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狼藉, 适才华美如仙府的大殿如被狂风海啸扫过,连角落里的夜明珠屏风也散开, 珠子散落一地。
林星夜手中的剑并未放下,他唇色更淡,将碧空剑捏得更紧,随时做好和父君交战的准备。
他父君不是来问责吗?他杀了志燮在父君那里已经是大错,他索性做得更彻底些,大不了就连面上情也彻底不做。
他抽了志燮的龙筋, 志燮熬不住死了, 今日父君若要和他动手,胜了他, 他也无话可说, 最多让父君抽了他的龙筋还给志燮就罢了, 但叫他认错的话,绝不可能。
反正……他也不想要那种被人亵.玩、轻视的龙身。
林星夜永远记得当夜他被宁隋亲尾巴的反应——
龙尾是多么重要的地方, 他的龙尾被人握在手里了, 要是换做别的龙, 龙尾早都坚硬如铁, 向冒犯的人抽打过去了。
林星夜也抽打了宁隋, 甚至他感觉到尾巴尖儿上传来绵软的感觉后,更为羞恼, 自尊一退成河后触底反弹, 比别的龙还要反应大地去打宁隋。
可是宁隋亲他的尾巴……亲一下, 他的尾巴就软一点、无力一点, 最后甚至不要脸地勾住了宁隋……换成别的龙,绝对不会这样。
不管当时是不是为了生存,林星夜现在都有些没办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他父君因为他的种族轻视他,林星夜也曾想向父君证明,他比那些霸龙都要强得多,霸龙、刺水龙都只是他的剑下亡魂……可是霸龙刺水龙不会因杀人而被天雷劈,也不会因为被亲了尾巴就起奇怪的感觉。
别人见到霸龙,第一反应是危险、强大。见到他,都会想着好摸、好欺负。
林星夜一方面自卑,觉得他父君轻视他不是没理由,一方面又不服,他本来就比那些龙都强。只要他够强,不用变龙就能杀人就不会被雷劈,他够强,别人也没机会看到他的龙形。
在他变强的道路上,志燮那些阻挠他、欺负他的龙都该死。
林星夜面色冷漠,如雪的衣袍底下包裹着脆弱、偏执的心,殿内虽一片狼藉,但他握着碧空剑站在那里,不似立于残墟之上,倒似置身于月宫仙境,满地碎裂的夜明珠都因他而星光点点、光韵幽幽。
林星夜周身紧绷,天性有些惧怕和混沌帝龙动手,但理智清醒地告诉他,动手就动手,他迟早会胜过混沌帝龙。
他的碧空剑剑意寒凉,未曾有歇。
宁隋见师兄和自己间剑拔弩张,早就后悔不迭,又含着满满的担忧,师兄把自己的宫殿都给拆了,今夜可怎么休息?
他在心里夸了一句师兄不畏强权,别人敢摔师兄东西,师兄就能摔回去,半点不受欺负,不愧是师兄。
但宁隋也心疼师兄发这么大的火,尤其是,师兄是因为自己叱责了他才生气。
宁隋无比心疼,但也强撑着不叫自己过去把师兄拥入怀里。
他知道,如果师兄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师兄身为不夜城少君,就再也不会回归元宗了。
宁隋只能忍着,小心地露馅,同时也再也不想吼师兄了,准备佯装被师兄气得转身离开。
他刚沉声说了一个字:“你……”
田寿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宁愿自己受罚也不忍看着父子相残,他从小看着林星夜长大,也有身为长辈的面子,劝道:“少君,快将剑放下,志燮再不得主君欢心,也是主君的孩子。你错手杀了他,向主君道个歉也就罢了。主君又怎么会真的惩罚你。”
林星夜半点不听,志燮抢他的东西,他难道不该杀吗?
他父君将他的权力一点点分给志燮他们,对他来说,本就是惩罚。
林星夜恨自己之前居然还奢求父君安慰他,被叱责了一句之后,满心委屈和激怒,恨得失了平时的隐忍,他握着碧空剑,剑意激荡,双目直直地看向宁隋:“儿臣并非错手,儿臣是有意杀人。”
宁隋不知道该震惊于他师兄的眼睛越来越勾魂,还是震惊于他师兄直白的话。
师兄是顶尖剑修,他怎么可能会错手杀人,杀的人定是他动了杀心的。但是……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摆在面上说又是另一回事。
宁隋忧心忡忡,师兄实在是光明磊落,他明明被那个兄弟冒犯得狠了,杀了那个兄弟也正常。但师兄不止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还诚实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师兄,虽然强大,但是太过单纯,不屑于用花言巧语来达成目的。
宁隋觉得林星夜哪哪儿都好,但他现在明面上是师兄的父亲……宁隋不能再听师兄继续说下去,免得事情架到那儿难以收藏。
他脸上浮现怒气,抬步欲走,为防田寿起疑,刻意说了句:“那你等待本座宣判吧。”
现在是要宣判他了?林星夜心中的怒气和悲伤梗成一团,他小时候,是真的崇拜他父君……父君父君,林星夜曾经一直将他当父亲,没当过遥远的君王。
即使是后面他恨父君轻视他,也不会像别的臣子那样战战兢兢面对父君。
现在父君说要审判他,像阶下囚那般,林星夜恨得红了眼。
父君从小就将他作为继承人培养,野心、王道全部教给他,等林星夜习惯时,他又因原形之事受挫,当时他想的是,他得努力,不能令父君失望。
结果父君似乎并不怎么失望,反而在他习剑后夸他厉害,还主动让他变回原形一起游玩、晒太阳,父君甚至让他变成小龙趴在他的头顶上,带着他行过九州、去无尽星海里玩水。他也一直是少君,没动摇过半分。
可是后面全都变了,一个又一个义子出来分他的权柄,父君也再不教导他。林星夜想,你若是怪我原形无能,早在我变龙后就该夺了我的一切,无论是杀了不成器的他,或者流放也好……林星夜会受伤,但也不会有今日那么恨。
注定了的绝望,偏偏要用希望来玩弄他……
林星夜身上的剑意陡然爆发,牵动背上腰上的伤口,刻骨的疼痛卷上皮肤、腐蚀筋骨,他痛得心脏揪紧,握剑的手也没一分一毫地颤抖,剑尖雪亮,清啸一声抵着宁隋胸膛。
“父君要审判,何必等到之后,现在就审。”
林星夜周身紧绷,桃花眼寒凉一片,底下藏着无尽哀色:“既要审判……我杀志燮之事,纯属故意,全是为了稳固我的权柄。我以权谋私,残害手足,按律当斩。父君何必再浪费时间去审判,儿臣……不,我就在你面前,你杀了我去为你信赖的儿子报仇不好?”
林星夜的剑尖指着宁隋,脊背挺得笔直,风姿美甚,冰雪溶溶中,又自傲又悲伤又疯狂。
田寿已经惊得呆住,上前就想夺剑,以免酿成大祸。
宁隋敏锐地察觉到师兄现在不对劲,伸手拦住田寿,他认为是自己话说太重,伤到了师兄,不由沉声补救,皱眉道:“我不会杀你。”
“父君不杀我,我也会杀了你其他儿子。你那么信赖他们,将不夜城的辉煌都放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一死,父君你岂不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林星夜现在没了丝毫理智,他前世今生是如何被那些儿子陷害的、父君又是分他权柄的,点点滴滴全都涌上心头,吞噬了他。
“暗云枢、明月阁,父君若杀了我,就可以交给你属意的人了。还有飞云骑,父君不也想交给他们吗?我自小掌管明月阁……”林星夜说到这里险些失声,他恨自己脆弱,说几句话而已,为什么想哭?
哭能解决问题吗?哭只会让别人更瞧不起他。
他是剑修,才不会哭泣:“明月阁的大小事务都由我插手,父君要从我手中夺走他……”
林星夜面色如雪,一脸冰冷倔强,田寿听他说话越来越出,已经想上前阻止。宁隋却看见他师兄纤细的腰间,渗出了一点红色,将柔柔的雪衣染红了几点。
师兄……在强忍眼角的红意,嘴唇有些干涩苍白。师兄很难过……他现在全身上下除了倔强外,能保持锋锐的,也只有剑意了。
宁隋不知道他师兄怎么受的伤,他现在能确定的,就是自己的一腔悔意。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师兄真正的父君会不会责骂师兄,宁隋也不能说他。师兄的父君若真要责骂,宁隋宁愿代为受过,也不想看到师兄受委屈。
宁隋看着林星夜腰间的红色,暗着眼眸对田寿道:“你先出去。”
田寿犹豫:“主君……”
宁隋道:“出去。”
田寿这才退下,将时间留给“父子”二人自己解决。
林星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挥退田寿,仍然不收剑:“父君动手吧。若我今日不死,之后……”
林星夜握紧了碧空剑,宁隋则将心中的柔软全部压下去,道:“之后做什么?”
“之后我便再不回不夜城,不再碍父君的眼。不夜城的权柄,父君能夺便夺。”
林星夜自己也能力非凡,他若执念于王冠,大可自己打造一个国度,何须死皮赖脸守着不夜城。
宁隋想了想那场景,他师兄一人孤苦无依漂泊在外,有家不能回……他心里痛惨了,不再多言:“你受伤了,先上药。”
林星夜早就知道他流血了,但是并没管。
“我再不济,也是父君的儿子。父君再厌恶我,动手杀我时也难免心中有犹豫,若我自己受的伤,悄悄流血死了,父君岂不更开怀?”
师兄……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这么好,谁舍得你悄悄一个人死去?谁又会对你的死感到开心?
宁隋的心已经疼得很了,他现在完全不敢强行上药,以免刺激此刻情绪不稳的师兄。
他只能先稳定师兄的心绪,师兄现在这样,不只是因为他那几句话,而是因为和他父亲间早有隔阂。
宁隋清楚师兄有多傲,他现在是师兄父亲的脸,若父子隔阂不消,师兄只会越来越自伤,不会让他给他上药,甚至会赌气自己也不上药。
但若让师兄知道,面前的人是他……师兄不止不会让他帮忙上药,反而会因少君的秘密在他面前败露,再也不会回归元宗了。宁隋终究有私心,他对师兄既爱又疼,有极强的占有欲,完全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师兄会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无妄峰的月色都会是苦的。
宁隋骑虎难下,他不是师兄父君,再安慰师兄也是假的。可是,师兄心里真的在哭。
宁隋心内有些颤,便决定铤而走险,没人能看着师兄在自己面前伤心成这样,还不去宠着他:“星夜,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我的继承人,我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对你。”
林星夜眼眸极冷:“父君还有许多个继承人,多我一个是父君的耻辱,少我一个父君更高兴。”
宁隋从来没想过师兄会觉得自己是耻辱,他道:“纵然我子嗣众多,你也是我最优秀的继承者。”
宁隋已经快要失声,要不是幻阵撑着,他已经没办法说话了。
他说出来了,将赞扬师兄优秀的话说出来了……师兄,可会嫌弃他孟浪?
林星夜才不相信宁隋说的话,他父君要是觉得他优秀,怎么会这么对他?不过是突发奇想玩弄他罢了。
他冷冷道:“父君还有心情玩笑?你之前是如何待我,现在还来愚弄我。”
宁隋道:“我并未骗你,星夜,你打不过我,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我之前或许对你不够好,那是因为你尚需历练,方能执掌不夜城。志燮他们,都是你的陪衬。”
宁隋确实觉得其他人都是师兄的陪衬,有什么资欺负师兄?
他说的话,却恰好击中了林星夜。
林星夜许久都没和父君说话,他本质上,到底是崇拜混沌帝龙,何况父君还说那些龙都是他的陪衬,但是……他父君对他差了那么久,现在不过几句话而已,谁都能编出来。
林星夜便不接话,眼中仍有敌意。
宁隋则当真想先上药,至少止了血和痛再说其他,他继续道:“星夜,我……”
宁隋本想说我先给你上药,但他心思并不纯洁,也就担心师兄会不愿意,便寻了个冠冕堂皇的身份:“先让父君替你上药。”
林星夜小时候练剑,手受伤了都是他父君亲手给他上药,还会安慰他不要哭。
所以,林星夜被欺辱了、被雷劈伤了,才会在潜意识里想找父君安慰。
但那是之前的父君,不是现在一直伤害他的父君。
林星夜道:“小伤,无需劳烦父君挂怀,何况我现在还是待审判之身,更劳驾不了父君。”
宁隋想立刻说不用审判,结果林星夜眼色忽而一冷。
父君……仍然觉得这么小的伤都要治,他要是答应了,父君岂不更觉得他是没担当没能力的软弱的龙,从而更夺他一切。
林星夜瞬间从幼龙孺慕的心态中清醒,他道:“父君不必多言,审判完后,我立刻离开不夜城。父君有欺骗我的时间,不如去看看其他儿子,他们才是你的希望。”
林星夜根本不相信宁隋的表现,觉得一切都是在骗他。诱惑他上药,从而断定他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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