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容瑾急匆匆地赶过去, 但是当他走近,却不自觉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夜幕之上, 本有明月高悬,银辉洒下来, 这一路没有经过繁茂的树林,走在山间也并不觉得昏暗。但是顾母的坟墓栽种在一片高大的松柏中,阴影笼罩,昏暗又凄清。容瑾驻足在不远处,看到了松林中孤零零的坟墓, 还有跪在坟墓前, 孤零零的人。
看到这一幕,容瑾突然就犹豫了。顾如琢虽是他养大的, 但是顾家的事,他严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这时候,或许顾如琢更想单独和他的母亲待在一起。
但是他终归还是走过去了。他舍不得他家小孩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跪在那儿。
容瑾故意放出了一点脚步声,顾如琢肯定听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只是安静地跪着。
容瑾走到他身边,视线落在前面的坟墓上。
那墓不大, 小小的一个土坡,顾如琢会定期来除掉附近的杂草, 前面立着一块碑。那碑用的是景明山最普通的石料, 四四方方的模样, 上面刻着几个字。
当时顾母身死,容瑾只是将尸身掩埋,没有立碑。
景明山中万物生死荣枯,都不讲究这些,或是被其他动物吃掉,或是归于泥土,最后重新成为景明山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容瑾身死,也是一样,身形消散于天地,重归景明山。所以容瑾并不如何在意和死有关的规矩。
这块碑是顾如琢自己立的。
容瑾站了一会儿,盘腿在顾如琢身边坐下:“我还记得,你立这块碑的时候,是八岁。”
顾如琢低声道:“是。”
容瑾看着墓碑上的刻痕,在心中想:我这些年,其实没有多好地照顾他。
顾如琢来到景明山的时候还很小,但却很少主动对容瑾提出过什么要求。容瑾给的,他拿着。容瑾不主动提起的,他从来不要。比如说这块碑,顾如琢心中在意,这对容瑾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顾如琢没有求容瑾,而是选择了每日练剑。等到八岁那一年,他终于劈了一块方石,为他母亲立了这块碑。因为力气不够大,上面字的刻痕有些歪歪扭扭。
容瑾没有养孩子的经验,衣食住行,要学本事,这些容瑾都知道,但更多的就没有了。顾如琢前几年在景明山,充其量也就是没有危险地活着而已。
容瑾不会照顾人,顾如琢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饭洗衣,打扫房间,这些从来不用容瑾操心。而剩下的时间,容瑾看到他,总在读书,练剑,修行。偶尔琢磨琢磨簪子,都是难得的闲暇放松了。后来容瑾带着他在世间体验生活,与其说容瑾照顾他,倒不如说是顾如琢照顾容瑾。置办东西,赶路住店,都是顾如琢在操心。容瑾只负责兴致勃勃地决定去哪里凑热闹,还有人身保护。
容瑾刚开始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直到他带着顾如琢在世间行走了好几年,慢慢看到人族普通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才意识到他家孩子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
原来别人家的孩子,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小,就自己会照顾自己。除了少数非常困难的人家,大部分五六岁的小孩,在读书或者干活之外,还需要出去玩,需要玩伴,零嘴,用来玩耍的小玩意儿。原来,他们会过生辰,会在年节的时候裁新衣,得到压岁钱做礼物。
这些顾如琢都没有。
他已经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尽力地去对顾如琢好,但是因为对人族的不了解,他给顾如琢的关心照顾,其实还是不够。他明明有条件给顾如琢那些,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让顾如琢的童年就那么日复一日,在“懂事”和“平静”中过去了。
容瑾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从心里,是觉得有些亏欠顾如琢的。
神仙对日子没什么概念,十年时间,对过去的容瑾来说,不过是一场小睡罢了。但是这十年,那个刚来到这儿,在山间走路都有些走不稳的小团子,已经长成了这样挺拔的少年了。容瑾看着顾如琢显出棱角的面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对不起。其实你已经很好,很乖了。我刚刚不该骂你。”
顾如琢抬起头,没有什么不满,语气中反而带着一丝歉意和难过:“是我刚刚做的不好,挨骂是应该的。”
容瑾看着墓碑,突然轻声问:“如琢,我是不是待你不够好?”
顾如琢眼睛微微睁大,情绪比之前挨骂时更加强烈,他用力摇头:“没有,您待我很好,真的。”
容瑾却苦笑:“你觉得我待你好,是把我放在收留你的位置上。我觉得我待你不够好,是因为我拿你当心尖上的孩子看。如琢,这么多年过去,你在我这里,仍然觉得是寄人篱下吗?”
“不是!”顾如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侧过身看着容瑾,表情急切,似乎想伸手抓住容瑾,但是最后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的。我不是这么想的。”
容瑾看着他的眼睛:“那为什么刚刚,你很难过脆弱的时候,我还骂你,你都不生气。你也从来不肯找我提什么要求。”
“因为,因为我真的不生气啊。您骂我,我不觉得生气。”顾如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提要求,是因为您给我的已经足够了。”
他轻声道:“而且,我希望您能更喜欢我一些。我知道,我修行上天赋平平,刻个簪子也刻不好,无论是现在,或是将来,其实对您都没什么真切的用处,但是我,我希望您,不要厌烦我。”
如果全都是索取,却没办法给出任何回报的话,肯定会被人讨厌的吧。所以,只好尽力少一些索取和麻烦。
容瑾看着顾如琢在昏暗中,略带迷茫和不知所措的眼神,伸手摸了摸狗头:“我不会厌烦你。我刚刚生气,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哪里不好,或者是麻烦了我,是因为我不喜欢你那么说你自己。”
他把跪着的少年搂在怀里,像拍小孩的背一样安抚他:“你没有不祥。你很好。是你父亲当初先做错事。如果你的母亲不愿意你报仇,那也是希望你能快乐无忧地长大,绝不会因为这个就怪你。”
顾如琢就像小孩一样趴在他的肩头,竟然会觉得眼眶有久违的滚烫热意:“真的吗?”
容瑾很严肃:“真的。我是神嘛,神什么都知道的,所以神说的都是真的。”
顾如琢收紧了环着容瑾的手,闷声道:“嗯。”
容瑾拍拍他的肩膀:“如琢,你不用觉得惶恐不安,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想太多。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景明山就是你的家。我养了你十年,你也陪伴了我十年,从来就没有谁麻烦谁这件事。”
顾如琢坐直身体,从容瑾的怀中起来,垂着头哑着嗓子问:“我可以一直留在景明山吗?”
容瑾挑挑眉,想活跃一下气氛:“当然可以。难道我这样辛辛苦苦地将你养大,你就打算抛弃我这个孤寡老神了吗?”
不等顾如琢说话,容瑾突然想到什么,颇为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接触人间接触地多了,对养孩子这件事自认为已经有了一点心得,陷入了一种对未来的担忧中:“不过,小孩子小时候总想陪在大人的身边,等到长大了,有了心上人,或是到了自立门户的年纪,就全都改主意了。到时候说不定,都不是我让不让你留在景明山,而是你肯不肯回景明山了。”
容瑾颇为惆怅地看着天空,没有注意顾如琢此刻的表情。顾如琢摇了摇头,郑重道:“不会的。只要您让我留在景明山一天,我就不会走。”
容瑾失笑,揉了揉顾如琢的脑袋。
他没当真。此刻的容瑾只觉得顾如琢现在太小,所以才会有这样稚气的话。
他很自然地忽视了这句话背后的郑重和真心,漫不经心地跟顾如琢开玩笑:“好啊。那你以后也别娶媳妇,别出去历练,别开门立派了,就在景明山和我一起数云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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