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训到了文鹤山身边, 这位笑容满面的老导演,才低声跟他解释。
下面坐着的有谭坤的领导,还有其他摄制组的同行, 知道他们在这里拍戏, 特地等到剧组回来, 专程上山听听拍戏的经验。
文鹤山说:“小韩, 你就顺便跟他们讲讲你的经验吧。”
韩训无奈的回答道:“文老,我只是一个写剧本的,对拍戏一窍不通, 全靠你说怎么改, 我就怎么写,哪儿有资说经验。”
一向善解人意的文鹤山神情非常不赞同, 他凑到韩训耳边,抬起手遮着说悄悄话,“我能说的都说了,他们还要我继续讲剧本的东西,这个你擅长, 让我下去喝口水歇歇。”
领导报告会,老导演也扛不住。
文鹤山是经过了无数大场面的过来人,但是以前的汇报演讲,怎么也会提前通知他准备演讲稿, 他就叫文航写写, 拿来读读了事。
这种即兴演讲, 他跟国家天文台和中科院的领导又不熟, 还不给个主题,说起来费劲又累,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发挥。
说完,文鹤山拍拍韩训的肩膀,对在场听众说道:“剧本这方面,还是韩训来说。他是大专家,我都看好他。”
有了文鹤山强烈推荐,韩训赶鸭子上架,站在一群人面前,准备说说剧本。
他上次面对这么多人做演讲,还是在大学的时候,说错什么话都能被原谅的年纪,早就离他很远很远了。
此时此刻,韩训面对一群年龄比他大得多、身份不明的人,自然不敢充当什么老师,站在讲台上夸夸其谈。
于是,韩训谦逊的说道:“剧本对我来说就是写一个好故事,这样的理念在各位大师的著作里都有过充分的论述,我确实没有什么能说的,说再多也只是复述故事大师们的名人名言,所以,我作为一个资历尚浅的编剧,只希望借此机会,和大家做一个交流,如果大家有什么好奇的问题,都能提出来,我能回答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训扫了一眼会议室,大部分的陌生人成熟稳重,不像喜欢会议上提问的人。
他话落音三秒内并没有人响应,那真是太好了。
韩训温柔一笑,心满意足的准备说他的结束语,“既然大家对拍戏方面更有兴趣,那还是邀请文航导演……”
“韩老师。”下面一位身穿短款羽绒服的中年人,举起手打断他,“我有一个问题。”
……原来,还是有人喜欢提问的。
韩训说:“您请讲。”
中年人坐在座位上,扶了扶眼镜,说道:“请问你怎么看待市场需求影响电影品质问题。”
韩训想听的一点儿简单的问题,比如“写作剧本中遇到的困难”“创造人物的技巧”,哪怕是”如何写出受欢迎的剧本“也行啊,上来就让他一个普通编剧讨论市场需求和电影品质的问题,换成他的大学导师,都能立刻反手布置一篇研究论文,搞得手下学生哀鸿遍野了好吗?
于是,韩训平静的说道:“在我看来,大部分电影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迎合市场需求。我不敢代表所有的编剧,我只代表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观众的喜好和需求,是我一直以来写作剧本的重要参考标准。”
中年人皱着眉说:“你的意思是,你的剧本其实都是刻意迎合市场,写作出来的产物吗?”
“是的。”韩训十分坦诚,“我不写观众讨厌的剧本。”
他的语气非常肯定,以至于会议室里满是低声议论。
剧组的人大部分都清楚韩训的脾气,剧本的修改优先考虑观众的体验,如果文鹤山的要求过于枯燥烦闷,他们还会认真严肃的探讨,如何轻松愉快的表现这段枯燥烦闷的真实剧情。
迎合观众和市场无可厚非,但在台下这些陌生人的表情里,韩训读到了熟悉的排斥。
正如他在长空影视中心说出自己只会写爆米花爽片似的,仿佛触及了在座听者痛点。
韩训问心无愧,他写剧本追求的,就是获得观众的共鸣,并不打算成为一位曲高和寡的高雅编剧。
中年人不说话,韩训继续开口,“既然大家没有别的问题,那接下来还是邀请文航导演……”
“我还有问题。”会议室另外一边的中年人,直接开口说话,手都不举了。
韩训眼神复杂的看到文航偷笑,他连续两次点名文航都没法把讲台让出去,实在是太过分了!
“……您请讲。”韩训此刻仿佛急着下课的老师,恨不得告诉学生们有事儿明天再说我很忙。
得到许可的中年人,语气深沉的问道:“你怎么看待低俗电影占据市场的问题?”
高雅编剧眼里的低俗电影编剧韩训表示戳心了。
这下面坐的到底是些什么人,怎么总是要问他这么尖锐的、能够当作毕业论文研究方向的问题。
就不能一起愉快的探讨一下“普通人如何不用很累很麻烦就能搞懂天文学”吗?
这里是万象天文台,不是电视台,大家尊重一下科研工作者。
不是科研工作者,所以遭到问题万箭穿心的韩训,一脸麻木的说道:“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存在严重的定义问题。低俗一词的含义是低级趣味、庸俗、萎靡、颓废,以我浅薄的眼光来看,这类电影并没有占据市场,即使偶尔出现高票房烂片的情况,也不该代表整个市场。所以低俗电影从没有占据过市场,只是某些人以为占据市场的电影都是低俗电影而已。谢谢大家。”
说完,韩训直接下台,懒得再说什么客套话。
他的离场过于直接,似乎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悦,不过文鹤山盯着韩训嘿嘿笑,眼神里都是同情和理解。
看起来,在他和徐思淼入场之前,文鹤山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不过碍于面子,他并没有韩训那么直接的点名“某些人”,而是说作为导演有拍出观众喜闻乐见的电影的义务。
短暂的编剧问答结束。
文航终于姗姗登上讲台,笑容满面的继续着电影相关的话题。
这好像一场临时起意的电影宣讲会,而剧组三大王牌轮流上台授课,下面负责接受知识。
终于熬过了会议,坐在下面的领导,上台总结发言。
韩训很少听官场套话,这次一听,发现果然他们说了一堆未来的发展和进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
散场之后,文鹤山被留了下来。
他招呼着文航带着剧组去营地重新准备拍摄工具,准备等着送走谭坤的领导们,继续开干。
走出了会议室,韩训难得觉得山顶冷风如此亲切。
他皱着眉问文航,“今天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问题都那么奇怪。”
文航说:“人来得多,好几个单位,我只知道有中科院、国家天文台、华影、广电的。”
说完他扑哧一笑,镜框后面的眼睛都笑弯了起来,“说低俗电影那个人就是广电的,他还问爷爷,为什么明明知道一些电影不会过审还要拍。”
不愧是广电大杀器,韩训心里哭笑不得,好奇问道:“文老怎么回的?”
文航笑得十分张扬,“爷爷嘿嘿嘿的说,我拍的时候你们给的规则是能过,谁知道电影拍得慢,杀青之后你们又改规则了呢。”
两个年轻人讲完悄悄话,站在凌冽寒风中哈哈大笑。
韩训刚才一腔压抑的怒火,散得干干净净。
行吧,文老都这么直白打脸,估计在座的大佬们也不在乎他这么一个小角色了。
剧组一群人从车上搬出设备,往帐篷营地搬。
徐思淼盯着韩训捡线圈,等剧组把设备移动到位开始调试的时候,他才牵着韩训往外围挪了几步。
“我要回公司一趟。”徐思淼给他整理羽绒服衣领,依依不舍的交代道,“你在山上好好吃饭,注意休息,每天下山给我发个信息,最迟不能超过两天,不然我还要上山来。”
“你不在这儿住一晚?”
韩训本意是路远,徐思淼一路开车过来太累,多休息一下。
结果老色狼的脑子里全是废料,躲着人群抓住韩训蓬松的羽绒服连衣帽,迅速偷偷亲了他一下。
“乖,还知道舍不得我。”徐思淼笑容欣慰,没白疼韩训,“我昨天就该回公司了,但是想着亲自送你上山,万一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出了事,我不得心疼死?舍不得我就老老实实天天报平安。”
有了韩训的挽留,徐思淼连离开都心情愉快。
悍马一路下山,到了山脚,直升机都等着了,随时可以出发。
徐思淼叮嘱守在山下的保镖,注意一下韩训的动向,如果韩训两天没有露面,一定要叫剧组下山的人,详细描述一下韩训的作息,然后转交给他。
啰啰嗦嗦的交代完,徐思淼才上了直升机。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韩训的各种照片,露出温柔笑意。
然而,总有突发联络破坏气氛。
“喂?”徐思淼不悦的接起电话。
那边董事长助理的电话细细柔柔的说道:“徐总,徐先生想见您。”
既然称呼是徐总,对方想见的就是徐思淼了。
徐思淼眉头微皱,问道:“哪个徐先生?”
助理低声说:“徐天垚,徐先生。”
徐思淼跟他的便宜弟弟,从来没什么兄弟感情,表面兄弟都没当过。
毕竟徐天垚出生就是徐家和姜家的小心肝,他一个混血野种,失去了继承香火的唯一功能,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回国,都没跟徐天垚有过什么交际。
最多不过是徐国昌和姜勤慧假惺惺的时候,顺带着说两句:“思淼这么优秀,以后要多教教天垚,亲兄弟总是要团结一心,互相照顾。”
什么互相照顾,徐思淼面上微笑,心里清楚得很,明明是哥哥照顾弟弟,弟弟只用享清福而已。
于是,徐思淼成为了全家最会享福的人,根本没给徐天垚跟风的机会,奥法影业就被他收入麾下。
徐思淼之所以一直装破产,守着个空壳安斯影视,就是不想徐家人又缠上来。
有姜勤慧这么一位土皇帝的亲女儿,徐家要东山再起,也看不上一个无权无势只会玩男人的假学霸。
不过,他在罗斯投资抢了这么多风头,徐家终于要吃回头草了。
徐思淼坐在直升机上,盯着手机里韩训的照片,勾起一丝冷笑。
现在,他是不是应该感谢徐家,在他空虚寂寞没人陪的时候,主动送上门来给他解闷?
万象天文台的冷风呼呼刮,韩训一星期的休假式锻炼,没有撑过一天,刚到傍晚,又令他冷得缩了起来。
韩训躲在防风帐篷里,看文鹤山调试镜头,低声问道:“文老,跟着你过来的那两个人,是哪个单位的啊?”
“不是广电的,你别怕。”文鹤山哈哈大笑,听出了韩训的排斥意味,“那两个人是华影的编导,我们拐弯抹角还能算是师兄师弟,只不过他们是拍纪录片的,我是拍电影的。他们有个纪录片项目,将中国天文的,所以在国内的天文台跑了好几个月,知道我们这里在拍戏,他们顺便过来参观一下,学习学习。”
“纪录片?”韩训盯着那两个穿着长款羽绒服,完美融入剧组的编导,十分不理解,“纪录片不应该扛着摄像机去采访谭台长吗?来我们这里能学到什么?”
文鹤山嘿嘿一笑,悠然自得摇头晃脑,“学畅销电影的拍摄方法呀。”
文鹤山的话,韩训当成开玩笑。
纪录片和电影完全是两个领域,一个记录真实,原原本本呈现事物的原貌,一个基于真实,选取一切惊现意外转折编写故事。
他挑眉看向那两个编导,他们能在这个剧组学到的,大概就是如何拍摄头顶这片浪漫星空吧。
恢复拍摄的剧组,作息终于正常了起来。
搞定了剧情主线中最重要的观测室环境,他们甚至可以拍摄大白天研究员化身程序员的画面。
电脑屏幕上全是研究员们编写的程序,协助研究员快速通过基础数据运算出需要的结果,然后,林小柔和高伟开启疯狂码农模式,在导师吴杰明的指点下,将取得的数据,撰写成论文。
昼夜颠倒熬夜的日子,成为了聊天谈心写报告的日子。
高伟的知识基础稍微差了一点儿,向学姐请教的时候,林小柔并不是善解人意知无不言的解语花。
她心中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督促高伟学习,于是高伟的任何问题,都会收到林小柔的著作推荐。
高伟拿着阅读清单走进图书馆,已经成为了习惯。
可是他阅读效率和速度超群,成功引起了严肃认真林博士的好奇。
林小柔站在万象天文台的图书馆里,问道:“高伟,你为什么不想毕业?”
从不能毕业,到不想毕业,展现了一位冷漠学姐对学弟最大的关心。
而高伟坐在书桌前,用高高一摞参考书压着下巴,天真可爱的说:“我想毕业啊,等这个项目做完我就毕业。”
主演们的发挥不错,文鹤山看着都直点头,没有叫他们重拍。
可是韩训看着监视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文老,好像气氛不太够?”韩训思考再三,提出了疑问,“不是演员们的问题,万象天文台的图书馆,好像没有大学的图书馆好看。”
拍电影除了讲究真实,还得讲究赏心悦目。
他说:“因为这里人少,图书馆的规模小,藏书少,虽然林小柔给出的论文都是网上和期刊里的,但是他们的对话主要场景过于单调了。”
没有路人,没有废寝忘食的同级生,图书馆的气氛变得冰冷刻板,跟临时搭建的背景似的,明明是真的,看起来却很假。
文鹤山重新放了一遍刚才的戏,韩训不说还好,一旦点明了缺陷,他怎么看都觉得气氛不够起来。
“这段先记下来吧,等山上能拍的戏都拍完,我们再换地方补。”文鹤山精益求精的脾气,和韩训比起来不遑多让,“反正很多地方要靠特效补救,我已经放弃镜头写实了。而且啊,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实验室的场景也可以改改,要不然,我们让美术拿个效果图出来,看看是万象天文台的实验室好,还是特效做的实验室好?”
一直跟随着剧组进入万象天文台图书馆的两位编导,安安静静听着文鹤山跟韩训讨论特效。
之前文鹤山的演讲,一直在夸韩训有思想有追求,他们还不相信,现在一听,写实的不用,非要造假,这样的思想追求,着实有些令他们难以接受。
纪录片和电影拍摄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高墙,就拿万象天文台的图书馆来说,无论这间图书馆多么的简单老旧,纪录片都会展现出它原本的样貌。
然而,电影的拍摄人却在讨论,究竟是寻遍大学豪华图书馆,还是特效做一个,来替代万象天文台的图书馆。
仅仅,只是因为它不好看。
编导们安静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韩训恐怕只适合拍电影,没法跨界到纪录片领域了。
这位名声在外、脾气傲慢的韩老师,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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