人提心吊胆,片刻都不敢松懈。
整个斜阳斋里,气氛都颇为沉重,而傅德清睡睡醒醒,脸色并未好转。
直到夜色深浓,傅澜音姐弟俩执拗地守着不肯走,老夫人撑不住先回了,攸桐陪着等了会儿,又不好在此过夜,便只能先回南楼。
如是过了两日,傅德清昏睡的次数才渐渐少了。
只是精神依旧不大好,连独自起身都颇艰难,更别说下地走动。
攸桐每日里踩着点的送饭,半点不曾松懈——从嫁过来那日,傅德清待她的态度便颇和气,后来两回阖家用饭,虽没说几句话,但傅德清那慈父宽厚的姿态着实令她动容。更别说,他此次重伤是为守护百姓,拼上自身性命,换来边塞数年安宁。
这样的男人,着实令人敬佩。
攸桐守着儿媳的本分,精心照顾,在斜阳斋时,宽慰傅澜音姐弟,劝他们不必担忧,父亲身强体健,定能很快好转。回到南楼时,却渐渐地开始想念傅煜——
倘若他在府里,傅家便能有底气,不惧任何觊觎。
傅澜音姐弟和她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胆,怕傅德清好转之前,碰见难捱的大事。
除此之外,瞧着傅德清那满身重伤,担忧也日益深重。
上阵杀敌是在枪林箭雨里穿梭,凶险异常。傅德清深入敌腹,换了一身重伤回来,那么傅煜呢?
平叛之战,不像对敌时肆无忌惮。他孤军南下,也不知处境如何?
攸桐几乎是数着日子盼他回来,甚至有天晚上梦见傅煜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地回到了南楼,如那日的傅德清般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她手忙脚乱地帮着包扎,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从噩梦惊醒,只觉胸腔里砰砰乱跳,是她来到这里后从未有过的紧张恐惧。
她用了许久才平复心绪,摸着他曾睡过的枕头,呆愣愣坐了大半夜。
早晨去寿安堂问安,听老夫人去佛堂时,也跟着进去默默进香,祈盼他安然归来。
这般担忧记挂,默默扛到五月底,才听说傅煜大功告成,正快马往回赶。
攸桐眼巴巴地等,仍按着秦良玉开的药膳单子,每日一餐不落地往斜阳斋送吃食。
这日晌午过去时,傅德清精神不错,靠在软枕上,正跟姐弟俩说话。
傅昭近来“在府里养伤”,功课却没落下,每日仍按书院布置的任务读书。傅德清闲着养病时不宜操劳,没了军务大事,便腾出闲心,给姐弟俩讲解史书里的故事。见攸桐进去,笑着搁下书卷,招呼儿女们先吃饭。
傅昭搬来旁边的高案,傅澜音便利落地布置碗碟。
三个人六只手,一转眼便将菜摆整齐,挪到他跟前。
傅德清伤势未愈,不好乱动,只靠着软枕端起饭碗,笑着感叹道:“好啊,受了顿伤,倒成了福气。南楼这些菜做得精致,比外面酒楼的名菜都好吃。攸桐——你身边果真人才济济。”这般赞叹着,很给面子地将饭菜吃个精光。
攸桐跟他相处久了,颇觉出几分慈父的亲切,便笑而盛汤。
才刚盛了半碗,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从院门口窜到了屋里。回过头,门扇剧烈晃动,一道黑影疾风般扑过来,转瞬便到了榻前——瘦削峻漠的脸庞,眉目英挺如剑,眼窝深陷,带着点淡淡的青色,神色颇为憔悴,颌下冒出短短的胡茬,不是傅煜是谁?
他显然是昼夜不眠地疾驰回来,身上细甲没换,甚至带着连日赶路后的汗水尘土味道。
屋里几个人齐刷刷地瞧过去。
攸桐手腕狠狠颤抖了下,几乎没端稳瓷碗,定定望着他。
这人如疾风扑来,龙精虎猛,想必不曾受伤。
原本悬着的心在那一瞬落回腹中,攸桐看着那张熟悉之极的脸庞,胸腔里又砰砰跳起来,有些激动似的,眼眶微热,却笑逐颜开。
那一瞬,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她究竟有多盼着这个男人安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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