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盛夏还没有来临, 临了晚间, 天还是黑的早。
别墅区的路灯微黄, 根本透不进车窗里来,顾西祠又选的背光处不打眼的树下停着车, 只有别墅区路上, 从在眼前一闪而过的车灯里, 白冉乍然的, 能看到顾西祠的脸。
匆匆一瞥之间,神色几不可辨。
更多的,白冉眼前看到的, 只是一个侧面的剪影,在黑暗中动作。
男人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心绪来。
“白浩和孙雅说过我冥顽不灵,对感情缺乏触觉,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都觉得他们说的不对, 人有千万种,我只是恰好是这种而已, 而且我生活按照自己的想法, 过的也很舒适从容。”
“直到被喊回家之前,我可能都没有那么真切的意识到过,自己的漠然。”
“那一个月在病房外,我想了很多,我从小自诩聪明, 要是我能多回回家,多和妈说下话,多观察下自己的家庭,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在等着我发觉”
话语顿了顿,莫名艰涩。
“可时光是不可逆的,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也无法补偿。”
“晚了就始终是晚了,不只是爷爷和我爸他们发现晚了,我也发现晚了。”
“道理都明白,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关,我每每告诫过自己,以前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了,下一秒看着她吃药做治疗那么痛苦的时候,又会陷入新一轮的自责。”
“或许对于爷爷,对于爸,对于整个顾家,我都是合格的。我从小学画,热爱艺术,回国前在设计上也有了建树,家里早就想往其他的服装领域发展,等我继承了顾家,我会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但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从始至终,没有好好陪过她。”
白冉身边的侧影微微晃动,有车开来了,白冉看到了顾西祠紧皱的眉头,很难受的样子。
她没说话,给顾西祠时间自己消化。
况且这种时候,他需要的并不是开导,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她走后我很自责,虽然已经晚了,已经没有用了。但依旧,我心不安。”
“她很漂亮,生前很漂亮,有一种纤纤的柔美在身上”
“人终究都是会死的,这我知道,我只是希望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价值,她被年青时候的感情困住,而这一困就是一辈子,不值得。”
“如果我能早知道,将他们分开也好,或者让我爸和阮雾岚彻底断了联系也好,总是有一个选择的,不是这样,这样的收尾。她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顾家,不值得。”
顾西祠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盖住自己的半张脸遮掩神情。
和白冉离开顾家时,顾淮那个动作一致。
话语并不激烈,但是仿佛是从心底挖出来的,每说一句,都能想象出当初的艰难困顿。
白冉轻声“到底是,中间怎么样的呢为什么就离不掉”
白冉问的忐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逾越了,如果顾西祠说,她就跟着听,如果他感觉冒犯,白冉不会再问类似的问题。
显然顾西祠话到这个份上,不准备再回避什么了。
“是一些,综合的原因。”
“首先开始的时候,顾淮他和阮雾岚还没有那么近,我妈也没有发现,顾淮他说自己有家室了,不准备和阮雾岚再发生什么,只是想照顾她吧,阮雾岚你也看到了,长得漂亮,在原本的公司因为些事儿离职了,顾淮就让她来了顾氏工作。”
“阮雾岚工作能力很出众,反正都在一个公司,一来二去,一年内吧,旧情复燃,顾淮对我母亲又一直都淡淡的,和初恋再起情缘,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等阮雾岚都怀上顾辰安的时候,顾淮想明白了,才提的离婚。”
“也是因为顾辰安的存在,事情都做绝了,很伤人,我妈怎么可能同意。”
“奶奶那个时候生病不久于人世,坚决不准阮雾岚进门的,爷爷也压着,这事儿就拖了下来,奶奶离世之后,爷爷就想把这件事处理了,怎么处理,无非用了些很激进的法子吧,没拆开两个,反而他们感情更好了,大概困境总是让情人之间更有危机感更爱护对方。”
“顾淮自觉对不起我妈,我妈坚决不离婚,又有爷爷撑着,他正常离不掉,也不会用很极端的法子。这种事情不光彩,他还是想让顾辰安和顾月青进家门的,肯定不想闹得整个圈子知道,就这样捂着呗”
“我妈也是,太过偏执了,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互相折磨。”
“最大的区别就是,顾淮的心已经不在我妈身上了,而我妈还是喜欢他的,感情就是这样,爱的那个就已经输了,顾淮后面和阮雾岚一起,据说一周都不回几次家,他想逼我妈离婚。妈是只能软着和她说话,这种硬手段,适得其反,两个人背道而驰越走越僵。”
“同时我学习越来越忙了,回家的时间少,后来干脆住校,他们两个的生活也离我越来越远,就这样,阴差阳错的,拖了这么多年。”
“其实到最后,我妈也就是干耗着而已,拼一口气。”
“如果我能回家,说服她,或者我能常陪陪她,她也不至于后来抑郁,然后病都不想去看。她是了无生趣,不想活下去了。活着可能之于她,太折磨了吧。顾淮还有公司的事情分神,爷爷也有自己的事儿,她的所有生活都在顾家里面了,要是一旦不好,天天都水深火热。”
想到什么,顾西祠声音发哑。
“中间其实有几次她松动过,她想主动离婚,但是想法并不是那么坚定,她可能只是熬不下来了,就想放弃了。”
“然而阮雾岚心太急,屡次给她打电话逼她,话也难听,这样又把她逼回了另一条路,爱没有了,还有恨撑着。”
顾西祠抬起自己的右手看手背,那一条疤痕不像是长在手上,像是刻在心上一般,每每看到触碰,总是有些痛楚。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没有想过她这么多年,是过的这种生活。”
“但或许看见她的人都不会想到,她在人前很优雅,也很克制,只要她想,都能让相处的人很舒服,不会给人带来困扰,她也是装的太好了。”
白冉想到什么,轻声道
“如果连表面都维持不下去,怎么和阮雾岚比呢”
这一场婚姻内里已经很失败了,那往往这种时候,落魄的人就会越在外表现自己过得好,盛衣华服,不让周围人看出一点端倪来。
或许开始的一两年难熬,再过一两年习惯了,看着对手也在煎熬着,会有些扭曲的快感吧,自己过得不好,别人也过的不好,谁也不放过谁。
这种感情,太偏执了。
顾西祠轻笑,声音沙哑粗粝“是啊,你说得对,她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而顾淮对两个人都有愧,他没脸说什么,一个拼命用物质补偿,另一个要什么也给什么,造成温柔的假象,真是行尸走肉的生活。”
“如果他们三方面,有一方在激烈一点,都不会是这样的,偏偏每一方都以为,这里面总是会有一条路的,然后一起走一条死胡同罢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更像我爸,成熟理智又克制。”
“但这两年我发现,其实我更像是我妈,充满了偏执和极端。”
这话说的太深入,白冉惴惴“你”
所有的情绪都堆积一起,顾西祠兀自说下去道
“我妈火化的那一天,阮雾岚也来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爸带来的,我忘了,当时我整个人都很乱,都是强撑着在走整个流程。”
“她一辈子已经结束了,死后再没有亲近的人打点怎么行呢,我想她并不希望顾淮来接手,甚至最后的时候,医生让我们轮流进重症监护室看她的时候,她也没见过顾淮。说出来好笑,最后的时候她终于想通了,她让我给她找律师,拿离婚协议书。”
“她签完字给我,说解脱了,当天晚上人就走了,我想,大概是是她心里真的解脱了吧。”
最后几个字尾声发着颤,几不成句,白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静静的看着顾西祠。
这么狼狈的顾西祠,大概见过的人也不多。
算他的朋友,他在家的那副样子,白冉甚至怀疑,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些。
“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情绪压得很厉害,看到阮雾岚的时候没忍住,我真的特别想打她,她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然后我爸挡着,我就把我爸打了。”
“没发现阮雾岚不主动跟我说话吗她害怕我。”
“她从来不准顾辰安和顾月青接触我,想来是那天她是真的,记忆深刻。”
白冉说不出话来。
细细回想,确实,能和顾西祠说话的空当,不要说来挑衅了,阮雾岚是能避则避的,包括眼神对视各种,阮雾岚从不直接和顾西祠说,都是和顾淮说,和顾老爷子或者顾三叔说的,让他们转达。
刚开始白冉还以为是回避,现在往细处想,她好像是真的害怕顾西祠。
白冉不敢想象孙雅口中和顾西祠口中那天的场景。
只知道,绝对不好看,甚至惨烈。
“后来每次想起来,我都不信是我做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我处理这些很游刃有余,绝对不会失控,但是那天就是没忍住。”
“那以后,顾家也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顾家了。”
“有段时间我总是失眠,就是睡不着,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后,我去了江南的外祖家,祖母还在,然后发现了以前从来没发现的,比如林氏的困境和其价值,我想试着换一种生活过,想试试新的东西,或者换一种方式缅怀她吧,于是我创办了清醒森林。”
“但是”
顾西祠看着自己的右手又不说话了。
但是他的手废了,就算有再多的创意,也给不了这个的品牌,现在请的设计师大体都还行,可每一季的衣服没有最亮丽的系列,会失色很多。
而他也还不知道,手能不能好,什么时候好。
半晌的无言,顾西祠没说下去,白冉也安静。
须臾,顾西祠轻笑,白冉不知道他笑什么,等他开口了,白冉才发觉是自嘲。
顾西祠说“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让你听了也困扰。”
“不用在意,只是一些、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我只是今天”
顾西祠头脑混乱,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努力压抑着。
话没说话,一只手轻轻搭在顾西祠的手背上,女人的手小巧又柔软,和男人的手放在一起截然不同。
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那点温热触感,顾西祠仿佛感觉到了些活气,心里的糟乱一瞬间又被这点接触厘清开来,缓缓沉降下去。
黑暗中他看到的白冉也是一个侧影,晦暗不明。
只是耳侧那声音温柔,又轻又缓。
白冉说“不用说对不起,没关系的。”
“你要是想说可以继续说下去,要是不想说,也可以安静一下。”
“都可以的。”
乱糟糟的心绪随着这些话语,随着时间沉寂,又徐徐回归条理分明。
顾西祠愣愣看着自己手上的另外那只手,后知后觉,她是放在了右手上。
他有时候激动了,右手会发颤,而现在,至少现在没有。
一切都很好,很稳定。
眼前的一切,他近乎有些不相信。
顾西祠眼神几变,在心里思考了许久的那事,此刻终于拿定了主意。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顾西祠说。
白冉“嗯”
安静的车内,不过短短一瞬,顾西祠似乎又回到了平时的状态。
“从顾家回来,我刚和我家老头子做了个约定,不回顾家,我需要把清醒森林推上二线,也就意味着,这一年,我必须拿出好的设计作品出来。”
“最早接受治疗的时候,医生建议过我找朋友一起,放松的画图,只是我一直没有这种习惯,我都喜欢在安静的地方自己绘画,而你的素描我画出来了的我觉得,这个法子或许可行。”
“你能”
车窗外有车路过,白冉看到那双眼睛凝视自己,特别郑重。
“给我当一段时间绘画模特吗”
白冉总觉得这请求和平时不同,答应后,到底哪里不同她也没想清楚。
很久之后白冉再回忆这一幕,才会想明白,哪里是什么请求不同,是顾西祠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这么正式看过她。
正式的不像是请求,像是托付希望般。
白冉和顾西祠回家,让张阿姨措不及防。
张阿姨看时间,惊讶“你们没吃晚饭就回来了吗”
白冉讷讷,顾西祠坦白,实话道“发生了点不愉快的,就没吃晚饭,直接回来了。”
张阿姨棘手“我以为你们”
说着说着往回去翻冰箱。
顾西祠淡然“张姨,不用麻烦了,我让小林过来了,她会带些吃的过来。”
“是吗”
“对,你不管我们了,如果可以的话,给我煮点饭吧。”
“好好,好的。”
半小时后,小林真的来了,带着一堆设计稿,还带了整锅打包的火锅。
好了,白冉看颜色就知道,红锅。
张阿姨把电磁炉拿出来,帮忙把架子搭上,不多时,饭厅的三人就吃起来。
白冉面前摆了一碗白水,洗菜,红锅真是太辣了,她吃不下。
重生的代价就是和红锅说再见吗,哭了。
小林没看到顾西祠打人,也不清楚始末,好奇问“你们怎么早走了啊,不是说今天之后我把本子拿给你看的吗后来我看你们走了我在门口凌乱了。”
“邹心拉着我,说老爷子的寿宴走了不好,我晚饭随便吃了点,跟着大部队走的。”
然后路上接到顾西祠的要求,小林转头进了火锅店。
顾西祠看白冉眼泪汪汪的样子,皱眉“下次带点中餐来吧。”
“唔,路上你让我随意的。”
“对,所以我在预定下次。”
“”
吃完了饭,张阿姨帮忙收拾,白冉捧了一杯果汁跟着两个人上书房。
顾西祠将手里的本子打开,白冉发现是清醒森林夏天的设计稿。
应该都是设计部门比较满意的一些稿子。
顾西祠“夏天选用的是什么元素”
小林回答“风、绿叶、还有花。然后想加入海滩的元素,比如一些少女风格,贝壳啊,沙滩水母之类的,还在商量,这个系列项目经理把线稿放在最后的,你可以看看。”
白冉凑过去看了一眼“我在这儿听你们公司机密好吗”
小林拽着白冉“没什么机密的,表哥说这个很快的,等会有事,你别走。”
“”小林能有什么事儿叫自己。
但看小林神神秘秘的,白冉也没有再追着问,就等着。
顾西祠翻过一页设计稿,白冉下意识道“成熟了。”
两个人都看向自己,白冉也不藏着掖着,指了指这一款衣服说“按在甜梦做过的调差,很多女生都不喜欢这个颜色,还有这个版型,三十多岁的会更喜欢,反正之前有一款类似的,在甜梦卖的不好。”
每季度,爆款和冷淡款,都会专门提出来分析原因,在进行让工厂加生产量或者冷淡款式的降价处理决策。
顾西祠想了想,说“这款衣服没问题,颜色重了,要是把这个色换一个梦幻点的,应该就中和掉了,比如渐变色。”
顾西祠说着,拿了一张纸起来,画了两笔,然后用彩铅将颜色填上,放在原本的设计稿下面遮挡住裙摆。
这一点修改,像是给裙子加了什么buff,白冉感觉就像是换了一身衣服一样,摸摸鼻子“你说你说,我就刚想到了提个建议。”
还是不要在专业的设计师面前班门弄斧了万一顾西祠是很厉害的设计师呢
顾西祠看了一半,等小林的设计图都看完了,她就有点坐不住。
顾西祠好奇“你有什么事儿吗”
小林看墙上的钟,弱弱道“是今晚的播出时间。”
顾西祠手上的铅笔停滞“什么播出时间”
“荆棘蔷薇啊,冉冉参加那个真人秀,今天晚上卫视播首播。”
白冉愣了愣,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顾西祠见小林也坐不住,挥手“那你们下去看吧,我把稿子审完。”
小林跳起来,就等着这句话了。
“好好好,表哥你看,有什么再和我说就是。”
小林风一阵把白冉拖楼下的客厅了,然后白冉看着小林熟门熟路的依次找出饮料、薯片、肥宅快乐水,还抱了一床毯子,开始在沙发上搭窝了。
白冉“还有多久开始”
“半小时吧,我可以先听听我的音乐节目。”
白冉上楼洗了个澡,洗掉火锅味,换了身衣服再下楼。
发现沙发上还多了顾西祠,他似乎也洗了个澡换了身居家服。
小林拿着一袋薯片吃的兴起,顾西祠抬头,淡笑对白冉招手。
“过来坐,刚好要开始了。”
他身边的位置还空着,另一侧小林的边上全是零食。
客厅灯光并没有打照太强,那十指长长,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诱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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