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忍辱负重的亡国之君(八)

    负手站于书桌前的男人早已整顿好了仪容,正抬手, 挥袖书了一笔遒劲有力的大字。

    他凝神端视两息, 笔尖突而在纸面上胡乱一涂, 抹去字样, 而后将纸张收敛,毫无征兆地尽数撕碎。

    纸屑于楚凛削瘦的手掌中洒落纷飞, 衬得他被笼罩于阴影中的脸色愈发意味不明。这时有人翻窗入了殿内,几步过来, 单膝跪地,朝楚凛行礼。

    楚凛像是早有预料, 神色不变, 抬手示意来者可以出言禀告。待其述说完了方才的情况,他方抬起头来, 吩咐道“我知道了, 你先下去。”

    跪在地上的人垂头应是,利索翻窗离开了这里。

    待这人走了之后,楚凛极其熟稔地将笔架放倒, 书本弄乱, 再随手拿起砚台,将墨汁泼到余下几张纸页上,又将这些纸都撕成了差不多的大小,沿桌边一甩, 覆盖了先前的纸屑。

    屏风后有位男子走了出来, 看其面相, 年岁不过二十五六,身着水色锦绣长袍浅蓝对襟衫,腰坠琉璃玉牌,足踏流云细纹靛蓝软靴,从头细数到尾,每一处都似是彰显着非富即贵。

    他打量了楚凛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过一个小太监,竟能让你这般注意”

    楚凛不接话。

    这人便又道“模样生得平庸了些,但你若真是喜欢,待事成之后,我差人将他带来,供你取乐逗趣,如何”

    语气相当轻蔑随性,江奕新选的身份好歹也是皇宫里头的熟脸,他却全然没有放在眼里。

    若非权贵之人,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楚凛冷硬地截断了他的话“我想要什么东西,自会亲手去夺。”

    锦服男子并无不虞,至少面上没有这么表现出来。听见楚凛用东西来形容江奕,锦服男人眸中掠过一抹了然,更加笃定楚凛只是一时兴起。

    现今的楚凛厌恶旁人近身,洞察力又极其敏锐,视线内有人多靠近一步都能引起他的警觉,是以江奕只能在宫殿周遭看到暗中保护楚凛的人,而他曾在这殿内做过什么,锦服男子无从得知。

    只当江奕送来一餐饭便莫名其妙被楚凛给看上了。

    要容貌没有容貌,要性情没有性情,还是个身体存在残缺的小太监,这样的喜好恕锦服男子无法恭维,不过在此人看来,只要不会妨碍到之后的正事,楚凛即便是喜欢一头牲畜也无伤大雅。

    “昨晚我接的密信时还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此前多次提议动手,你都持反对的态度。”锦服男子慢悠悠地道,“我也习惯了,现在的你可是一尊大佛,当初等你表明立场便足足等了六个月,眼下的事更是非得我亲身前来才请得动你,楚凛啊楚凛,恐怕皇帝老子都没你这么大的架子。”

    楚凛只是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锦服男子好奇道“昨夜为你送信的人是谁”

    楚凛不想提起江奕,不耐烦地搪塞道“你的人一直守在那处,难道就没看清他的脸。”

    熟料锦服男子合掌一拍“那倒不是不是没看清,是压根就没看见。沿路走过的只有皇帝亲卫组成的御林军,你说奇怪不奇怪”

    楚凛闻言,顿时满脸复杂。

    锦服男子观其反应,不着痕迹地试探道“难道你在御林军里也安插了人”

    他也不是没想过将暗线渗透进去,但当皇帝的在草原嚣号勇猛无畏的头狼,实际分外惜命宛如,近些年不知是不是听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宫闱腌臜事,导致长明宫内外的守卫严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会有此一问也表明了锦服男子对楚凛的提防,毕竟他们只是为了推翻新政而暂时形成的同盟,旧朝太上皇在逃亡时被一箭射死,其他皇子或死或在城破的慌乱中被人带走,尚存的旧朝势力只认定了楚凛一人。

    现在他与楚凛合作交好,日后未必不会成为敌人。

    楚凛扯眉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嗤笑道“我若在御林军里插上一手,必是早就要了那老不死的狗命。”

    话中狠厉直迫而来,若利剑出鞘绽开灼目锋芒,惹得锦服男子一阵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锦服男子按捺心中的不安,强自镇定道“那你现在想好了”

    楚凛道“想好什么”

    锦服男子“想好了走上这一条不归路。我知你无心权势,只是幼年受气颇多”

    下一刻楚凛轻笑了一声,让锦服男子宽慰的话再难出口。

    您是陛下,当然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待奴请示了摄政王,由摄政王点头之后奴便带您去。

    饿了不久前才吃了东西,这么快就囔着闹着饿了,难道奴才们方才短了您吃喝不成好好好,即便是又如何,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还敢出言不满

    书没有。笔墨纸砚没有。出去当然不成我说太上皇,陛下有令让您好好休息,您就安生在这坐着不成么

    快快快陛下临时设宴,这小子也要出席,赶紧的把他拾掇拾掇,哎呀看这穿的都是些什么这偌大的屋子你们拿什么不好偏要拿衣服。什么他不愿意脱不愿意脱你们不会摁着他脱么,这么多人难道还打不过个毛头小子哎哎哎哎哎下手轻点脸上不能有伤别让人给瞧出来了

    楚凛抬起手来,衣袖顺势滑至胳膊肘,露出手臂根上斑驳的陈年旧伤,一字一顿道“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就为了今天么”

    所以。

    不管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有何居心,只要有用,能为他用,许那存在些假意又如何。

    刚在路上很突兀地跌了一下自是疏忽看路被石头绊了脚,不会是连夜奔波因而劳累,也不会是频繁附身他人有所不适。

    锦服男子看到了楚凛臂上的伤,连连摇头唏嘘。

    他倒不是真的对楚凛升起了怜悯心,只是不再怀疑楚凛对今上的恨意。

    用揭露旧伤的方式安了锦服男子的心,楚凛将那只手放了下来,与锦服男子商量接下来的谋划布局。

    不知不觉中楚凛的手掌在袖中紧攥成拳,指尖因大力而泛起青白色,泄露了那些欲盖拟彰的心绪。

    江奕没有先去长明宫。

    守卫森严不是笔上写的这四个大字而已,至少正常人是别想光明正大地混进去。

    可惜了江奕不是这正常人,要走的也不是正常人的通道。他朝侍卫出示令牌,入了长明宫旁边的景春宫,边走边留意路上,终在一处屋檐上看见了那只慵懒晒着太阳的白色大猫。

    这白猫乃波斯商人进献,被今上最受宠爱的贵妃一眼见喜讨了去。这猫可贵在生了一副温顺乖巧的面孔,雪白毛发加上清亮璀璨的蓝眼睛,便是悍匪恶徒也不会对其生出戒心。

    兴许猫儿有着某类种族天赋,不用开口招呼,在江奕看过来的下一刻便有所警觉地立起了身子。

    接着猫眼睛朝下,左右环视一圈,定格在了江奕的身上。

    白猫有贵妃撑腰,又有一群奴才在后边追着伺候,被人盯着看也不怕。几个跳跃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绕着江奕的脚跟走上两圈,湿漉漉的鼻尖轻轻耸动,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猫歪了歪头,冲江奕喵呜了一声,似是奇怪一贯不怎么喜欢的两脚兽突然变得不那么讨猫厌了。

    江奕半蹲下身,手指顺着白色大猫的脸颊挠了两下,猫立时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舒展四肢,近乎在江奕的掌心软成了一滩水。

    下一刻,白猫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似是染上了人的温润,少了几分自然灵动。再眨一下,又与刚才的白猫没什么两样。

    半蹲着的小太监晃了晃身子,看着眼前的景象面露惊诧,抚着脑子纳闷嘟囔“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汤圆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说罢伸手来抱。

    江奕往旁边一跃,避过了小太监的手。小太监脸上闪过一抹难堪,心道自己不至于跟只畜生较劲,想到这几日遇上的烦心事,还是气不过地往白猫脚跟踹了一下。

    汤圆是贵妃的爱猫,小太监当然不敢将其踢出个好歹来,脚下控制着力,动作也很慢,换作平时白猫已经早早避开,只是他不知今日猫壳子里暂时多了个灵魂。

    白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将小太监吓了一大跳,路过的宫人纷纷探首。心慌之下,小太监急忙去捂猫的嘴,又被猫在手背上挠了一爪子,痛得龇牙咧嘴,再抬头,猫已经顺着路直蹿出去。

    小太监追出景春宫,瞧见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连呼“糟了”

    白猫奔向的正是长明宫的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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