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算什么,”皇帝轻轻一笑,“若世间事都已被天命注定,那人又何必争夺不休,我从来不信什么天命,没有人胜不了的天。”
沈朝夕扮演的少年眼睛微微发亮,像是终于找到了认同:“你真的这么想?”
皇帝摇头,“我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他的确不信命。
如果信命,他也坐不上如今这个位置。
曾经有人为他的兄长批命,说他是天生的紫薇帝星,注定要成为九五之尊,可是那又如何,他那兄长最终还不是倒在了皇位前面。
少年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左右看顾,咬了咬唇,“赵大哥,你知道什么安静说话的地方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皇帝看向福海。
他自然不可能对自己所有产业都了如指掌,福海身为他的贴身太监,才是知道的最多的人。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福海弯下腰,低声道:“三楼雅间就是个好去处。”
茶馆不大,却很精致,一楼大堂,二楼临窗,三楼是专门分隔出的雅间。
闻言,皇帝便知道,此处应该是自己的产业,掌握在东厂手下。
这个时代的东厂和锦衣卫虽然远没有沈朝夕记忆中的某个朝代强大,能够作为朝廷鹰犬被绝大部分人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潜伏在各个地方,以不同的身份,将天下的情报收集到皇帝的手中。
雅间不远,走两步的距离。
进了雅间,沈朝夕看向福海,后者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沈朝夕这才仿佛为自己下定决心一般吸一口气,她道:“赵大哥,我要你发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不管信与不信,都不得轻易外泄,好吗?”
要皇帝发誓,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可笑。
但见少年神情认真,鬼使神差般,皇帝竖起手指,发完了一个誓言。
他好笑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严肃,这下可以说了吧?”
沈朝夕盯着他,直到皇帝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情变得严肃,才缓缓开口道:“大哥家中若是有多的钱财,还是抓紧时间收购米粮吧,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估计天灾人祸,都不会断绝。”
皇帝早已经从赵晚宸收购粮食的行动中,猜到沈朝夕可能预测到了雪灾,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沈朝夕竟然说出来的会是这样一番话。
他神情微动,见沈朝夕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似在观察自己是否相信了他的话,他忍不住苦笑:“贤弟可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
“你有何证据?”
沈朝夕摇摇头,“我没有证据,若我有证据,我早就让公主殿下帮我把消息传给皇上了。”
这个消息的确让皇帝心神震荡。
沈朝夕的话让他猜到了赵晚宸没有将消息汇报给自己,而是私下收集粮食的原因。
眼前的少年,是撒不来谎的,若是赵晚宸向自己禀告今年可能会产生雪灾,作为预测者的少年很有可能会被带上来,而他天真烂漫的性子,估计说不了几句,就会将底子掏个干净。
天灾人祸,不会断绝。
什么时候一个国家才会天灾人祸不断?
必然是皇帝不仁,上天降罪的时候啊!
若非提前认识了沈朝夕,知道这小子不是会说胡话的人,而是真有几分本事,恐怕光凭这两句话,他就能把人打入天牢,择日斩首。
“按你的意思,最近到来的灾害,应该就是雪灾?”
沈朝夕点点头,满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皇帝道:“你可知道,京城已经有十年没发生过雪灾了。”
“……我不知道。”沈朝夕张了张嘴,有些颓然地道,“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
少年沮丧的心情溢于言表,皇帝安抚道:“不是不信你,只是你怎么知道的,总要给我个理由。”
沈朝夕道:“若我说我是做梦梦到的,你信吗?”
“做梦?”
“从小我便是这样……”
“……小的时候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总以为梦里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家里人都觉得我是乌鸦嘴。尤其是我祖母死的那次,我梦见祖母跌倒,醒来告诉爹娘祖母摔了,他们都叫我不要胡说,可是当天下午,祖母一跤跌在院子里,就再也没醒来……”
世人对于神鬼,总是畏多于敬。
少年的父母并未将其预知未来的能力当做一种本领,反而认为是来自恶鬼的诅咒。
几次之后,少年也就学会了沉默寡言,袖手旁观。
直到全家出事。
“佛子受天地宠爱,每当遭遇天灾人祸,总会受到提前预警,更有贵人助其避过劫难……”
惠安和尚的话渐渐和沈朝夕的声音重叠到一切。
所以全家死在劫匪的手下,沈朝夕却为恒安公主所救,成了公主府的座上宾。
沈朝夕举例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时间因为过于久远,已经无法查证,却仍旧让皇帝感觉心惊胆战。
他喉咙有些干涩,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梦到了什么?”
沈朝夕闭上眼睛。
“我梦到了漫天大雪,雪中葬着无数的尸体,我梦到了滔天河水,浮殍千里,我梦到了烈火炎炎,大地干裂板结……”
“我听见许多人在哭,许多人在哀嚎,有小孩的声音,也有老人的声音,有男人的哭声,也有女人的哭声……”
皇帝随之闭上眼。
随着沈朝夕的声音,那些画面仿佛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去。
好一会儿,他才从那种震撼当中找回自己的心神,握着茶杯的手发紧。
……
听到这些消息,皇帝也坐不住了。
若是旁人说的,他可以当成是危言耸听,可若是佛子说的……
他还真不敢大意。
但他还得按捺住自己的心情,等待第一场雪落下来。
若是沈朝夕说的什么都没发生,岂不是闹了一场笑话。
当然,在这之前,他重点抓了一下雪灾的筹备工作,就当是未雨绸缪,若是没有发生雪灾,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京城多些存粮和棉花而已。
大雪在钦天监推测的日期之前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都说瑞雪兆丰年,往年看见白雪的时候,皇帝心中只有欢喜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喜悦,而今却满是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的不安。
一夜大雪过去,钦天监的人忐忐忑忑来汇报,今年的大雪可能大的有点超乎想象。
很有可能……就是百年不遇的一次雪灾。
皇帝的手一哆嗦。
沈朝夕说的事情,没法告诉别人,他只能将同样与她有联系的赵晚宸招进宫里。
“那孩子……我见过了。”
听到皇帝的话,赵晚宸扑通一声跪下,冷汗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无晦天真烂漫,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请父皇见谅。”
皇帝没有喊她起来,而是问道:“你觉得什么是不该说的话?”
两人心知肚明。
片刻后,皇帝将人喊起来,问:“你觉得朕这皇帝,做的可有失责?”
赵晚宸斟酌着语句道:“父皇虽无开疆扩土之功,但大兴在父皇的治下国泰民安,父皇绝非昏君。”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句夸朕的话都不会好好说。”
话这样说,他又觉得赵晚宸说出这样的话才对。若是她学着旁人对他极尽谄媚,尽拍马屁,皇帝反而还会觉得奇怪。
皇帝可能会错吗?
皇帝当然不可能会错。
不是说皇帝就是圣人,不会犯错,而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皇帝是不能有错的。
那错的就只能是旁人。
历来国家出现什么灾难,不是皇帝无道,就是妖孽横行。
既然皇帝不可能有错,那肯定是哪里出了妖孽。
绕了一个圈子,赵晚宸才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最后的目的地。
哪怕她现在恨不得将林慎微拎出来告诉皇帝,这就是我们想收拾的人,但她却半个字不能提林慎微,甚至半句话不能提林家。
只是说些什么古籍有言妖孽出世,必然先害国之重臣啊,渗透百姓上下之类的,反正我就是不点名说是谁,你自己猜去吧,要是猜不到林慎微头上算我输。
赵晚宸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还有什么不好猜的。
要是连这点都猜不到,皇帝屁股下面的位置可以换人坐了。
倒台的国之重臣,最近的一家,只有姓林的。
而林家唯一的漏网之鱼,现在在他儿子的府邸上当了一个妾室。
皇帝一开始并未将这个妾室放在眼里。
男人,在某种程度上,总是瞧不起女人的。只有事后推锅的时候,才会都觉得是女人的错,比如说商朝覆灭,许多人骂妲己蛊惑纣王,却不骂纣王贪图女色,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旁人只觉得褒姒美色误国,却不怪周幽王将江山当做儿戏。
会咬人的狗不叫,哪怕赵安对外十分低调,一心只做实事,在成年皇子里是竞争力最低的一位人选,皇帝也从没看轻过自己的这个儿子。
他自己就是韬光养晦多年,趁着各个兄弟争斗不休,两败俱伤的时候坐上的皇位,七皇子赵安打的什么主意,闭着眼睛他都能猜得出来。
因此林慎微鼓捣出众多稀奇古怪的玩意的时候,他只当是七子为了竞争皇位,还是做准备了,至于林慎微,不过是摆在外面的一个幌子而已。
一个女人,能做些什么?
但细细一查,皇帝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将锦衣卫收集的资料拍到桌上,皇帝冷笑:“这林氏,当真是好手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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