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小说:辟寒金 作者:蓬莱客
    冰雪地里连日跋涉, 即便脚上穿了用厚牦牛皮制的靴, 也没能阻挡湿冷寒气的侵入。

    她的双足早在多日之前就已开始生起冻疮,到了这里后,一度更是肿胀, 以至于早上将脚套入鞋里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都成了一种折磨。

    他再次握住了她的足。

    如此的亲昵,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她试着想再次收回自己的脚, 却没能成功。

    “别动。”他说, 并未看她,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脚上, 手上抹药的动作,也不曾停过。

    牦油灯的火苗是橘红色的, 昏昏然地映在他的面容上。男人低着眉, 脸上仿佛蒙了几分她不曾识过的温暖之色。

    那阵因为他突然出现而致的窘迫和诧异之感,慢慢地消散了。

    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看着他替自己擦药, 擦完一只脚,换另一只。双足都擦完了,他也没有停, 用掌心继续包裹着她的足, 替她慢慢地揉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狭小的帐篷里, 一片宁静。

    外面忽然卷过一阵狂风, 伴着怪异而低沉的呜呜之声, 帐门被吹得鼓了起来,牦油灯芯上的那点火苗,闪烁了一下。

    男人的脸,变得忽明忽暗。

    “你怎会来这里?”

    慕扶兰忽然间回过神来,带了点仓促地开口,打破了帐篷里的宁静。

    “熙儿一个人在那边吗?会不会出事?”

    她接着发问。

    谢长庚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她。

    “他还那么小!我希望在你离开之前,对他已经做了妥当的安排!”

    “我将他也带来了。”

    他终于慢吞吞地说。

    慕扶兰吃了一惊,一下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脚,人跟着弹坐了起来。

    “这样的天气,这种地方,你竟然将他也带来了?”

    她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责备之意。

    “是。”

    他点头。

    “这孩子远比你想象得要勇敢,你完全不必过于担忧。路上出了点意外,他甚至帮了我一个极大的忙。他现在就在金城里,回去了,你就能看到他了。”

    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一种沉稳而浑厚的力量。

    “他对你放心不下,非常想你,想自己来接你。”

    慕扶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谢谢你了。我的脚没事了。”

    谢长庚将带来的药膏放在一边。

    “明早起来,冻伤的地方,你自己再抹一遍,抹完记得揉一下,有助药效发挥。”

    “我知道。你想必也乏,自管休息去吧。”

    他没有动,沉默了片刻,忽道:“慕氏,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何会出来到这里?”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抬眼看向他。

    “莫非老首领不行了?”

    谢长庚盯着她那张露出紧张之色的脸。

    “老首领确实又昏迷不醒了。我固然希望他化险为夷,但实话说,即便他等不到你回来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影响。”

    老首领会再次昏迷,这种情况,本也在慕扶兰的预料之中。临走之前,也向来代替自己的军医交待过应对保命的救治之法,尽量等到自己归来。

    她道:“那你为何出来?”

    “我已将我母亲送回去了。往后,她也不会再要我纳戚氏了。”

    他有些突兀地道。

    慕扶兰一愣,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希望你母亲不至于太过失望了……”

    “她很失望,但接受了。”他打断了她的话。

    慕扶兰不再开口,转过头,说:“你去休息吧,我也很累,明日还要早起的……”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谢长庚伸手,轻轻地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去,向着他。

    “慕氏,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和熙儿一样。”

    “我想你了。我不放心你。所以我来了,想将你早些接回去。”

    他凝视着她,轻声地说。

    慕扶兰一下僵住。

    狭小的帐篷,忽然之间,变得愈发逼仄了起来,只有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他又道:“你应当还记得熙儿是如何来河西的。三苗地震那时,我把他强行挟来。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时是为泄愤,迫你向我屈服。但你不知道,我原本已是走了的,当时之所以回去,我的初衷,并非是要再次为难于你。我是放不下你。我知你一心救人,担心你会在地震里遇险。”

    他顿了一顿,迟疑了下,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又道:“我既到这里接你了,有些事,不妨也与你直言。”

    “慕氏,每回你与我同房,想来都是在敷衍,乃至痛苦。但你可知,我又是如何做想的?”

    慕扶兰不言。

    他自顾道:“每一次,见你如此态度,我便忍不住想,倘若易人而处,今日换作是那人与你如此,你会是如何!我原本何须如此,叫自己也不得痛快。我又何尝不是作茧自缚!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想叫你如愿……”

    “我何必要和那个死了的人较劲?想他能令你得多少的快活,我便也要如此,要叫你愈发快活。”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凝视着她。

    “慕氏你说,我是否蠢不可及?”

    慕扶兰的心跳得飞快,面庞刺热。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这男子,感到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亦有些气息不稳。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平定自己的情绪。

    “往后,你不要再服伤身体的药了……”

    他终于说。

    “你放心,我也会把熙儿当亲子般看待,好生栽培。等他长大了,我不会亏待他的。”

    他朝她,慢慢地靠了过去。

    两人几乎额面相抵。

    “你待我也好些吧!”

    他低低地说,嗓音沙哑,宛如呢喃,在小小的帐篷里,回旋在她的耳畔。

    慕扶兰失了任何的反应,直到男人那挺直而微凉的鼻梁轻轻蹭过了她的面颊,干燥糙皮的唇,亲昵地磨着她柔软的唇瓣,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她新婚的那个初夜。

    那人待她,亦是如此的好,丝毫不加掩饰他对怀中的她的喜爱之情。

    温情总易动人心。然而男欢女爱,譬如镜花水月。

    她的脸猝然转开,躲开了他的唇。

    “谢郎,”她说,“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包括那夜答应我的事。”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回脸,看着他。

    “明日回金城,制完药,尽快动身赶回去,应该还有希望救回老首领。”

    谢长庚的身影凝固住了。

    橘红色的那片昏光,依然投在他的脸上,然而温暖不再,他的脸容半明半暗。

    良久,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那个男人,他到底如何好法?你到底爱他什么?”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双暗沉的,泛着疲倦的红血丝的眼,说:“和旁人无关。我受不起你对我的好而已。”

    他仿佛石头般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而去,走到帐门之前,伸出手,待要掀开之时,那手又停住了,慢慢地回头,盯着身后这个心肠比石头还要冷硬的妇人。

    纵是石头,亦会有捂热的一天。这副心肠,却不知到底是用何物所做。

    “慕氏,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他说完,掀帐而去。

    一阵狂风随着他的掀门离去,扑入帐篷,一下将矮桌上的那盏昏灯吹灭。

    帐篷里顿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慕扶兰坐在漆黑的帐中,眼睛慢慢地发热。

    在流下眼泪之前,她抬起手,用指迅速地擦去。

    ……

    回到金城,慕扶兰和熙儿见面之后,顾不得休息,连夜炮制药材。

    隔日,她去寻熙儿,得知他被谢长庚带了出去。

    她等了许久,不见二人回来,寻了出来。

    金城是座塞外孤城,面积不大,从城东走到城西,不过数里而已。

    她寻到城门口,被士兵告知,知节度使带着小公子,方才从城外骑马归来,此刻人就在城楼之上。

    她循着宽阔而厚重的石阶,上了城楼,看见前方那座高高的瞭望塔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谢长庚将熙儿抱起,让他站在城墙垛口之上,两人正在说话。

    这一天,肆虐了多日的风雪停了,太阳的光芒,照耀着金城的四方城墙和前方的荒原,还有远处,那座长年积雪不化的山脉之巅。

    “谢大人,这里为什么叫金城?它又很多金子吗?”

    慕扶兰听到熙儿发问。

    谢长庚发出一阵笑声,说:“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的雪化尽了,太阳照下来,站在雪峰上往下看,城池里便仿佛铺满黄金,壮观无比,所以起名金城。”

    熙儿发出一声惊叹:“我真想看一看啊!”

    谢长庚说:“只要我们能守住城池,这地方就永远是我们的。你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好!谢大人你一定要守住这地方啊!”熙儿欢呼。

    谢长庚含笑点头,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倏然转头,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扫了一眼,和身畔的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抱下了他。

    “娘亲!你来了!”

    熙儿朝着慕扶兰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拉住了她的手。

    “方才谢大人带我去外面骑马了。外面好大啊!原来这里还不是天边!谢大人说,往西,再一直走下去,还有好多别的地方!”

    慕扶兰方才本已想悄悄下去,才动了下,见被他察觉,只好作罢。含笑和熙儿应了几句,抬眼看向他,说道:“药已炮制完毕。可以动身回去了。”

    谢长庚淡淡地颔首,转身而去。

    ……

    回程顺利。

    慕扶兰带着熙儿,在谢长庚的护送之下,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姑臧。当日,来不及休息,她立刻赶去了马河谷。

    老首领已是奄奄一息,只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土人早已等的望眼欲穿,见她归来,如见神明,欣喜若狂。

    慕扶兰倾尽全力,凭着灵药之功,救醒了人,慢慢再调治了些时日,老首领身上的余毒彻底清除,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来。

    再一个月后,凛冬将去,又一年的初春,悄悄而至。

    这一日,清早,天方蒙蒙亮,慕扶兰带着熙儿和侍女,登上马车,在梁团为首的随行之人的护卫之下,离开了节度使府。

    一行车马,穿过还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城门之前。

    门官早已得令,提早开启城门,带着门卒,肃立在两旁,恭送这一行车马出城。

    马车穿过拱形的城门,循着积雪未化的驰道,朝着南方辚辚而去。

    熙儿坐在身边,一言不发。

    从数日前开始,他得知就要离开这里之后,便一直不大说话。

    慕扶兰微笑道:“小龙马已经能走长途了。你放心,它跟我们到了南方,会过得很快活的。”

    熙儿点头:“我知道。”

    他迟疑了下,问道:“娘亲,大人这会儿是在马河谷里吗?”

    慕扶兰唔了一声。

    马河谷里,今日应当非常热闹。

    不但老首领身体痊愈,那座被命名为武安的戍城进展顺利,前几日主城结顶,从前逃亡而走的交城令许轲之子和那名土人少女,得知如今两方和解,也大着胆子回来,找到了谢长庚,跪求他为自己二人主婚。

    许轲痛打了儿子一顿之后,只能认下。那边女方家人,如今自然也是愿意。婚礼便在今日举行。主婚之人,除了谢长庚,还有老首领。

    他昨日便动身,去了马河谷。

    “你昨日不是已经和谢大人辞别过了吗?”

    熙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马车走出了数里地,将身后的那座城池,渐渐抛在了身后。

    慕扶兰将儿子搂入怀中,柔声道:“早上起得早。困了的话,睡觉吧。”

    熙儿嗯声,靠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天已大亮,太阳快要出来了。

    慕扶兰示意侍女将帘子拉下,免得朝阳反射雪光刺目。

    侍女起身,刚轻轻放下帘子,忽然,马车之外,传来梁团的声音:“翁主,节度使来了!”

    原本已经仿佛睡着熙儿,猛地睁开眼睛,一下从慕扶兰的怀里钻了出来,飞快地趴到车窗上,掀开帘子,探头看了出去。

    “谢大人!”

    他用力地晃着胳膊,半边身子都要探出去了,高声地喊,声音里充满了欢欣。

    慕扶兰一把扶住熙儿,命停下马车,也望了出去。

    晨曦之中,视线尽头的那片雪地之中,她看到一骑快马,在身后一众骑从的簇拥之下,正从城池方向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当先马上之人,正是谢长庚。

    不等他来到近前,熙儿便已回头,望着慕扶兰说:“娘亲,我能下去接大人吗?”

    慕扶兰本想摇头。对上孩子那双充满了期盼的欢喜眼眸,那一声“不”字,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她迟疑了下,慢慢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钻出马车,也不用人抱,自己一下竟就跳了下去,摔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朝着那匹快马奔去。

    谢长庚转眼到了近前,停了马。

    “谢大人!你不是有事,去了马河谷吗?”

    熙儿停在他的马头之前,喘着气,仰脸看着他,问道。

    谢长庚笑容满面,说道:“我是想起来,还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从腰间解了自己的配剑。

    “熙儿,这把剑,是谢大人的父亲在谢大人十岁那年,用他一年的俸禄,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送给我的。那时候,谢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会起来,读完书,就用它练剑。剑不名贵,但这些年,一直伴着谢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转赠给你。日后你长大了,也好好读书练剑,好不好?”

    谢长庚说着,正要递来,忽听一个声音道:“不行!”

    他一怔,抬起眼,看见那妇人已从马车里下来,疾步奔到了面前,一把拉住熙儿的手,将他带到了身后。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剑,仿佛它是什么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

    就在这一刹那,谢长庚恍惚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上京的那座府邸里,那一夜,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仿佛就盯着他悬在床头的这把剑。

    那时她的表情,和这一刻,如出一辙。

    慕扶兰慢慢地抬起眼,看着对面的男子,说:“先尊所遗,太过贵重,不敢夺爱。我代熙儿谢过你的好意,请收回。”

    她口中虽如此说,谢长庚却心知肚明,她分明是厌憎自己想要送给这孩子的离别之礼。

    气氛一下凝固住了,带着几分尴尬。

    他持剑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娘亲!我想要!”

    这时,一道童声忽然响起。

    熙儿挣脱开慕扶兰攥着自己的手,奔到了谢长庚的面前,说:“谢谢大人!我会好好保管的,等我再大些,能用了,我就用它习武练剑!”

    他说完,朝着谢长庚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个谢礼,随即举起双手迎剑。

    谢长庚大笑,将剑放到了他的一双小手之中。

    他将这孩子从地上抱起,送到马车前,人放了进去,大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着梁团说了句“好生护送”,随即转身而去。

    他从还站在原地的慕扶兰的身边大步走过,并未看她,自顾翻身上马,随即调转马头,在一众随从的拥侍之下,犹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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