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东朝廷在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 随着六合城的陷落, 最后一道被视为能够用来抵御进攻的倚仗,也不复存在了。
四野传烽, 传言那支沿江从西面打来的大军,数日之内便要开到江都了。这座繁华的城池,再不见昔日歌舞升平,城门内外, 但见烟尘霾蔽, 士兵涌动, 一辆辆装着金银财宝、坐着人的马车,往南仓皇而去。
这些都是东朝廷的宗室贵族和官员们。江都不保,他们只能跟随赵羲泰再次弃地, 退往东南沿海, 以求继续苟安。
赵羲泰脱去了天子冠服, 寻常人的打扮。他是东朝廷最后离开江都的人。他在一队士兵、几名心腹近臣以及武将的随同下,从城门里骑马出来的时候,看见道路两旁站了许多围观的江都民众,个个冷眼。一些站在后的人,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有幸灾乐祸之意。
他的一个随从大怒,进言放火烧城, 好叫这些没有良心、不知好歹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几个方才窃窃私语的民众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这队人马的怒气, 面露恐慌之色, 转身要跑,早被几名士兵冲过去拿下,推到了赵羲泰的面前。
刀剑当头,这几人都是寻常民众,如何不恐惧?不住地磕头求饶。
赵羲泰面色惨淡。他望着地上的人,说:“我来之后,修水利,废苛捐,也算为你们做了些事,不算对不住你们。如今我走,你们不追随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嘴脸。倘若说不出个缘由,我便杀了你们!”
几人大惊失色,嚷道:“陛下对我江淮之恩,如施雨露,只是陛下你可知道,那些做王的,当官的,个个都是吸血的蛭虫,把我们百姓当成鱼肉,我们哪家哪户,不是苦不堪言?从前都是敢怒不敢言,方才只是想起这些,这才一时不敬,求陛下饶命……”
随从拔刀,被赵羲泰阻了。
他转头,看着身后这座自己曾苦心经营寄予厚望的城,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东朝廷的诸王骄奢淫逸,官员追求享乐,他从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再有手段,也还要靠这些人。正是不放心,所以此前,他才希望能与长沙国联盟,以增大胜算。
但是慕扶兰也不相信他,婉拒了他的提议。
今日的结果,也证实了她的判断。在谢长庚的大军面前,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显得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谢长庚,你听到了吗,这一回,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手下……”
他止住了笑,看着前方那支载着金银珠宝远去的车队的影,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柄,喃喃说道。
……
谢长庚在击败赵王,又彻底控制了上京朝廷之后,乘胜追击,发动了对东朝廷的征伐。赵羲泰烧了他的粮库,在获悉确凿消息后,重兵迎击,以求在对方军心不稳之时全力一搏。没想到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一个装了秕糠的空库,真正的粮草已经提前暗地转移,而那个所谓的“叛将”,也不过是谢长庚顺水推舟安排的迷魂阵。东朝廷在坚持了三个月后,败逃岭南。
这个消息传到了长沙国。
至此,朝廷腹地,还未归向谢长庚的地方,只剩洞庭。民众认定谢长庚接下来必会对长沙国发动进攻,大军说不定哪天就会到了。这些天,岳城的街头巷尾,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事,气氛异常紧张。
王宫的议事堂里,这一夜,烛火通明,慕扶兰独自坐在案后,望着自己面前写好的一封书信。
一阵脚步声。
袁汉鼎走了进来,低声说:“翁主,三苗那边,已经全部安排妥当,随时可以上路。三氏对翁主敬若神明,翁主带着小公子过去,尽管放心,余生可保无忧。”
慕扶兰出神了片刻,点头微笑:“辛苦你了。陆琳他们这些天,一直担惊受怕,也是为难他们了。”她将手中那封打了火漆的信推了过去。
“此信十分重要。你明早将信送出去后,我便召集群臣以及慕氏宗族之人,向他们说明我的决定。日后,愿意随我退往三苗的,一道过去。不愿去的,尽管留下。我在信中为这些人尽量争取禄位。纵然日后不能与今日相比,但保个一辈子的安乐稳妥,应还是可以的。至于想要更进一层的,待新朝立后,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能不战而大一统,我料谢长庚也不会亏待这些长沙国旧人的。”
袁汉鼎迟疑了下,道:“翁主,只要你发一句话,长沙国十万将士不但执戈呼应,三苗那里,三氏亦发誓,效忠翁主,数日之内,便可集齐军队,任由调遣。谢长庚的大军若是开来,我率领将士,全力以赴,不敢说胜,但他也休想那么容易就拿下洞庭,一旦受挫,他自会有所顾忌。”
“退一万步说,即便最后真的不敌,那时我再保翁主退往三苗,也是不迟。翁主千万不要过于委屈自己了!”
慕扶兰笑了。
“袁阿兄,我知道你是看不得我受半点委屈,但你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半分委屈。倘若我想和赵羲泰一样争霸称王,当初我便会叫你四处出击了,更不会拒绝与东朝廷的联军。你不必多想。天下大势,趋于如此。倘若不是靠着阿兄你当日练兵,长沙国今日也没有能和谢长庚如此谈判的本钱。这无论于我,或是于长沙国的臣民而言,都是最好的一个结果。便是面对慕氏列祖列宗,亦是问心无愧。”
袁汉鼎沉默了片刻,上前,双手取过那封信,恭敬地道:“遵命。”
他转身要退出时,堂外忽地传来疾走的脚步之声,侍从入内禀道:“翁主,方才城门之外连夜来了一人,自称名叫梁团,道翁主认得他,说是奉命来给翁主传信的,人被留在了城门之外。”
慕扶兰微微一怔,随即问:“信呢?”
那人急忙上前,奉上一信。
慕扶兰接过,就着明亮的烛火,看了下信封。
封上只有一列字。
“慕氏翁主亲启”。
看到这几个铁划银钩似的字,慕扶兰的心便微微一跳。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谢长庚的字。
这种时候,他突然主动给自己来信,是想做什么?
慕扶兰打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瓤。
信纸之上,也只有寥寥数语。
他说他有重要之事需与她议,原本想自己来岳城的,但恐怕她有所不便,故停在了复州,请她拨冗去往云梦,他在那里等她晤面。
她看过一遍,忍不住又看一遍。
字是谢长庚的字,她绝对不会认错。但叫她感到惊讶的是,他这封信的语气,从头到尾,竟极其客气,字里行间甚至仿佛还能读出点审慎的味道,犹如写信之人是在反复斟酌措辞过后,才写下了这封信。
慕扶兰未免惊诧。
继刘后伏诛之后,与上京对峙了数年的东朝廷也告覆亡了。
时机已经到了。在她原本的设想里,现在,谢长庚最有可能在忙碌的事,应当就是登基称帝了。
即便他不顾当初经由熙儿转给自己的诺言,迫不及待想趁热打铁,现在就将洞庭收归己有,也不至于做得如此难看,这就亲自来到这里施压。
以他的手段,多的是法子。那个复州的李良,就是他现成的爪牙。
他却在这个时候秘密南下,传来如此一封信,约自己见面,到底意欲何为?
她见袁汉鼎看着自己,便将信递给了他。
袁汉鼎看完,立刻道:“翁主莫去,当心有诈!他若真有事,请他来此商议便是。”
慕扶兰沉吟了片刻,道:“他如今已经占尽上风,即便真想对我或是长沙国不利,也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约见的地方是云梦,不必过虑。我本就要传信给他议事的,如今他人既自己来了,更为便宜。有些事,当面商谈更好。”
她收起信,吩咐人将梁团请入安排歇息,对袁汉鼎说:“明早不必惊动陆琳他们。你带些人,随我去云梦,看他此行,到底意欲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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