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负心郎与下堂妻(五)

    “温兄如今与我等可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我听闻沈相不久前还曾在圣前为温兄谏言,高升定是指日可待。”

    “那是,温兄本就才气过人,如今入了沈相的眼,又得了其千金的青睐,想必不日便可飞黄腾达,岂是你我之人可比。”

    “哈哈,温兄有福了,听闻那沈小姐可是才貌双全,又是沈相的掌上明珠,温兄若娶了沈小姐,实乃令满城男子羡慕嫉妒。”

    ……

    茶楼酒肆,历来就有溜须夸谈之风。

    这些人中多是今科进士,也有仕途屡不如意,却还小有名气的文人。

    结交这些人,本就是有意为之。

    温弦宁坐在那里,指尖把玩着青瓷茶盏。

    对于众人的话,他全然不在意。

    谁都知道他如今攀上了沈敬,甚至连日前,沈敬在圣上面前替他举荐的事都传开了。

    沈敬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如何审时度势,揣摩上意,没人比他更能深谙其中之道了。

    人人都以为,温弦宁入了沈敬的眼,自该是飞黄腾达。

    却没想过,沈敬对他好一点,都是要他几倍回报的。

    若非没有考虑,得不到好处,他又怎会向圣上举荐他。

    沈敬就是个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吐的。

    想要接近他,并且得到他的赏识和信任,若非没有牺牲,怎么可能。

    所以,他们只看到他搭上了这条大船,却不知道,他在为了搭上这条大船前,早已浑身湿透,险些溺死在水中央。

    “沈小姐是何身份,岂是温某可以肖想的。”

    “哟,温兄现在还知避嫌,当初你给沈小姐写的诗,我等可是都读过了,现在才开始避嫌,怕是晚了吧?”说完,众人皆笑。

    温弦宁只是笑了笑道:

    “凡事皆有变数,还未定下的事,怎好毁人小姐清誉。”

    ……

    “他竟是这样对你说的?真是岂有此理!”

    沈相府中,左相沈敬大为发怒。

    他膝下唯一的爱女沈清吟正伏在其母怀中哭诉。

    沈敬与其夫人本就只得这一女儿,自幼便是捧在手心护着,何曾对她有过重一些的言语,没想到,今次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温弦宁竟敢这般欺负她,当真是可恨至极。

    “老爷,你可要给我们女儿做主,那温弦宁,还未曾迎娶我们清吟就这般欺侮她,若是真将清吟嫁给他,那还了得,亏得你还在圣上面前为他引荐,这等不懂得知恩图报,内心险恶之人分明就是白眼狼啊。”

    沈敬脸色也是不好。

    他是看中那个温弦宁有才识有胆识,最重要的是,心肠够狠够毒辣,有他当年的初入仕途的风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人才,若不收于手中,留为己用,那必定会成为心腹大患。

    所以,他才费尽心力将他收入麾下,自然,也不是没有条件。

    看过了他的表现之后,他才对他真正肯定,此人可堪重用。

    加之,他的宝贝女儿也对其另眼相待,他权衡之下,倒是觉得,撮合他二人反倒更好,毕竟,仅仅只是一个下属,可能还没那么多忠心的理由,若是,再多添上一层关系,那可就是双倍效果了。

    因而,虽然他一早就知道这温弦宁早已成家娶妻,却还是对女儿与他走近的事听之任之。

    而私下里,他也早就找过温弦宁,明里暗里示意他,想要高升,想要腾达,那便要处理好自己的后宅私事,虽没有承诺要将女儿嫁给他,但是有些话根本不用说破,聪明人都懂的。

    只是他的宝贝女儿,向来被他保护的很好,很多事情他都刻意瞒着避着不让她知道。

    没想到温弦宁这厮居然把一切都跟她说了。

    如此,她必定伤心不已,大受打击。

    “他敢这样对你,我绝不会饶他。”

    “不……”

    沈清吟忙看向她父亲。

    “爹,女儿只要您一句话。”

    “他说的……是否都是真的?”

    沈敬皱眉。

    “荒谬,为父我怎可能明知他早已娶妻还允你与他接近。”

    他刚说完,沈清吟就猛的摇头,一脸伤心。

    “可是,他早已娶妻的事,爹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事我只是略有耳闻。”

    沈敬冷脸道:“那温弦宁本就是个有才的,为父见他人才相当,初时只是有意让他为婿,可他说他家中已有婚约,只是父母所定,并非他本人意愿,并说自己会一早处理完,为父这才信了他的鬼话。”

    这话有多蹩脚,莫说沈清吟,就是沈敬自己怕是都不会信。

    “可是,爹你……”

    “好了,没有什么可是。”

    他一拍桌子,站起身。

    “此事我既已知晓,自会处理的,日后,你也无需再同他联系,早些知晓他的真面目也好过日后知晓。”

    沈清吟一脸惊痛地看着她的父亲,突然觉得,在她印象中,和善可亲的父亲,与她所想的,出入甚大。

    莫名的,她想到温弦宁说的话。

    她的父亲,定然不是她所看到的那样。

    正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外头管家忽然匆匆跑了进来。

    “老爷,皇上派人传信,让您速速进宫。”

    沈敬看了眼外头已经暗下的天色,脸色一变。

    “现在?”

    沈敬心下一顿。

    皇上突然传召他入宫,也不是没有的事,只是这个时间段,宫门都已关上了,按照规定,若非大事发生,任何人不得入宫的。

    想来,怕是要出事了。

    ——

    官道上,一辆简朴的马车已经行驶很久了。

    忽然,马车里传来一阵惊呼声。

    “刘妈,刘妈?”

    外头坐着的妇人忙掀开车帘进去。

    “哎,我在这,老夫人,您醒了?”

    马车内,挣扎着坐起身的老妇人有些惊疑地看向周遭。

    “刘妈,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这是要往哪去?”

    却正是温母。

    刘妈进了车内,按照自家主子吩咐的话回道。

    “老夫人,您身子不好,大人说要送您回老家好生调养,我们已经出城半日了。”

    “回老家?”

    “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回去了?我身子如何我自己清楚,谁允许他自己擅作主张?”

    温母明显情绪激动。

    刘妈忙安抚道:“这是大人吩咐了,您这几日总是嗜睡,大人又忙,便没与您商量,直说等您醒了再告诉您。”

    “嗜睡?我如何不知,温弦宁他好样的!”

    她这会儿哪里还看不清楚。

    这哪是她嗜睡,明摆着是他给她用的药里掺了些什么东西,让她一睡不醒,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送出城,等她醒来,想反悔都不成。

    刘妈自然是知晓其中详细情况的,那药还是她给端的。

    温弦宁的话她不敢不听,何况,她家小姐已经与他和离了,私心里,她也不愿再多待在那府中一日,按她所想,这会儿回去也是好的。

    于是,只好回道:“大人也是为了您好,为了您的身子考虑。”

    “为我好?他这分明是嫌弃我老了,不中用了,碍他的事了,前脚刚把慧娘送走,这又看不下我了?一声不响就把我送走,好,好,可真是我养的好儿子。”

    温母说着说着便气的喘息不平,差点一口气厥过去,刘妈见状,忙上前给她顺气,好半响才让她缓过来。

    但这已经出了城的马车,却不会再往回走了。

    ——

    时间慢慢流逝过去。

    一身官服的沈相大人已经在皇上的寝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尽管这会儿夜风阵阵,算得上凉爽,可他的额头上,身上背上还是出了一层层的细密的冷汗。

    殿内灯火通明。

    皇上已不知在里面待了多久。

    沈敬原想从伺候皇上的大太监口中探得一丝一毫的信息,但今日,那阉人却是连个多余的眼色都不给他,莫说提示,只让他在外跪着等皇上传见,多余的话半句都没有就进去了,气的沈敬在心里暗骂,平日里他给他搜罗的那些东西全都喂狗了。

    “吱呀~”

    紧闭的殿门终于打开。

    那太监挺步在他面前,而后自高临下地看着他,尖细的嗓子道:“沈大人,皇上让您进去呢。”

    沈敬这才忙起身,奈何因跪的太久,双腿早已麻痹,这会儿猛地站起身,踉跄了两步,险些站不住了。

    “哟,沈大人,您可要悠着些,这到了里面可还要跪呢。”那太监阴阳怪气地看了他隐隐发抖的双腿,然后扭身先进去了。

    沈敬在心里暗呸一声阉狗,然后才一步一步挪了进去。

    殿内,熏了暖香,比之外面的清冷,人身子倒是酥软了不少。

    只是,在他刚刚进来前,座上的人刚刚合起一封折子,恰巧抬头,看向他。

    “微臣叩见皇上。”

    沈敬跪倒在地,声音落下,不见回应。

    室内静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

    许久没有动静,沈敬大着胆子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看不见其他情绪。

    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那打量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皇上,这么晚了传唤微臣,不知……是有何要事?”

    到底是经历了两朝皇帝,沈敬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也不是被吓出来的。

    他这般主动发问,倒是让上位的人笑了。

    “沈爱卿如此聪慧,怎会猜不到朕传你来所为何事?”

    闻言,沈敬陪笑道:“皇上说笑了,微臣那点小聪明到皇上面前怎么够看的。”

    “哦?”

    皇上眉梢微挑。

    “小聪明?”

    “若是连我朝的左相大人都只能称之为有点小聪明的话,那其他人,岂不都是废物了?”

    沈敬一听,忙一脸惶恐道:“您这话可是拿微臣取笑了,微臣岂敢担这么大的名头。”

    皇上倒也不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只是状似无意的问了他一句在朝时间,又接着感叹道。

    “沈爱卿自先帝起就侍奉在其左右了,倒真称的上是尽忠职守了。”

    “这是微臣的职责本分所在。”沈敬说的诚恳,一点都不表露出其他。

    “本分……”似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意味,皇帝突然变了声音。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搜刮民脂民膏,这就是你所谓的本分!”

    皇帝突然变脸让沈敬一惊,他忙开口反驳,自表忠心。

    “微臣惶恐,微臣对皇上忠心日月可鉴,不敢有半点懈怠,是何人胆敢如此污蔑微臣,皇上  万不可听信奸人的谗言挑唆啊!”

    “奸人,若说奸人,你沈敬才是那大奸大恶之人!”

    说着,皇帝猛地站起身,直接把面前的一沓奏折全部丢在他的脸上。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都是你的罪证。”

    沈敬慌忙拿起一个册子,翻开一页,只见上面从前到后密密麻麻记满了各个时间,地点,受贿牵扯的人员及事件缘由。

    “先皇三十七年,龙城河水患,你并负责赈灾三名官员,贪污赈灾款白银三百万两,至置黎  民生死于不顾,这是罪一;自朕登基以来,逢三年一次大考,两次科考,在兼任主考官期间,你却因一己私利,泄露考题,扰乱朝纲,这是罪二,前年盛夏,南城爆发瘟疫,你私自收受地方官员贿赂,谎报灾情,这是罪三……”

    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直叫人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要说!”

    一本,两本,三本……

    沈敬匆惶见把地上的奏折和名册全部翻了一遍,从大惊失色,到脸色惨白,身子发颤,最终跌坐在地。

    “微臣……微臣冤枉啊!”

    “冤枉?”

    皇帝冷笑起身,绕至他面前。

    “你是见了棺材也不肯落泪。”

    “沈敬,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人知晓,朕不动你,不过是在等你自己撞进来。”

    而后,弯下身,压低声音道:“当初先帝废太子,别以为朕不知是你动的手脚,原本,你是想扶三弟上位的,对吗?”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见沈敬脸色一变。

    他冷笑一声。

    “可惜,没想到最后这皇位却落到了朕的头上,你的算盘是落空了。”

    “不过,你倒是做得万全准备,几名皇子,全都留有后手,不管是谁最后登上这个位置,你能坐立安稳。”

    “你……”

    沈敬瞪大眼睛,完全惊住了。

    他自诩聪明过人,万无一失,却不料,这个他原先并不看好的小皇帝,城府居然隐藏的这么深。

    皇帝无声弯唇,然后站起身。

    “来人,把这大奸大恶的罪人给朕关押天牢,听候发落。”

    而后又看向跌坐在地的沈敬笑道:“哦对了,朕忘了告诉你,这次让你栽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不久前给朕推举的新科状元温弦宁。”

    “你说得对,他与你相比的确不遑多让,至少论起心狠手辣,你比不过他。”

    说话间,外头已经涌入数名侍卫,拖拽着早已瘫软无力的沈相便压了下去。

    身后,是早已收起笑容的皇帝。

    怕是那沈敬到死都不知道,那温弦宁为何要背叛他。

    当然,他更不会知道,为了把他拉下台,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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