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程蕴之向来和颜悦色,很少对人说重话, 尤其他现在和孩子在一起不管俗务, 村里那些东家常西家短,闲话八卦的他一概不掺和。

    这么直白严肃地说感情的问题, 还真是第一次。说完他也有些不得劲,对闫润芝道:“行啦,咱们家去吧,宝儿娘还等着呢。”

    他和闫润芝搀扶着离去。

    程如海看着他们的背影, 没由来的心很慌。

    不知道为什么, 过去有些自己以为忘记的事儿,突然就记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程蕴之对他的种种好, 娘走的时候, 爹是很难过的, 说本来以为会带着他们兄妹俩脱离苦海,没想到还是要跟他去劳改农场受罪,还让他们以后有机会自去过好日子,不用管他。

    后来爹要再婚, 他和香兰闹着不要后娘, 爹就不结婚。可真当结了婚, 其实后娘对他们也没差,反而更好, 吃饭有热乎的, 衣服有完整的。

    爹是真的没怪他巴结程福贵, 没怪他划清界限, 他怪的是自己对闫润芝不孝啊。

    闫润芝并没有对不起他们,相反对他们不错。

    十年前为了给他赚钱娶媳妇儿,闫润芝没有灯油偷摸在月明影里绣花,要么就蹭大队的灯光绣到半夜,眼睛熬得通红。

    再往前几年,在农场时候,一有运动爹就被带走,他们几个在家里。为了他上工有力气,她把家里仅有的干饭给他吃,其他人啃点红薯。

    他记得很清楚,有天听到闫润芝悄悄地叮嘱冬生“你大哥上工,出力气活儿,累着呢,咱把粮食留给他吃,咱们吃点稀的。”

    冬生很听话,总是主动把干粮留给他吃。冬生饿得睡不着半夜跑出去找东西吃,偷摸鱼、烧青蛙、烧田鼠、烧蛇……

    有一次因为干粮被偷吃他朝闫润芝发火,其实他自己知道,那干粮是香兰偷吃的,他就是……耍混……也许是嫉妒也许不甘心亲娘丢下他们让后娘可怜。

    他摔摔打打埋怨闫润芝,冷嘲热讽,结果惹恼冬生,兄弟俩打了一架,他没打过冬生。

    冬生说“程如海,我对你好因为你是我哥,你要不当我哥,我也不稀罕,我警告你,以后别惹我”。

    那些过去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就在一转眼的昨天。

    日子这么快过去,自己已经快四十岁,冬生也快三十,爹娘已经都……老了。

    他过去的那些怨怼,对爹娘、对出身、对时代、对环境、对所有人的埋怨,突然之间土崩瓦解。

    后娘没对不起他,冬生也没对不起他。冬生只是捅漏自己屋子,踹一脚而已,如果他真不当自己是哥哥,下场比照疯了的程信达,劳改的程福贵

    弟弟给自己留了情面,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感觉一阵悔恨涌上心头,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喊一声:“爹、娘,我错啦!”

    他对着程蕴之和闫润芝的身影跪下去,“我真的错了。”

    我不是恨后娘,我是恨亲娘,却又不敢也不肯承认,总把那一切都推在后娘身上,以为有后娘就有后爹。似乎有个人恨着,就能掩盖那些不想面对的真相。

    程蕴之身形顿了顿,他道:“你知道错了就好,自己好好想想,你能想明白也不白姓程。”

    他也没留下和程如海来一场认错道歉的感人场面,反而和闫润芝搀扶着走了。

    程如海跪在冰凉的地上,他对程香兰和刘红花道:“你们别再折腾了。”

    刘红花赶紧扶他起来,委屈得很,“怎么叫我折腾?那妹妹来了,还不能见爹一面?”

    程香兰先被程蕴之那番话如同一巴掌扇在脸上,难堪加羞辱,简直不能再丢人的。现在又被程如海这一跪弄得她越发恼怒,“我们哪里错了?是我们让生出来的吗?我是被连累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就是地主狗崽子?”

    她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娘为了不被连累,划清界限合离跑了,她是闺女没得跑,只能老老实实被连累。

    她不想听后娘的,为了给哥哥弄彩礼嫁给看不上的人,她自己找个自己满意的,哪里不对?

    她没错!

    她是为了回来看看亲爹的,既然亲爹耳根子软,被后娘枕边风吹得不认亲闺女,那她也没办法。她以后都不到跟前伺候,他也不要说她没有亲情味儿。

    她气得浑身哆嗦,“大哥,咱们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

    程如海:“当然是程福贵那个混蛋错,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咱家就不会被打倒吗?”程香兰抹了抹眼泪,“我又哪里错了?”

    程如海劝她:“妹子你没错。过来吃饭吧,吃了饭明天去给爹认个错。”

    “我没错我认什么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果然不假!”程香兰愤愤。

    程如海:“可后娘也没错,她没对不起我们。她还照顾我们。”

    “那是你,她给你娶媳妇,可没给我嫁妆,我光溜溜嫁过去,娘家一分撑腰的没有!”程香兰兀自不平。

    程如海:“她不欠咱们的啊。”

    刘红花没有程如海那些思绪和往事,自然感觉不到那种情感,她只看眼下。她看程香兰那样子,阴阳怪气道:“我说他姑,你也是,你回娘家空手的?你看谁回娘家空手的?知道的你回来看亲爹,不知道的以为你回来要饭呢?”

    要饭这词说得可重,一下子就刺激程香兰的神经。

    “我要是生活好,有东西拿回来,我早还不回来?不就是没的拿才不回来的吗?跟外人打肿脸充胖子,有些话打死也不会说,怕丢人。我跟自己亲哥哥嫂子有什么怕的?俺婆婆让我回来看看,是不是借点粮食回去过年,我还能不来?我要是不来,以后能有我的好?”

    刘红花:“你……还真听你婆婆话。”

    程香兰:“家里公公婆婆当家,我要是不听话,没的饭吃,还要挨打,我不听话谁管我?你们管我?”

    刘红华:“这可是你自己找的人家呢。”

    程香兰听她挤兑自己,又生气又委屈,手里拿个地瓜就开始呜呜地哭。

    刘红花:“你过得不好你和爹说啊,你可好,不专门说事儿,非要去摆谱管人家的事儿。我不是和你说了,姜琳搁家里就是个这个。”她竖起大拇指,“一家子都围着她转,听她的,你不赶紧哄好她,还在那里跟她摆架子,她能搭理你才怪呢。我现在都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不对,不说我,我们村就没人敢说她的!”

    砖窑厂、程如山,不管是利益还是威慑力,都没人敢再弄姜琳的,除非嫌日子过得太舒服。

    程如山杀狗的时候,刘红花吓得在家里哆嗦了好几天,生怕程如山来跟她算账自己当初和马开花说姜琳怕狗的事儿。好在程如山没来,估计这事儿不算严重,刘红花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等程信达被判刑、程福贵被抓起来判无期,程福万的队长也撸了,刘红花一下子大彻大悟——她这辈子,再也不敢和姜琳作对了!

    如果说程如海是幡然醒悟,明白了诸多人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刘红花纯粹是被程如山吓得。

    她还想多活几年。

    程香兰见她埋怨自己,更受不了,“那你也没跟我说明白啊。”

    姑嫂两人互相埋怨起来。

    回家的路上闫润芝对程蕴之道:“你要心里不舒服,咱也不是非对孩子厉害。人心肉长,都是自己的儿子闺女,手指头还不一般长,儿女出息秉性自然也不同,没什么生气的。”

    程蕴之握着她的手,“我没生气。”

    闫润芝又道:“你不用担心宝儿娘,宝儿娘才不是那小气的呢。”

    程蕴之:“也不是怕宝儿娘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话这辈子总得说一次。”不说出来,对方以为自己永远不计较,他们自己永远没错。

    闫润芝知道他心思重,细腻敏感,也不多说,挽着他家去吃饭。

    姜兴磊拎着马灯。

    大宝小宝嘻嘻哈哈,冲进屋里,小哥俩得意道:“妈妈,我给咱家省了一顿饭,吃饱了!”

    姜琳笑起来,赶紧放下书掀锅收拾饭菜,“他们家也没个准备,你们肯定吃不饱,快,咱们开饭。”

    闫润芝扶着程蕴之坐下,她和姜琳一起摆饭。

    大宝小宝说是吃饱了,看到自家的炖菜还有自己的小兔子小狗儿大恐龙的,忍不住又坐下开吃,一边吃一边说还是自己家饭好吃。

    姜琳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不问,免得程蕴之尴尬,反正有事儿小老太太会告诉她的。

    吃过饭,程蕴之带着大宝小宝在院子里溜达讲故事,文生监督姜兴磊学习,姜琳和闫润芝收拾碗筷。

    姜琳拿了十块钱给闫润芝。

    闫润芝知道她的意思,怕程蕴之想接济闺女没钱,心里再觉得难受,她道:“宝儿娘你不用给我钱,我有。更不用给你爹,他都没机会花,有两块押腰就够了。”

    大队每个月给他们钱,姜琳都把那钱交给老两口,程蕴之不管,闫润芝不要,都让姜琳拿着。再说她还做绣活,姜琳也给钱,闫润芝手里有钱,反而没处花,都攒着以后还给孩子们。

    姜琳就塞她兜里,“空了也去公社逛逛,想买什么就买。”

    闫润芝笑道:“大雪天的,路上那么滑,去一趟再给我摔了,我可不去。”

    对闫润芝来说,没人来抓她去挨斗,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能绣自己喜欢的花,能养自己喜欢的花,还有比这更舒服的?

    如今一家团聚,就是神仙也不换啊,所以她才不稀罕钱。

    起了大风,呼呼的很冷,姜琳赶紧招呼程蕴之和孩子们进屋,一家人围在炕上听听收音机。

    姜琳对姜兴磊道:“歇两天养养,等你姐夫回来你回城去吧。”

    姜兴磊惊讶地看着她,“姜厂长,你真的放我走啦?”

    姜琳:“你以为你多貌美如花,我舍不得你走?”

    姜兴磊嘿嘿一笑,“我倒是有点舍不得走了。”

    说实在的,以前他是真混,上学也漫无目的混日子,毕业更是就会动歪心眼子,只想着跟谁谁那样投机倒把赚大钱。被姐姐弄来以后,一开始他觉得真苦,感觉自己要累死了,甚至想偷偷逃走,哪怕步行回家啊。

    后来商宗慧整天笑呵呵地鼓励他,大宝小宝晚上说笑话逗他,程蕴之和闫润芝对他照顾得很好,他觉得……自己不能逃走,那不是让人鄙视么?

    他不能让姐姐瞧不起他!更不能让她被人嘲笑!

    慢慢的,他居然坚持下来,如今一身力气,每天不给自己打上七百块砖坯,他还浑身痒痒。

    姜琳:“你就属贱皮子的,要是还想,二三月的再来。”

    姜兴磊:“好呢,那我等姐夫回来再走。”

    姜琳拿了账本子过来,算了算,拿了三十五块钱给姜兴磊,“刨除你吃饭吃肉,赚这些。”

    姜兴磊不敢置信地捧着那堆有零有整的钱,“我真的赚了这么多?”

    在城里虽然正式工人最低能赚30左右,可那钱要管一切开销,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他居然拿到35块现钱,他真是要佩服死自己了,怎么这么能干!

    看他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开心和感激,程蕴之心里告诉自己,他就是想看到那兄妹俩这样,发自肺腑的感激。姜兴磊住这里,从来不提非分要求,也从来不对家里的人和事指手画脚,有时候撒撒娇姜琳也不惯着他。而且他对自己和闫润芝,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有这个标杆儿在,程蕴之觉得,程如海和程香兰,怎么也不能比一个孩子差。

    姜兴磊赚了钱,开心得在炕前蹦跶一会儿,然后拿了一块钱给大宝,一块钱给小宝,一块钱……

    姜琳脸色一沉,“你显摆是吧?”

    姜兴磊递给文生的手立刻缩回来,“我这不是提前分压岁钱。”

    大宝小宝立刻揣起来,就当没那回事,免得娘要回去。

    姜兴磊悻悻然把钱收起来,他久贫乍富难免显摆,一颗心刚跳起来就被姜琳给拍下去,老老实实的。

    姜琳:“本来还想给你买火车票,你还是自己买吧。”

    姜兴磊赶紧作揖:“好姐姐,亲姐姐,原谅我吧,再也不敢了。”

    姜琳这才松口。

    说了一会儿,他们各自休息。

    程如山不在家,大宝小宝就陪娘,赶紧泡脚去睡觉。

    听过收音机,晚上也不需要讲故事,大宝小宝闻着妈妈身上香香的味道就能秒睡。

    入夜起风,越来越大,半夜的时候彻底安静,然后下了一场大雪。到天亮的时候,雪还在下,盖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大宝小宝听文生说下雪,嗷一声从被窝钻出来,飞快地穿棉袄棉裤,系上背带,跳下地,穿上棉鞋,风一样冲出去。

    “好一片银装素裹!”大宝喊起来。

    小宝:“天上下白糖啦,下白糖啊,这要都是白糖可多好啊。”

    文生掀开盖着窗户的厚草帘子,朝黑乎乎的屋里轻声道:“娘,堆雪人啊?”

    姜琳:“来啦。”她也起来穿衣服,很快出去。

    一出门,冰冷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院子里的树都光秃秃的,树枝上压了雪变成白的,有找食儿的鸟雀飞来蹦去,在雪地上踩下一个个小竹叶。

    大宝和小宝立刻展开围剿行动,呜呜啦啦地去抓鸟儿,却把自己摔在雪地里,然后开始互相打雪仗。

    很快姜兴磊和文生也加入进去,打雪仗、堆雪人,程蕴之又说拿筛子扣家雀儿,闫润芝去抓小米,一大早一家子也不忙着扫雪,在院子里撒欢儿得折腾。

    这时候姜琳听见外面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她喊道:“爸爸回来了。”

    她撒腿就往外跑,大宝小宝立刻从雪里钻出来跟上,他们跑到路口,果然看到一辆大卡车拐进村里来。

    小宝双手合十星星眼:“我的冬生出门带糖豆回来啦。”

    大宝小脸酷酷的:“我打赌今日肯定没糖豆,上一次姜厂长和你冬生说了不让买,你冬生肯定不会买的。”

    小宝瞪圆了眼睛,“我琳琳这么可怕呢?”

    姜琳听见小哥俩在嘀咕,忍不住弯腰抓了个松散的雪球丢他俩,丢完就跑去迎程如山。

    大宝小宝立刻合力围攻,姜兴磊帮忙包抄,文生又要帮姜琳,结果去接程如山的几个人就在街上开战,各自找掩体玩得不亦乐乎。

    程如山坐在副驾驶,段长安开车,这一次戴国华没去。

    段长安看得目瞪口呆,“哥啊,你还不如打雪仗有意思呢。”知道回来,人家都不着急迎接,在这里玩起来。哈哈哈。

    程如山眉眼染上温柔之色,一扫之前的清冷淡漠,他弯了弯唇角,“你把车开去路口搬东西,我随后就来。”

    他直接开车门跃下去,反手推上车门朝着姜琳大步走去。

    姜琳正躲姜兴磊呢,看他过来,就想逗他,扬手把一个松散的雪球朝他掷去。结果这一会儿路面踩得有些滑,她又得意忘形,脚底下一跐溜就往前摔去。程如山一个箭步冲过去,把胸膛借给她抱,及时抵住她扑过来的身体,没让她直接摔在他脚下。

    程如山笑得眉眼弯弯:“媳妇儿你真热情。”

    姜琳慌忙抱住他的胸口,脚下还打滑呢,她赶紧往上爬,“快扶一把啊!”

    程如山笑着一把将她捞起来,这下成了更大的靶子,大宝小宝和姜兴磊都往他俩身上丢雪球。

    程如山转身背对他们把雪球都接下来,笑道:“休战了!”

    文生挥了挥手:“休战!”

    姜兴磊赶紧休战,免得被姐夫报复。

    大宝小宝跑过来抱抱爸爸的腿,以前爸爸回来都是先拎他俩,今天怎么先把妈妈抱起来啦?

    程如山:“妈妈脚崴了。”

    大宝哈哈大笑,才不信,小宝关切地摸摸姜琳的脚踝:“琳琳,你疼吗?”

    姜琳赶紧让程如山把她放下,大白天的,还不得被人说闲话啊。

    程如山却抱着她朝家跑去,吓得她赶紧勾着他的颈,“快放下我,很沉的!”可别给我摔了!

    到了卡车前他面不红气不喘的,把姜琳放下,摸摸她冻得冰凉的脸蛋,“抱两个你都没问题。”

    段长安下来和姜兴磊、文生几个招呼,又把给大宝小宝的礼物拿下来,他给买的糖豆。

    大宝小宝看到以后,顿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哈哈哈。”得意极了,琳琳失算了哦。

    他们带回来的都是一些年货,用篓子装着,腊肉、熏鱼、腊鸡鸭,冻鱼、虾,还有一些这个季节能买到的菜蔬水果,苹果、梨、橘子。

    他们买了好些年货,三个人分,段长安因为自己出钱少,不肯要,程如山就让他拿一些腊肉和海货回去,这些东西稀罕。

    程如山把自己那份让姜兴磊和文生搬回家,剩下的让段长安去戴国华家送,车要停在戴国华家。

    姜琳:“长安,快来吃早饭。”

    虽然没预备他们俩的饭,这会儿下面条也快的。

    孩子们追着跑家去,姜琳和程如山落在后面。

    程如山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她的手玩雪弄得冰凉,他的手却一年四季那么滚热。

    这时候程香兰听见动静出来,她在程如海家挤了一宿,受不了刘红花的冷嘲热讽,打算一早就走,早饭也不稀罕吃。然后听见卡车声,说是程如山回来,她忙出来看看。

    她看着姜琳几个在路上旁若无人地打闹,看着程如山对媳妇儿那般纵容,她心里特别不是个滋味儿。

    她一来气想直接走的,又不甘心。她从前对这个弟弟没什么感情,毕竟不是一个娘生的,且他小时候好强顽劣,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都欠他钱一样。可那毕竟是她弟弟,现在他出息发达了,她就有一种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

    这些东西,这些关心,本来应该是自己的。

    他贫穷的时候,是她这个姐姐任劳任怨养家,现在他发达了,难道不应该好好报答她吗?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冬生。”

    程如山牵着姜琳的手,正和她说话呢,眉梢眼角都是冰雪冻不住的温柔,尤其她雪白的脸颊因为运动泛着红晕,一双大眼水嘟嘟的洋溢着情意,他说一些小夫妻暧昧的话逗她,她就似嗔还娇地瞪他,眼神说不出的勾人。

    他心神荡漾,原本出门就冰封的欲望这会儿见到她却如滚开的沸水,身体居然有了反应。

    他眉头微蹙,不禁有些尴尬。

    恰好程香兰叫他。

    他回头看过去,程香兰站在那里,一脸凶巴巴的表情。

    程如山:“你谁啊?”

    你谁啊?

    这话,比什么都伤人。程香兰怎么也没想到,她亲爹不待见她,她亲弟弟不认她!

    你谁啊?

    她能叫他冬生,除了姐姐还能有谁?他可真绝情,不怪小时候她就说他是个狠心绝情的小东西。人家冤枉他偷鸡,他就非要去杀了人家鸡坐实这件事儿,她拦着不让他去,他还反过来问她哪一伙儿的。

    她难道不是为他好?她总觉得他肯定和如州哥那样,会做出杀人的事儿,到时候不是被枪毙就是疯掉。

    她不能被他连累!

    她之所以在程如海结婚以后立刻嫁人,就是生怕弟弟因为出身不好、性子太狠太乖戾到时候娶不到媳妇儿,闫润芝会逼着她给弟弟换媳妇,到时候自己要嫁给傻子、瘸子、哑巴或者老头子之类的。

    她不能毁了自己,不能被他连累。

    所以,她走了。

    姜琳对程如山小声道:“那是你姐姐。”

    程如山微微挑眉,看了一眼,觉得面生,眯了眯眼,“姐?”

    程香兰哼了一声,“你有出息了,眼里自然没我这个姐。”她一赌气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她发现程如山并没有追上来,越发恼火,果然这个家不姓程,男人一点发言权也没的。

    程如山看她气呼呼地转身走了,有些纳闷,低头看姜琳:“她怎么啦?”

    姜琳耸耸肩,无辜道:“我也不知道。”

    程如山:“不管了,咱们回家。”

    姜琳觉得程香兰也很有意思,其实程如山看似记仇小气却又相当大度。只要不踩他底线,差不多就不计较。程香兰如果和他好好说说,以后大家常走动着,那就是亲戚。

    吃过早饭,段长安休息一下就告辞开车离去。而程香兰到底也没来道歉,程蕴之心里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冬生回来他比什么都开心,也就不去想别的。

    这一次程如山带回来一只座钟给家里看时间,台式、木壳子,半尺高半尺宽。因为走秒的时候有很响的咯噔咯噔声音,所以大家一致决定放在堂屋北边的饭橱上,免得晚上放在卧室太吵。

    对于这种单纯看时间,不能唱不能跑的钟表,大宝小宝是没什么兴趣的,研究一下就拉倒。

    闫润芝和程蕴之收拾一下儿子带回来的东西,放到东厢或者哪里去。程如山则带着文生几个把院子和街上的雪扫一下,免得踩实全是冰。

    大宝和小宝问起芹芹姐他们为什么不来,程如山告诉他们自己这一次最后没去省城,所以不能接他们,可以来年暑假大家再碰面,大宝小宝也只能接受。

    程如山还给姜琳带了礼物,一条丝绸睡裙,水红色,柔软丝滑,衬着她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发丝,把他勾得自控力一败涂地,最后累得她强烈要求修改约法三章内容,禁止使用情/趣用品没有节制得胡天胡地!

    姜兴磊又住了两天,十一那天,程如山送他去县城坐火车回省城。

    闫润芝给徐爱梅收拾了不少年货,有十斤小米、四条腊肉、一只腊鸡、两大条熏鱼,还有村里自己做的粉条五斤,另外三斤棉花。这幸亏姜兴磊锻炼的有力气,否则他根本背不动。

    转眼到了小年。

    姜琳不但收到娘家的信,还收到潜博和吕航的,一个信封里来的。潜博的很短,问候一下她和孩子过年好。吕航的信比较啰嗦,先花式问候她好各种角度夸她美,然后狗腿地表达对程哥的敬仰之情,让姜琳怀疑是不是找人代笔的。

    姜琳看完也没看出点门道,她问程如山:“吕航这信写给你的还是我的?”

    程如山笑:“自然是给你的,没看信封是姜琳收嘛。”

    姜琳:“他给我写信,告诉我,他是怎么怎么崇拜你的?你对他做什么了?”

    程如山很无辜:“就打他一顿,请他喝酒,两清了啊。”

    “后来这些日子你们又干嘛了?”姜琳才不信。

    程如山:“真没干嘛,我也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去省城逛。”

    “你不是去给人家垒锅灶了?”

    “是啊,吕航给打下手,请我吃顿饭,喝点酒。”

    “你喝了多少,他就崇拜成这样?”

    “你让我少喝,我就喝二两,不能再多的。”

    那姜琳就想不明白吕航崇拜个什么劲儿,也不是中二病时期,这么莫名其妙。

    农历二十四开始,村里杀猪、磨豆腐、继续下粉条。猪是社员家里养的,都是任务猪,大部分要交给公社屠宰组,少部分留在村里大队杀了分猪肉。豆腐粉条做完按照工分领,有剩余的社员也可以花钱买。有些自己家富裕的,也可以做,现在政策越来越放开,还有那些富裕的大队,专门做豆腐、粉条卖,集市上卖吃食、日用品的也越来越多。

    程如山和姜琳带着文生、大宝小宝去逛集市,买糖葫芦、糖瓜、蜜枣等小吃食,还参加大队杀猪分肉,姜琳花钱买自家人口的份额。豆腐和粉条也是花钱买的,因为他们家几乎都不上工赚工分,花钱买是应该的。

    二十六这天一早,程如山起来做早饭。昨晚上媳妇儿累蒙了,他起来的时候又轻巧,她连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天冷他让爹娘也不要起得太早,睡不着多躺会儿。

    文生却早早起来练剑,在院子里舞得有模有样的。

    一套太极剑耍完浑身热乎乎的,有人来叫门,听着是程如海。

    文生问程如山:“爹,给他开门不?”

    程如山:“开。”

    文生就去开门,看着门外的程如海,“你干嘛来?”

    程如海手里拎着两斤肉,还挎着一小箢子白面,对文生道:“这不是过年吗,我来给爹娘送年礼包饺子吃。”

    文生让开让他进去。

    程如海进了院里就笑:“冬生,爹娘起了没?大队分了肉,我来给爹娘送肉面包饺子吃。”他笑眯眯的,一脸和气。

    程如山看了他一瞬,让他屋里坐,程蕴之和闫润芝听见动静也都起来。

    程蕴之先下来,程如海立刻上前扶着他,让他在桌旁坐下。

    “爹,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的确是我们错了。不管怎么说,娘从来没对不起我们,我们却没孝敬过一天,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对。爹,我也不说大话,以后你看我行动。你和娘有什么事儿,冬生不在家,你吩咐我,我绝对没有二话的。”

    他说得一片真诚。

    他去找商老婆子取过经的。他想让她帮忙和闫润芝说和一下。商老婆子却让他不要那么多想法,“除了那些真混蛋的,这天底下的爹娘,没有不盼着儿女出息和睦的,犯错不要紧,改了就行。你也不用别扭花什么心思,你就比照着咱们村里养老的规矩来,保管没错。”

    程如海想了想,老两口自己有口粮,犯不着他养老,但是逢年过节送点节礼是应该的。

    闫润芝从屋里出来,程如海又赶紧去扶,殷勤地叮咛:“娘,你小心着点。”

    闫润芝看他一眼,“老大,你这样我有点害怕啊。”

    程如海一听赶紧道:“娘,以前都是我的错。儿子以前混账,做了错事,娘你说要打要罚,我都认的。”

    闫润芝:“你不用这样,我也不打不罚,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她看看程如海又看看程蕴之,“老大,既然你有心,那咱们丑话说头里,你们再有对不起宝儿娘的事儿,那爹娘可绝不饶你。”

    程如海立刻道:“娘你大度,儿子对不起你的你不说。你放心,以后我和红花要是再有那犯糊涂的事儿,你和爹只管打。”他没看到姜琳,就道:“我也跟弟妹道个歉,以前诸多不对的,咱也不多说好听的,爹娘和弟妹就看哥哥嫂子行动。”

    闫润芝示意他小点声,“行啦,宝儿娘同意你们过年来吃年夜饭、祭祖,一家人一起过年。”祭祖归大房,因为文生在,自然在这里,不会交给程如海。

    程如海和刘红花愿意让步,愿意做出改变,有这个态度就能让老头子开心。如果他们不提要家产的事儿,过了年可以考虑把那个小院让他们住,要是提呢,就拉倒。

    这是姜琳跟闫润芝商量的意思。

    虽然程蕴之不说,姜琳却明白他的心愿,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反以后一家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程蕴之受过那么多苦难和煎熬,回家以后和和气气,从不抱怨哭诉,和孩子们在一起积极不颓废。这样的老人家,她欣赏。

    而且程蕴之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从没对家里指手画脚过,对她的事情也都支持,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程如山和闫润芝对她好,处处迁就她,她自然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虽然他们从来没要求过她,尤其程如山,对她有求必应从不拂逆,她不知道多喜欢他呢。

    她也想让他高兴,而老两口高兴,他自然就高兴。

    她穿来以后,观察过水槐村的大部分家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对的,家家都有矛盾是常态。

    那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婆媳妯娌十分和睦,如同封建家庭范本的,偌大的村子,真的没有一家。

    要求低一点,虽然各自有算计,但是大面上过得去,大家就算有矛盾也能彼此退让和气过日子,倒是有的。

    而那种父子闹矛盾,兄弟反目的,在村里也不在少数,他们还只是普通人家,并不是程如山家这种大起大落的。

    有些父子兄弟,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可能是孩子打架,可能谁多吃口饭,可能谁少干点活,可能单纯话不投机,就能打破头多少年不说话。

    其实父母多半都盼着儿女和睦,可大部分父母不是自己没做到位,就是儿女失和跟着糟心。

    她不需要和程如海真的亲如一家,她只要程如海和刘红花懂事,维持大家庭的表面和睦就行。

    他们不作妖,姜琳自然要给一个机会,也给程蕴之和冬生一个机会。

    另外她有一层想法,以后她和程如山肯定要进城,老两口自然跟着,但是这里有祖坟、祠堂和展览室,老两口每年肯定要在老家住几个月,这就需要人帮衬一下。程如海自然是最佳人选。

    程如海听见闫润芝让他来吃年夜饭,高兴得直搓手,“我让红花来给弟妹陪个不是,以前实在是我们太混账了。”

    闫润芝:“不急,日久见人心,你们记着这是宝儿娘看在你爹的面上,最后给你的一次机会就行。”

    她暗示程如海,她和程如山都看宝儿娘的眼色行事,这个家宝儿娘说了算,讨好你爹没用,你们以后要对宝儿娘好才管用。

    程如海也不知道领会了没,反正是很高兴。

    他对程蕴之和程如山道:“爹,冬生,我寻思着,咱们去农场把大伯的坟迁回来吧。”

    他要为家里做点事儿,否则万一百年后冬生不让他入祖坟,那岂不是叶落不归根?这是乡下人最看重的大事儿。

    这倒是和程如山想一起,他之前已经和程蕴之商量,明天就去呢。

    程蕴之听他这么说,就看程如山。

    程如山道:“那你和我一起去吧。”

    程如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中。”

    他就告辞乐颠颠地走了。

    等他走了以后,程蕴之握着闫润芝的手,用力握了握,感激她为自己做的一切。

    闫润芝笑起来,指了指东间,是姜琳为他做这一切。

    程蕴之点点头,笑道:“是咱们的福气。”他又想起大哥大嫂,要是他们还活着该多好,也能享享福。

    翌日天不亮,程如山带着程如海出发,去云野湖把大伯的骨灰迁回来直接和大伯母一起合葬。

    当初程毅和大伯母都没葬在祖坟,程福贵下令用破席子裹着随便埋的。商伟业怕埋得浅了让野狗给刨出来便带人重新深埋的。后来程如山长大,他亲自把爷爷和奶奶合葬,又把大伯母下葬祖坟,等着以后和大伯合葬的。

    把程荣之的坟迁回来,第二天程蕴之带着程如山、程如海两家去祭拜。

    程如山让文生主持祭拜,一样样手把手教着他做。

    文生有点纳闷,“爹,这是谁啊?”

    程如山沉默了一下,道:“你爹。”

    文生糊涂了,“我爹?”他看着程如山,万分不解。

    程如山虽然怕刺激他,却又想让他以儿子的身份来主持祭拜,就哄他,“你听过凤凰涅槃的故事,对吧。”

    文生扭头看姜琳,这是她讲的故事,姜琳朝他点点头。

    程如山道:“爹娘死了,爹娘又活了。”

    这样的话,脑子正常的孩子自然听不懂,可文生不是正常人,他一下子就接受这个说法。

    爹娘肯定装死,骗过那些坏人,然后就再也不怕了!

    文生爽快道:“我懂了。”

    他按照程如山的要求,认认真真地主持祭祀,跪在地上虔诚地磕头,嘴里说着儿子祭拜父母双亲的祭词。心里却紧跟着念叨一下:神仙神仙你莫怪,我这是演戏的,不是真的。我爹娘长命百岁,永远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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