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

    第128章

    树木在风中萧瑟,在水中留下青荇似得倒影, 摇摇摆摆, 如鬼怪丛生。

    原本正游来游去的灵鱼被惊住,沉进了水底, 不敢冒泡。

    钟应看着霄后,唇角露出轻嘲的弧度:“真是可笑!”

    他出离的愤怒, 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太可笑了!什么上古秘术, 不过是阴狠恶毒、逆天而行的邪术罢了!扯了一块遮羞布,就真当是什么正统道法了吗?”

    “重明国, 堂堂修真之国, 开明宫更是不少道修心中的修道圣地,可是内部却是如此的肮脏腐朽,令人发指!”

    年少时期的记忆涌上心头, 钟应想起了扶风城齐家中,那一次次的割腕取血。齐家家主用他的血炼制丹药,布置血祭邪术,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和蔼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而重明皇的行为和齐家家主有什么区别?

    以什么“上古秘术”改变尚在腹中的胎儿命运,让君不意一出世, 便要忍受邪术反噬带来的无尽痛苦!

    两者的差别, 大概唯有“高低”之别了吧?

    毕竟, 扶风城齐家家主手里头只是低劣的、残破的邪术。

    重明皇手里头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 更加高深莫测的诡秘之术。

    他和君不意, 一个寄居在小小的齐家, 一个生于天下闻名的重明国,居然……

    有着相似的经历!

    “一国之皇瞒着天下修士,修炼邪术,你们不怕事情败露之后,被天下修士指责攻讦,名声扫地吗?”

    钟应掀开睫毛,神色刻薄,冷硬如寒锋,质问:“你们不怕重明国沦为天下的笑柄吗?”

    声音清晰,如冰天雪地中刮过的寒风。

    青州尚合郡时,谭家为了掩饰老祖宗谭仲祁入魔之事,不惜一切,想要彻底“杀”死老祖宗,掩盖此事。

    重明皇当为天下修士表率,背地里却如此行事……

    钟应提高音量:“你们想过君不意将会面对什么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个由逆天邪术生下的孩子,他表现的越优秀,便越不容于世。

    天下人只会觉得,这是个不该存于世的怪物!

    钟应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霄后非要逼他起誓了。因为这个秘密,足以“毁了”君不意。

    若是身世暴露,就算君不意挺过了天下人的猜忌、杀心,他也不可能如前世一般,成为仙道第一人,为世间修士敬仰敬重。

    钟应稍微一想这个后果,胸口便闷的厉害。

    他有点儿后悔知道这件事了,又有点儿庆幸霄后逼他发了誓言。不然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将这件事捅出去,作为对付死对头的底牌。

    “……”

    霄后一直保持沉默,眸光复杂而哀伤,察觉到钟应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她才道:“所以,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不然,重明国不惜一切代价,也会追杀你至死。”

    钟应又不是被吓大的,闻言嗤笑一声。

    霄后幽幽叹了口气。

    钟应眯了眯眼,桃花眼勾略出一条弧度:“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您明明可以不用说!”

    霄后未答,反问:“你想不想知道,意儿小时候的事?”

    “……”

    钟应原本绷着脸,因为这个提议,眸光之中不自觉透出一丝好奇……

    “我今晚已经说了很多了,再多说一些,也没什么了。”霄后微微仰头,月华笼罩在她面容上,勾略出女子脸庞独有的柔和线条。

    她说:“其实,君郎和惊鸿夫人也没你想的那么冷漠,意儿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不管是什么原因来的,到底血脉相连。惊鸿夫人还没疯彻底前,也曾为意儿取过名字。”

    “什么名字?”

    霄后手指抵唇,眨了一下眼睛:“小秘密,你以后可以去问意儿。”

    “……”

    霄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为了克制反噬,使意儿顺利出生,君郎因此受了重伤,几乎毁了半数修为。”

    钟应心头一怔,便又听霄后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闭关,其实不过是在疗伤罢了,前段时间中州之事,他为了对付魔头,勉强出关,这不,事情一解决,他又立刻闭关了。”

    钟应睫毛颤了颤,眉头轻轻蹙起。

    这便是重明皇“不问世事”的真相吗?

    那么,前世之时,钟应几乎没有听说过重明皇什么传闻,便是因为重明皇一直在闭关疗伤吧……

    “意儿是他第一个孩子,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是对待继承人问题上,也从未亏欠过意儿。他为意儿请来了“三师、三少”为师,又倾举国之力培养他。”霄后想了想,方道,“大概将他能做的全部都做了吧?”

    “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好,毕竟这只是他为了培养继承人而做的罢了,并非为了意儿,甚至这些事可能对意儿并不好,意儿心里头并不喜欢。”

    “等等!”钟应忍不住打断霄后的话,“君不意不是还有六个哥哥姐姐吗?”

    “小一他们都是养子。”

    钟应哑然,突然明白了君九思说“自己是嫡子,七哥是太子,别人什么玩意都不是”这句话的意思了。

    因为,在君九思眼里,只有君不意才是他唯一的哥哥。

    可是,重明皇要这么多养子干嘛?

    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钟应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你说重明皇数千年来,不断修补秘术,他是怎么修补的?君不意不是第一个承受秘术的人,对不对?”

    换句话说,除了小八外,其他七位皇子,全部都是秘术的受害者!

    “寻找资质绝佳的孩子,君郎给他们身份地位,他们付出一定代价,小一他们都是这么来的。”霄后唇角凝着一抹无可奈何之色,“我阻止不了君郎,只能庆幸,君郎虽然偏执,却并非疯狂之人,小一他们并没有别的事。”

    钟应再一次懂了,为什么重明皇有八位不同母的皇子皇女,可是君不意却说整个后宫只见过两个女人,一个是霄后,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了。

    随后,钟应又想到一个问题:“君不意一出生便带有秘纹,承受秘术反噬,那么,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霄后静静凝视着钟应,唇瓣微启,说了两个字:“冰封。”

    “???”钟应一头雾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意儿自出生起,便是化神修为。”

    钟应才听了一句话,嘴角便忍不住抽搐。“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玉馨书院招收学生,便是招收十五岁左右,便化气巅峰的天之骄子。

    敢情君不意一出生,便比那些天之骄子们高了两个大境界啊!

    霄后的声音继续传来:“他的身体经灵力洗涤,比寻常婴儿结实着,神魂强大而纯净,然而,依旧无法撑过秘术反噬。所以,君郎将他封于千年玄冰之中,冰封了整整三年,才把他抱出玄冰。”

    “应儿,你知道吗,寻常婴儿一岁时,便能走几步路,勉强喊几句人了。可是意儿三岁时,还不会爬,更不会说话。”

    “君郎闭关之前,便将意儿交给了惊鸿夫人的人。”

    “然后呢?”钟应忍不住询问。

    尽管听的难受,但是他却更想继续听下去。

    “为母则强,君郎估计以为年幼的孩子能够唤醒惊鸿夫人的心智,而孩子留在母亲身边,最好不过了。”霄后摇了摇头,“可是惊鸿夫人并非修士,并没有所谓坚定的意志,反噬带来的痛苦根本不是她能忍的,所以她一直这么疯疯癫癫,反噬一旦发作,便会本能的恨着让她痛苦的根源……”

    追溯本源,让惊鸿夫人痛苦的,其实是重明皇和她自己。

    可是直接原因却是君不意,所以,疯癫惊鸿夫人便视君不意为怪物。

    “应儿,我不瞒你,当时我知道意儿这个孩子时,非常难受,然后打算去偷偷看他一眼,我去的时候,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那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而已,我不能对他下手。然后,我推开了门……你知道我当时看到了什么吗?”

    钟应静候下文。

    霄后沉浸于回忆之中:“惊鸿夫人反噬发作,砸了整间卧房,然后将痛苦宣泄在角落处的孩子身上。”

    “失去理智的她,在孩子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最后掐住了四岁孩子的颈项,一遍一遍的骂着怪物……”

    钟应几乎忘了呼吸。

    “意儿还这么小。”霄后伸出比划了一下,“浑身是血,旧伤新伤交错,却不哭不闹,只会发出小奶猫似得嗯哼声,好像随时会断气。”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救出了意儿,可是得救的他,只是睁着一双沾了血的眼睛看着我。”

    还未经历世事的孩子,有着最纯粹明亮的眼睛,仿佛能够反映世间一切污秽,可是小太子那双眼睛中,又有着寻常孩子没有的空寂。

    “我突然想,我们都亏欠了这个孩子。”霄后深吸一口气,阖上眸子,遮住了翻滚的情绪,“惊鸿夫人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而且我和惊鸿夫人一个体质,也能施展秘术。若是我当时不离开,我不离开的话……这一切便该是我跟小八要承受的,现在却让这孩子承担了一切,我、我、我……”

    “我只能当他是我的亲生孩子,做一个最好的母亲,给他一切。”

    钟应几乎要窒住,便见霄后睁开眸子,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盯着他:“我将他带在身边,可是大概是我哪里弄错,或者是我太小心翼翼的原因,我从来没有见过意儿哭,也没见过意儿笑。”

    在霄后印象中,团子一般大的小太子,永远以纱布包裹全身皮肤,以面具遮掩容貌,认认真真完成着三师三少布置的功课,安安静静,不言不语。

    “比起我来,意儿似乎更加愿意亲近小八。小八被我宠坏了,什么都不懂,每天只知道缠着哥哥,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孩子。可是,他跟意儿的确相处的很好。”

    “直到他们两个遇刺,小八看到了意儿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疤,被吓得高烧,从此意儿便不再亲近小八了……”

    “……”

    霄后拉起了钟应的手:“应儿,你见过意儿笑吗?哭吗?”

    钟应脑海里一片混沌,下意识回答:“见过。”

    虽然钟应没见过几次,可是君不意笑起来可好看了!

    如春花秋月,举世无双。

    霄后肩膀微微耸动,宛如卸下了负担一般,用惊喜交错的神色望着钟应。

    相识之初,钟应以近乎蛮横的姿态,逼得君不意不得不正视他。

    两人争吵,互殴,和好……那般炙热的情绪和炫丽的色彩,是君不意少年时期从未接触的东西。

    之后四年,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小太子捧上了一颗真心。

    “中州之事,君郎迁怒于意儿。”霄后压下自己的情绪,尽量放平声线,对钟应道,“这几日,意儿一直在受罚,你去找他吧。”

    霄后将一物放在钟应掌心:“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开明宫,无人敢拦你,然后,带他离开开明宫。”

    “好不好?”

    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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