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燕子, 燕子,小燕子,你肯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给她送去吗?”
“谁才是这个在快乐王子的故事里最为悲惨的角色呢?”
风乃的语调近乎叹息。
读完童话之后, 尽管其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幸, 但是其中最为凄惨的角色,并不是快乐王子。
而是燕子。
一直以来, 帮助着王子的燕子。
亲自拿下了快乐王子剑柄上的宝石, 挖掉了王子的眼睛,剥下了王子的皮肤……燕子是以什么心情做着这些事的, 快乐王子从来都不知道。
不, 也许他是知道的, 但他依然那样拜托了。
——“我亲爱的王子, 我不能够这样做。”燕子说着哭起来了。
——“燕子, 燕子, 小燕子, ”王子说, “你就照我吩咐你的话做罢。”
一次又一次的,以温柔的请托, 让燕子做了他所不愿意做的事的快乐王子, 究竟知不知道燕子的心情呢?
“快乐王子想要的东西, 和燕子想要的东西, 是完全不同的。”
风乃看着我, 轻声说道。
“王子究竟知不知道呢?燕子想要的是他的幸福。在挖出王子第二只眼睛前, 燕子想的还是要带回两颗宝石, 一红一蓝,正好填补王子送出去的那两颗。王子是在知晓燕子的心情的情况下,拜托燕子挖走他的眼睛吗?”
“……我不知道。”我侧过头,小声地说。
“快乐王子的愿望是燕子的噩梦。”风乃的语气十分平稳,而又温柔,“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为了拯救他人而毁灭,甚至亲手促成了这一切……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种痛苦。意识不到这点的话,可是不行的。”
“我明白……”我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我明白的。”
我甚至明白风乃为什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风乃果然……是个好姐姐啊。”
我苦笑起来。
风乃不希望我成为快乐王子,也不希望梦野成为燕子。
所以才会来对我说这样的话。
“风乃很温柔呢。”
温柔到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如果我牺牲自己,有人会伤心。看到我受伤,也有人会感到痛苦。
因为直接说出来会让我痛苦,会让我畏惧,所以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请将你的生命留给爱你的人,好让他的生命不变成地狱。
是哪本小说里曾经这样说过呢?
但是……
“但是,还是有人因为快乐王子的牺牲得到了幸福吧。”
我看着夜空,轻声说道。
“是啊。”风乃带着了然的悲哀,轻轻叹息了一声,“有的事如果王子不做,就没有人会去做。不会有人给女裁缝一个橙子让她的孩子停止哭闹,也不会有人送给穷学生一袋钱币让他坚持创作,也没有人会给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够让她免于挨揍的一小笔钱财,无论是市长还是议员还是那些富翁,谁也不会给那些穷人能够让他们活过冬天的面包和衣物。”
“所以你看,有的事就是没的选择。”我也笑起来,“快乐王子也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才挖掉眼睛剥下金皮的。”
总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的。哪怕只是为了后来回想起来,可以挺直腰杆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我尽力了。
“谢谢你,风乃。”我伸出手,拥抱了风乃,“你在关心我,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风乃靠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你送给我的美丽的宝石,我已经收到了。”
我在这一刻明白了风乃的意思。
与梦野共享了记忆的她,大概也知道我们想要做些什么了。
她就像是童话里收到了宝石的人一样,普普通通的,为这件事而感到高兴。
只是,那能够算是宝石吗?
“我可还没有成功呢……”我有些难为情起来,“要说的话,宝石还没有送出去呢。”
“不,我已经收到了。”
时槻风乃松开我,微笑着后退了一步。
“你的心意,梦野的心意,那对我来说是比普通的宝石更珍贵的东西。”她温柔地说道,“从一开始,我需要的就不是红宝石或者蓝宝石,而是蔷薇(心意)。你已经给了我比任何宝石都要美丽的蔷薇花——‘就像东方天空的朝霞’‘花_心红得像一块红玉’——看,你已经给过我最美丽的宝石了。”
她所说的是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蔷薇》中的片段。夜莺用自己心头的血所染红的蔷薇花,胜过人间所有的宝石。
那是……爱。
“谢谢你。”风乃微笑着说,“雪乃就拜托你了。”
然后,黑色的哥特洛丽塔少女如同魅影一般离开了,那漆黑的背影很快便被黑色的夜色所吞没。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那样的时槻风乃。
14个小时后,我从AI那里听到了时槻风乃即将自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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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完了吗?”
当时槻风乃走出黑暗的小巷时,靠在路灯旁的男人如是对她说。
男人看起来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混杂着白发的头发为辨识他的年龄增加了相当的难度。他的体型清瘦,微微佝偻着脊背,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让他看起来像是大学教员一样,神色中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疲惫之色。
而在他的身边,一名留着茶色长发的青年,他很瘦,比向风乃搭话的男人还要瘦,正以漠然而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时槻风乃。他有着电影明星一般英俊的面容,然而那张脸上却生着一双仿佛已经死去一般的眼瞳。
当然,这只是在一般人眼中所见到的情景。
在时槻风乃的视野里,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全身焦黑的烧死死体。
颈骨折断扭曲的绞死尸体。
头部呈斜面缺失沾满血的尸体。
身体正面被压平,身体和脸都化作鲜红断面,但眼睛、鼻子还有嘴巴的地方完全开出空洞,推定恐怕是高处坠落致死的尸体……
无数的死者,正以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缀在青年的身后。
“你看得到?”
第一次见面时,留意到了风乃的眼神,青年皱起眉头这样问。
“爱还真是可怕啊——那是你的家人吗?”风乃只回了这一句。
在那之后,那名青年再也没有同时槻风乃说过一句话。
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时槻风乃就确认了这两个人并非常人。
之后,果然也是如此。
神狩屋·鹿狩雅孝
以及他的同伴,入谷克利。
那两人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他们自称断章骑士。
是从被称为【泡祸】的异常灾害中,保护他人的志愿者。
由于时槻风乃一开始就说中了入谷克利的痛点,交流只能由神狩屋来进行。那是一个常常露出苦笑的男子,语言风倒是颇为温和。
在简要地向风乃讲解了什么是【神】,什么是【泡祸】,什么是【神之噩梦】,什么是【断章】,什么是【断章骑士】之后,神狩屋终于向风乃提到了重点。
“简单来说,你已经没救了,风乃小姐。”
神狩屋带着苦笑,如此平常地宣告了风乃的死刑。
“我们支部的夏木梦见子,拥有名为【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断章】,这个【断章】能够预言接下来哪里会发生泡祸。经过【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泡祸,会以童话的形式呈现,而这样的泡祸无一不是大规模的惨剧,任由发展下去一定会变成非常凄惨的事件。”
他看着风乃,语气里带着些许怜悯。
“你能够看到入谷的【断章】,说明你就是噩梦的保持者。而且,是已经被噩梦侵蚀得相当之深的保持者。虽然不知道你的【断章】究竟是什么,但是,你是可以看到他人的噩梦并与之共有的类型——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入谷发动之前就看到他的【断章】。你的【断章】不仅非常稀有,也非常的危险。可以说,你现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神狩屋点了点自己的茶杯,倒得满满的红茶随之溢出了杯沿。
“当噩梦膨胀到了边界,就会溢出,侵蚀现实。你现在正处于这样一种满溢的状态,只要稍微加入一滴水,或者轻轻这么一碰,你的噩梦就会失控——在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浑身上下都带着噩梦的味道,只有长期被噩梦侵蚀着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气息。你什么时候疯狂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不如说,你现在居然还能保持理智,对我来说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时槻风乃一直静静的听着,直到这里,她才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红茶落入咽喉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眼前这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如说,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答案。
自从时槻风乃有记忆以来,她一直在想着有关死亡的事。反反复复的想,不能不想。
爷爷作为虔诚的宗教信徒,害怕这样的风乃会下地狱,所以不停地殴打她,想要驱逐她心中的恶魔。结果却因为打得太狠差点杀死了风乃,在开车送她去医院的路上撞死了一个小孩,不仅暴露出了自己在虐待孩子的事实,还搭上了另一条人命,在所有亲戚的唾弃中孤独而悲惨的死去了。
和虽然程度不同却也受着爷爷虐待的梦野不一样,梦野每次提起爷爷都只有憎恶与怨言。
但是风乃并不恨他,也不爱他。
风乃很清楚,异常的是自己。
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是还在卵里就死去的雏鸟,是混入活人之中的死者。
她只是不清楚这份扭曲的根源。到底是什么架构出了这份扭曲。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断章,泡祸,神的噩梦。
一切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被埋入了神的噩梦的碎片。
所以才激烈的向往着死亡。
所以才无法忍受生者的生活。
她并不是梦野那样,出生后才被扯掉了手脚的雏鸟。
时槻风乃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在了卵中。
“被神之噩梦侵蚀的人,什么时候陷入完全的狂乱也不奇怪。”神狩屋注视着她,语气是悲悯的,眼神却是漠然,“至今为止,你的身边已经发生了许多死亡的事件吧?与噩梦牵扯太深的结果就是死亡——我们在来之前,也调查过你身边的事。你登记的个性是【死】,对吗?那是你的误解。那并不是个性,而是断章。是你体内的噩梦之泡的气息溢出的结果。在你身边源源不断发生的死亡事件,正是因为受到了泡的感染。”
不是那样的。
风乃在心里否定道。
这一点是神狩屋弄错了。
或者说,是他温柔的欺瞒。
在搞清楚【断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风乃就明白了。
那是她的【断章】,是她的【噩梦】。
她之所以会在黑夜中留意到那些少女,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她们脸上那份死的气息。
准确来说,是【噩梦】的气息。
那些少女,无一不怀有扭曲与疯狂。那是她们在痛苦的生活中压抑的每一日所酝酿出的苦果,她所看到的,正是那份即将爆发的灾厄的【泡】。
所有被她揭开谜底画的少女们,之所以不是自杀,就是身边有人死去,正是【噩梦】上浮的结果。
时槻风乃无意识地寻求着死亡,无意识地追寻着噩梦的气息。
被她解构的噩梦,就会提前爆发,最后以凄惨的形式拉下帷幕。
这就是她的断章。这就是她的噩梦。
如果没有遇到她,那些少女是否还会死去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只是,现在她已经知晓了故事的结局。
“我会变成异端吗?”她问。
“目前看来,随时都会。”神狩屋如此断言。
被噩梦侵蚀得如此之深的人,什么时候失控都不会奇怪。
“我明白了。”
风乃喝完了红茶,放下茶杯,用平静到冷漠的眼睛,没有什么感情的注视着神狩屋和入谷克利。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
长久的沉默。
断章骑士团的主要工作,就是防治【泡祸】。所谓防治,就是预防和治理。
预防,是在灾厄发生之前就扼杀。
神之噩梦的存在无法消除,那么能够消除的,也就只有噩梦的保持者了。
“那位入谷先生,就是你们的杀手吧。”时槻风乃平静地分析,“那样多的亡灵,明显是具有强大攻击性的【断章】,特意带着他来找我,从一开始就打着如果有不对就进行抹杀的主意吧。”
神狩屋挠了挠头,露出困扰的笑:“抱歉……做我们这一行,无论何时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行。毕竟谁也无法确认,泡祸会以什么形式、在什么时候爆发。”
以及,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
时槻风乃明了他的言下之意,了然地点了点头。
许久,她微微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还不动手?”
面对着少女的质询,神狩屋看了一眼入谷克利,对方合上了眼睛,入定般坐在一旁,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于是神狩屋转回头来,对风乃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在你真的变成异端之前,我们是无法直接杀死你的。”
“真意外。”风乃淡淡道,“我还以为做你们这一行的,已经被血的教训培养够了先下手为强的好习惯呢。”
“虽然骑士里脑子不正常的人很多,但大家都不是杀人爱好者啊。”神狩屋的笑容越发苦涩起来,“在确认你真的变成散播噩梦的源头之前,我们是不会杀死任何人的——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会变成女巫审判了。”
女巫审判。
时槻风乃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因为有嫌疑就去制裁,或许会有真正的犯人因此获罪吧,但结果只会造成巨大的冤狱。牺牲数也数不清的无辜者。
最重要的是——大家会相互怀疑,相互攻击。
信任的桥梁一旦被破坏,同盟就会变得脆弱不堪。毕竟骑士团的每一个人都是断章的保持者,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在失控的边缘。
开启了女巫审判的话,最后只会变成无休无止的内耗。
“我知道了。”
风乃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要去见一个人。”
那就是最后了。她想。
疯狂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未来,连她自己也明白她自己成为异端之后,会陷入怎样的狂乱。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噩梦的形状了。
“是‘雪之女王’啊……”她喃喃,而后苦笑。
她是眼睛里落入了魔镜碎片的加伊。是心已经被冻成了冰的加伊。
她再也看不到正常的世界。她再也无法相信美好的东西。
她是……即将成为雪之女王的加伊。
小小的尔达,小小的雪乃,是找不到加伊的所在的。
风乃带着微微的苦笑,这样想。
她穿不过冰天雪地,她进不去冰雪女王的堡垒,她找不到她的加伊。
可怜的天真的尔达,她没有天使,只会冻死在冰原之上。
那么,成为雪之女王的加伊,又会做什么呢?
时槻风乃想要看到怎样的谜底画呢?
她早就知道了。
在看到那个捅伤了父亲与继母的少女的终末之时,就已经意识到了。
时槻风乃想要的,是绝对禁忌的谜底。
那是绝对不能打开的答案。
所以…………………………
见到了那既是小王子也是快乐王子的少女之后,时槻风乃很是轻松地,对着监视着她的神狩屋与入谷克利笑了一下。
“好了,走吧。”
在一切开始之前,让一切结束。
在噩梦溢出之前,让噩梦终结。
到了这一刻,风乃的心却是安然的。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最美丽的红蔷薇,她将把这朵花摁在心上,从容地走上自己选好的道路。
只要有这一朵花就够了。
已经足够了。
风乃向着黑暗,安稳地迈开了脚步。
——最后的谢幕方式,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果然,还是要选择那个吧。
火是疼痛的精髓。
那美好而光明的晃动火焰,能够制造出单纯的疼痛。
“我至今为止的疼痛到底能把这个世界烧成什么样?”②
带着微微的好奇,时槻风乃点燃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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