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强强是跟同村的小孩一起去水沟里钓鱼玩了, 可惜鱼没钓到, 反而带回来一篓青蛙。有大有小, 挤在竹篓里呱呱叫, 其中还有两只半死不活的癞蛤|蟆, 看得人心里膈应,可他却拿来当宝, 霸道的嚷嚷说谁也不能碰。
董老太忙答应道:“好好好, 都不碰,强强快洗洗手,过来吃零食。”
一听说有零食, 董强强只简单地把手冲一下就进屋了,招呼也不打便把桌子上刚拆封没多久的大礼包全部占为己有。杨春和杨夏两个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早就习惯了把所有东西都让给他,只有最小的杨秋撅起了嘴, 但也不敢吭声。
其实董强强今年已经十岁半了,年龄不算小了, 但礼仪教养看上去似乎比四岁的杨秋还不如,吃起东西来全然不顾他人感受,更不要说形象了,弄的满桌满地都是碎屑, 手上脸上也粘满了调味粉末。膨化食品最精华的味道就在外面这层调味粉末上, 所以董强强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舔手指, 指甲里还带着捉青蛙时弄的污泥, 让人实在看不下去。
于是唐浩初把目光转到一边, 移向了身边的窗户。
窗前的凳子上有个皱巴巴的布包,一本书从布包敞开的口里露出小小一角,因为颜色非常熟悉,所以唐浩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注意到他的目光,杨春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那是我的数学课本。”
十四岁的杨春和唐浩初一样即将升到初二,平日里学习非常努力,连干活时都会抽空看书。但很多东西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杨春的数学从这学期开始越来越吃力,英语听力也比较弱。
那本数学书底下就压着专门跟同学借来的数学练习册,想起册子里怎么也弄不懂的题,杨春偷偷看了唐浩初一眼,又暗暗握住拳,隔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向唐浩初提出想问他数学题的请求。
对杨春来说很难的题,对唐浩初来说却什么也算不上,他只将题目扫了一遍就理清了头绪,然后清楚分明地列出解题步骤,还把题掰碎了,用更易懂的方式教给杨春,甚至在此基础上又扩展了两道题给她做,让她将整个类型的题都跟着吃透了。
杨春觉得非常奇妙,老师讲了两遍也没能绕过来的地方,竟在唐浩初的三言两语下就轻易弄懂了,于是问完数学题,忍不住又提起了自己的英语听力,想询问提高听力的方法。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多听,但唐浩初知道乡下没有这个条件,便建议杨春多读,要能把单词读标准,然后尽可能地扩大词汇量。
唐浩初随后听杨春读了一下假期前刚学完的英语课文,发现她的发音果然有很大问题,——在她自己都读不准的情况下,听力自然不可能好。便教了她一遍音标,还示范性地重读了一遍她方才读过的课文。
因为上个世界在欧洲长大,唐浩初更习惯于说英式英语,不过英式美式其实差别不大,教材上的音标也是偏英式的。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吐字又异常标准流畅,杨春只觉得简直和老师的录音机里播放的发音一模一样甚至更好,就连完全听不懂的小杨秋也听得有些入迷。
不由在听读的间隙看了看身边的表弟,更深刻地认识到对方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是从她开始问数学题到现在,对方始终没有半点不耐,更没有其他男孩子会有的傲慢,只有让人舒服的恬淡。
放下书的时候,杨春又偷偷看唐浩初了一眼,发现少年越近看就越好看,从她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因垂眸看书而完全展露出来的睫毛,长得仿佛能荡秋千。鼻梁也异常英挺好看,皮肤居然像玉雕般没有半点瑕疵,让人越发自卑的同时,会忍不住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样完美。
于是大人们进屋就看见几个孩子在窗台边围成一圈,其中唐浩初和杨春对着书本点点划划,显然是在讲题,杨夏和杨秋则安静又好奇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气氛非常和谐,只有董强强依旧待在房屋中间的八仙桌前吃零食。
时间眼看已走到十二点,饭菜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可以开饭了。
八仙桌上很快摆满了食物,肉是上个星期才杀的肥猪和田埂边放养的土鸡,菜是早上现摘的新鲜菜,用的火是那种烧柴火的土灶,煮出来的肉酥烂又好吃。饭桌上免不了的就是聊天,大人们给董爷爷敬完酒祝完寿,话题就转到了小孩身上。什么董强强和杨夏今年都要三年级了,什么杨夏分数太差不是学习的料,小学上完就不想让她读了,还有什么杨春今年的成绩也不如小学时那么好了,女孩果然都是小时候死记硬背方面好使,等长大了就不如男孩聪明了……
说到不如男孩聪明,董老太便忍不住说自己的宝贝孙子,“强强跟他爸一个德性,脑子好使的很,但就是不正干,整天只想着玩,”说着转向唐浩初道:“所以浩浩别只教春丫头,也教教强强啊,让他的成绩也能像你那样厉害。”
她是一心想让董强强能跟唐浩初搭上关系,可惜唐浩初没有任何表示,头脑简单的董强强亦不明白她的苦心。
然而在董老太眼里,不仅觉得孙子样样都好,儿子也是一样,关于董福安不满十六岁就未婚生子的事,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反而有种迷之骄傲,觉得儿子年纪轻轻就能让人家姑娘给生了个大孙子,凭他的相貌和能力,会有大把好姑娘排着队跟他结婚。随即便说到了结婚的事:“对了,福安现在处了一个镇上的姑娘,女方的照片我见了,端庄又漂亮,娘家也不要彩礼,只要在城里买套房子就行了。”
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让两个姐姐想办法给买房子。
大姐董念娣那里是不可能了,丈夫本来就没什么钱,她又连生了三个女儿,在婆家面前地位极低,所以这话显然是说给董熙娣听的。
唐浩初瞬间就听明白了,微微皱起眉,连饭都有点吃不下去。董强强则是之前零食吃得太多,肚子吃饱了,也没怎么吃饭,甚至连规矩也不讲就自顾自地跳下椅子去院子里玩了。
毕竟有些话不能在唐浩初面前说得那么明显,所以董老太其实在吃饭之前就已经私下跟董熙娣提过买房的事了。连董老爷子也亲自出马,一边抽着老旱烟一边道:“你弟弟已经不小了,该找个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但过日子不是得要房子吗?”
他磕了磕烟杆子,直接对董熙娣说:“我打听过了,城里的房子也不算太贵,我就寻思着你给你弟弟买套房子,最好再给他买辆车。”
董熙娣却没像以前那么听之任之。她已经为了董福安付出很多,年纪轻轻就嫁给了表面上很好但一喝醉酒就打人的戚震,最严重的一次甚至被打到了住院,然后在医院认识了唐德,父母又因为唐家有钱而让她改嫁到唐家。累积多年的委屈突然涌上来,董熙娣尽量压抑着情绪道:“买房买车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些年……”
话没说完被董老太打断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福安是你唯一的弟弟,是我们董家唯一的独苗,你给他买房买车怎么了?当姐姐的,负责弟弟的婚房和车子难道不是应当的吗?”
董熙娣只觉得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扩大了,忍不住提高声音道:“这几年我给家里的还少吗?福安是家里的独苗,我就是捡来的外人吗?”
“你这死丫头怎么说话的,我辛辛苦苦的把你养大,供你吃穿送你上学,当真是养了个没良心的个白眼狼,不孝女!”董老太的声音也骤然提高,语气变得十分凌厉,“唐家一栋宅子就跟半个村子那么大,还有一间全市知名的大医院,一年不知有多少收入,这点儿钱拿不出?你弟弟的婚房和车子你必须承担!”
也说不出是委屈还是生气,董熙娣的脸色顿时就白了。她到底没当场答应,所以董老太才不死心地在饭桌上再度提起了这件事,甚至直接点了她的名字,并再度重复起之前说过的话:“……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供你吃穿送你上学,你……”
“外婆养妈妈出了很多钱吗?”少年平缓又好听的声音这时淡淡传来,“究竟出了多少,我可以替妈妈写欠条,等我年满十八的时候,连本加息一次性付清。”
农村养孩子哪需要多少钱?说到欠条,董福安之前曾问唐德借过一大笔钱去吃喝嫖赌并写了欠条,至今也没还。
然而唐浩初语气认真的继续道:“不用担心我赖账,我到时一定会还清的。年满十八岁就成年了,但凡有手有脚也不是智障的正常人,都可以赚钱养活自己,除非是脑残,才会像巨婴一样事事靠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何况我会比正常人更早毕业赚钱。”
这话直译过来就是成年后还要事事都靠父母或兄弟姐妹的都是智障脑残和巨婴,若不是唐浩初的表情太认真,现场所有人都会觉得这简直是在明嘲暗讽。
董福安本事没有一点,脾气却特别烂,随即就要掀桌子砸板凳地朝唐浩初发飙,抬头却看到唐浩初直直望过来的眼睛,然后被眼底有如实质般的冷意弄得一愣。就在发愣的这一刻,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明显来自于董强强,而且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慌,董老太生怕她的金孙出了什么事,连忙跑了出去。
一出去,顿时被吓了一跳,因为院子里竟跑来了一条蛇。
蛇在村里不算什么稀罕物种,但鲜少会出现毒蛇,而眼前这条蛇的蛇身呈棕褐色,头大呈三角形,鼻子上翘,正是农家人最怕的五步蛇,不仅凶狠还有剧毒,一旦被咬根本救不回来。
眼下正是蛇类活跃的季节,它显然是被竹篓里的青蛙吸引过来的,爬行的目标原本应该是食物,吃饱了也就走了,偏偏被董强强看到了。蛇虽然是聋子,听不到尖叫声,但能敏锐地感觉到一切震动,那条五步蛇随即跟着震动转向了董强强所在的地方,昂着头在原地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和判断。
董老太忙压低声音喊人帮忙,于是屋里的人都出来了。一开始还没看到蛇,走到董老太跟前才惊得瞪大了眼,可五步蛇似乎已经判断完毕,吐着信子朝董强强游来。
这种蛇本就攻击性强,所以游动的速度非常快,董强强早就被吓到发不出声,更别说逃跑了,同样不敢乱动的董老太却在情急之中想也不想就找了离她最近的人替她的宝贝孙子挡着。
于是最近的董熙娣被一把推到董强强身前,一瞬间只觉得心头冰凉。——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关键时刻却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来替孙子挡命,完全不管她会不会有事。
她眼睁睁地看着五步蛇也来到跟前,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避开,唐浩初在这时候冲了上来。
少年纤细修长的身体就站在董熙娣面前,于是跃起的蛇身离他就只有短短一厘米。此刻的情况简直是千钧一发,蛇却在要张口咬人的时候神奇般地停下来。冷冰冰的蛇瞳直直对着唐浩初的眼睛,蛇信就要碰到他的下巴。
周围所有人都被吓得不敢呼吸,但唐浩初的表情却和刚才说要替董熙娣写欠条时一样平静。一人一蛇就这么对望着,仿佛在用脑电波交流着什么东西,空气也凝固住,只有董熙娣慌得眼泪都下来了,正要不顾一切地伸手按住蛇头,却没想到那条蛇在和唐浩初对视之后慢慢地缩了回去。
然后调转方向离开了院子,游移的动作飞快,竟有点儿像落荒而逃。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董熙娣紧紧抱着儿子,破天荒地第一次训斥他:“谁让你上来的,啊?你知不知道那是毒虫,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妈妈是女生,我是男生,男生要护着女生的。”这是唐浩初在上个世界就说过的话,轻轻眨了眨长睫毛,又道:“书上说女孩子才最矜贵,一生下来就合该被人宠着护着,除了怎么让自己活得开心自在之外,什么也不用操心。”
当下的社会连网络都还没怎么普及,这种话在落后的农村绝对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更是违和。杨春她们三姐妹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种说不出的震动。
董老太也微微愣了愣。
因为她一辈子也没被谁这样护着,她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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