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早已过半, 却未有半点属于深夜的寂静。
灯火通明中, 顾念被扶着下了高楼, 耳边甚至还能听到宫城外的玩闹喧嚣声。不时响起的欢呼中可能还夹杂着他的称号。
国诞日是辰国的大日子,每年今日, 都会举国欢庆,不设宵禁。就连往日里威严勿近的宫城,都变得接地气了许多, 许大家在宫城外的大空地上摆摊挂灯,卖艺杂耍。皇帝会在城楼上宴请百官, 与百姓共度佳节。
顾念这次以嫡皇子的身份替皇帝宴请百官,估计不少人已经觉得他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皇帝人选了。
他如今毕竟还不是皇帝, 有许多人来敬他酒。他不能推拒,宴上喝了不少杯,脚步都有些趔趄。下楼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 幸好柳弈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饶是顾念身边如今能人环绕,堪称心腹的都有数十位,柳弈在其中才能算不得太突出。但顾念最信任的人,始终都是柳弈。柳弈当初非要跟着顾念走,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如今回来了,回家也嫌尴尬,倒大半时间跟着顾念住在顾念府中。
从马车中下来, 柳弈退顾念半步, 几个侍女静声屏息跟在后面。
顾念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 他们殿下喜欢清静素洁,不爱热闹喧嚣。就算是国诞日,宫里的长廊下每隔三五步都有华灯高悬,可进了顾念的府邸,却是灯火稀疏。
“阿弈,你回去睡吧。”顾念走到内院,自己的寝室前,他带着些醉酒的含糊,轻声道,“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柳弈却没走:“臣陪着殿下。”
顾念挥退了所有的宫人,他坐在屋外廊下,靠着一根柱子,喃喃道:“阿弈,我很高兴。”
柳弈知道他在说谎,虽然这件事成了,顾念的属下亲信无不欣喜激动,觉得离大业更进一步。但顾念不高兴。
自从他们留在邵国的人,最后一次传了消息回来,他就再没高兴过。
容瑾要成亲了,和桑家的一位小姐。
顾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柳弈也在场。当时柳弈几乎惊骇地去看顾念。顾念却始终很平静。平静地,就好像他真的释怀了一样。
但容瑾成婚的那一日,柳弈半夜醒来,总觉得放心不下,决定打着灯去顾念那里看看。微弱的灯光中,他看到顾念一个人,穿着单衣,孤零零地坐在屋外廊下,手里拿着那对双鱼。
它们原本该远隔千里,分别在一对有情人身边,但如今却都在顾念手里。
他陪着顾念坐了整整一晚,顾念只说了两句话。
“他随手扔了,永远别让我知道也好。”
“为什么,还特意叫人带给我,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
那一日后,顾念再没提过容瑾半句,一心扑在复仇和大业上。但柳弈知道他从没忘记过容瑾。
他腰上永远都带着那块粗糙的鱼状玉佩,就算这玉真的半点不值钱,另一块也已经被它的主人无情舍弃了。他及冠那一日,为自己取了字叫“如琢”。他将自己院落的布局做了点改动,柳弈常见他一个人在廊下坐着。
他身边的人,都当他喜欢廊下正对的那一片修竹,暗地里赞他君子风雅。
只有柳弈知道,和风雅没半分钱的关系,顾念在邵国的时候,不管做什么事,都喜欢坐在那个位置。因为容瑾爱翻那对面的墙头,只要他翻上墙,两人就能四目相对。他是在等容瑾。
三年过去了,他还在等容瑾。
“殿下,”柳弈毫无形象地坐在顾念身边,疲惫地抹了一把脸,“算了吧。人家动作快点,现在孩子都会走了。”
顾念没说话。
其实,顾念这些年权势渐重,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柳弈都越来越注意他和顾念相处的方式。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几乎是步步谨慎,从没有仗着跟顾念的交情,做过什么逾越的事。但如今夜色深深,四下无人,他们又都喝了点酒,就有点兜不住了。说到底,他拿顾念当主子,也拿顾念当兄弟。
柳弈见他这幅样子,觉得心里非常憋火:“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君若无心我便休。咱算了吧,行不行?”
顾念抬手遮住眼,半响道:“我也想算了。我难道不想算了吗?”
柳弈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从他见顾念这么痛苦,就一直想说。但是他为人臣子,有太多的顾忌,有太多的权衡,始终没敢说。
今夜也许是酒劲上了头。他心想,不就是名声吗,不就是传宗接代,政治权衡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去他妈的。这个佞幸老子就做了!
柳弈低声道:“殿下,你要是实在喜欢他,忘不了他,等一切都顺顺当当结束了,就去把他给抢回来。”
“邵国不是向来以联姻为□□手段吗?以辰国之势,邵国的公主都送得,何况是容公子。只要殿下最后赢了,一道两国交好的书信过去,还怕容公子到不了手里吗?”
顾念嗓子沙哑:“可他已经成婚了。”
“殿下,我们这么九死一生,处处算计地往上爬,不就是为了顺心如意吗?”柳弈冷笑一声,“世道艰难,谁活得不是捉襟见肘?既然要成全自己,何必为别人想太多。”
“他不是别人。容家向来不管这些,他是自己愿意成婚的。”顾念将腰间的那块鱼握紧,“如果只能成全一个人,那就成全他吧。”
柳弈还要说什么,顾念打断了他:“别再提这件事了。大事未成,深仇未报,说这些做什么?”
……
辰国的皇帝当然没想过,让这个早被厌弃,离国多年的儿子登位。哪怕他看上去再温良谦恭,再出类拔萃也一样。只是,他心爱的人所生的儿子还太小,其他诸子却都已长成。既然有人上赶着做这个靶子,他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当秋猎伤了腿,需要一个人替他主持大典和晚宴时,他点了顾念的名字。
理由都顺顺当当,这几年顾念确实表现地出色,又是先皇后嫡子。他提出由顾念代他,除了几位皇子的人,几乎没几个人反对。这次国诞日之后,只怕许多老臣都要以为,顾念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了。
国诞日典礼,确实隆重,确实具有重大的意义。但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一天还活着,顾念就算做出再多的业绩,如今再多的风光,都不过是在他身上添几个靶子罢了。
顾念太心急了。从邵国回来,他太想立足,太想抓住权势了。顾念没真的经历过皇位争夺,还是太天真了。不知道有时候并不是你表现地越优秀,就越有胜算的。反而就会引来各种齐心协力的陷害和倾轧。
如今皇帝身强体壮,眼看着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你这么早出头,不是等着被打吗?
皇帝靠在靠枕上,听着外面宫人对国诞日盛况的向往,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等到再过一二十年,他心爱的儿子也长成了。到时候顾念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而在这之前,他不仅不会打压顾念,反而要扶他一把。
皇帝这一生,充满算计,他总是赢,一路战胜过许多敌人。他以为自己还有许多时间,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唯独没想过他的一生会这么短。
他没想过,在他身边多年的女人,会和他的儿子连手,设局杀他。
他恍惚间想起来,哦,这个总是不吭不响,温顺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人,很久很久之前,好像也是从皇后身边出来的。
他终于想起那个女人,那个在国诞日吐血身亡,被他厌弃到死后也不肯去看一眼的女人,也曾经是他青梅竹马,一路扶持的结发之妻。她为自己生下过天资聪颖,温良纯孝的儿子,也曾叫他爱重有加,为之骄傲。
他曾为此志得意满过。多少登上皇位的,众叛亲离,一辈子孤家寡人,怎能比得上他圆满幸运?
但这一切,好像从看见那个从邵国远道而来的姑娘起,就不一样了。
他艰难地朝自己最对不起的儿子伸出手,含含糊糊:“阿念。她,她,放过她。”
顾念的神情隐在黑暗中,语调平静:“父皇放心。兰贵妃深受父皇恩宠,自然会愿意跟随父皇去的。”
……
帝王崩,举国飘白。
辰国的皇帝向来身体不错,之前受伤,也是因为秋猎的时候追猎物跑在最前面,不小心惊了马。本来伤口被控制地不错,但谁知后来会突然恶化,没过几天就走了。在这个年代,医疗条件不行,虽说皇帝有太医院竭力医治,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只能说他命数到了。
但是上一任皇帝死了,伤心归伤心,守孝归守孝,下一任皇帝总得选出来。
先帝走得意外,没有留下遗诏。然而顾念是唯一的嫡皇子,身份最贵,才能也有,在朝野和民间名声都不错。更重要的是,他之前代先帝主持过国诞日大典。这还不能说明先帝的心意吗?
虽然也有反对质疑者,但大势所趋,顾念登基的事也是铁板钉钉了。
这期间,大家都忙着明争暗斗,先帝的后宫死了一个女人这件事,实在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事实上,大家心里对顾念和她的恩怨都有数。她能以给先帝陪葬的名义走,不少人都暗地里称赞顾念这人孝顺仁义。必然还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
府中,顾念坐在廊下,柳弈站在他身边,低声跟他汇报最近几位皇子的动向。
柳弈说完了,顾念点点头,他却没动。
顾念抬起头:“阿弈还有什么事吗?”
柳弈看着顾念:“殿下,如今大事了了,仇也报了。是不是可以谈一下之前没说完的事情了?”
“臣愿意远赴邵国,为殿下把王妃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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