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瑥安眼力极好。
之前卢瑥安只觉得寻常,从未觉得自己眼力好。可现在,隔着整个厅堂,从门口到上首座位秦叙的距离,足足有三四丈远,卢瑥安竟然可以认得出福亲王的兄长腰间所悬挂着的、就是出自于他的岁岁平安。
这惊人的眼力,卢瑥安自己都有点惊到了。不过,又想到核雕精细,现在技术不允许、没有放大镜,他仅凭着眼力便能明察秋毫、在小巧的桃核上精细雕刻,眼力好一些也不出奇。
卢瑥安在瞧皇帝腰间的核雕,而秦叙也撩起眼皮,打量了卢瑥安几眼。
他先是看到了自家弟弟扶在卢瑥安肩上的手。
又看卢瑥安的衣着绣纹,秦叙心里一突。
呵,这和他弟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立领、这勾边、这肩上的小飞檐……的秦叙敢说,全京城除了他弟,就没第二个人敢穿上这种最新款的衣裳。
看来他弟对这位哥儿甚是喜爱了。
再看卢瑥安的相貌,只见他相貌普通,没有直视于他,眼眉低垂看着他的腰间,嘴角上翘着噙着微笑,看起来挺乖巧;而他的肤色是晒匀了的麦色,与时下以白为美的打扮不同,脸上脂粉不涂,还算清爽。
外貌算是过得去,可比起京城里美人云集,卢瑥安的相貌也太普通了些。也不知道一向爱美的他弟弟看上这位哥儿哪一点,就要把人带来别院,还把人带出去同游景色。秦叙暗暗评估了一番,却不动声色,他放下茶杯,指背在桌面轻扣了一下。
不用秦叙说什么,福亲王秦慎就特别紧张地和盘托出了:“兄长!我今日虽然去了八方街,但是真的哪个赌坊都没进去!陪卢大师去拜见他父亲的友人了,一上午都呆在那儿,啥都没赌!”
福亲王见到他亲兄,虽然第一个反应是有些腿软,可是仔细想想,他似乎没犯什么错事。
他还带着护卫们一起,护着形单影只的卢大师去那坑人的赌坊一条街了,福亲王想到这里,挺起了胸膛,觉得自己的形象骤然高大了起来,他理直气壮!丝毫不怵!
秦叙消息灵通,当然知道福亲王没进去,只是进了一间寻常人家的院子里。只是,他弟弟福亲王的话,听在秦叙的耳里,就变成了——
兄长~今天我陪我家未过门的哥儿去拜见他家父亲那边的长辈友人啦~
“带回来的这位是哪家的哥儿?”秦叙抬眸,瞥了理直气壮的他弟一眼。
原想他弟会顺势介绍对这位哥儿的喜爱之情,却不料,他弟竟然如此说道:“不是,我带回来的不是个哥儿!”
秦叙:“……?”
卢瑥安闻言,亦有些惊讶,哥儿的性别长在额头的红点上,原来福亲王一直没看到嘛?
可福亲王没察觉出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对,他十分郑重地为他兄长介绍道:“这位就是把那篇振聋发——发什么来着,总之这位是把那篇震耳欲聋的精美论写给我的、同时核雕手艺非凡的卢大师!
卢瑥安谦逊道:“大师不敢当,不过是个雕刻桃核的匠人而已。至于那篇——精美论?那只是一家之言,而且写得并不全面,有失偏颇。虽则有精美雕品的出现,是国力强盛的表现之一,也承载了许多美好的寓意,但太过追求精美也并不妥当。”
难得在圣上面前刷脸,卢瑥安“逃犯”一个,当然要在圣上面前刷一点印象。
秦叙扬起半边眉毛,视线落在卢瑥安的脸上,说道:“你也知道不妥。”
“这个自然,雕品再精美,也只是锦上添花,于是我并没有把雕品卖出过分高昂的价钱,做出虚高价钱的引导。国力强盛终究要靠兵强马壮,不停改进兵器、更专注于实用性,才是守护锦绣华夏的根本。”卢瑥安侃侃而谈。
由于卢瑥安的核雕手艺的确精湛过人,秦叙这时候倒是期待了,不禁出言问道:“你一个哥儿,能知道如何改进兵器?”
卢瑥安莞尔:“您说得对,我一个哥儿,平常甚少接触护国兵器,哪能知道如何改进呢?”
刚刚才勾起期待的秦叙:“……”
他很久没有这样因为陌生人而心情起伏了。
卢瑥安之前说的,的确有些偏颇,而且更像是站在匠人的立场上的发言。而今天他本人现在面前,明明只是个相貌普通的哥儿,说话的立场却放眼华夏,宁可少收些银钱,也不愿卖到过份高价,对雕品价位作不当引导。
这和秦叙的想法不谋而合,倒让秦叙对卢瑥安看高了一眼。
可惜,是个不能入仕的哥儿。
至于卢瑥安,这会儿趁机解释了福亲王收购他的核雕价格不贵,免得皇帝以为他坑了皇帝弟弟,刚刚刷脸是够了。而且,即使推翻了自己之前的部分说法,但只要他的核雕戴在当今圣上的腰间,那么,核雕的价格就算会被圣上出手压价,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这么重要的核雕当然要持久耐用为好。
卢瑥安的视线再次落在秦叙腰间的核雕挂坠上,说道:“护国兵器,我一个平民百姓,的确知之甚少,不过在核雕上倒能有些见解。之前缺乏上等的材料,于是核雕都没有刷漆上色、润泽保养,这位秦兄的核雕身上的岁岁平安可否能暂时摘下来,让我上色?这样能保存得更久、更完好,不辜负慎台对秦兄你祝福的一番心意。”
原身把桃核雕出来、卖出去,就算了,最初用桃核来雕刻的原因就是因为不用花银子,至于后期的刷漆上色等等工序,原身的银子不足以支持,也卖不出足够的价钱回本。
而福亲王秦慎听到卢瑥安这么说,突然兴奋道:“对!而且,等新买的桃核晒干了,我就可以亲眼见到卢大师雕刻桃核了!”
秦叙自然对这等追求精美的事儿没兴趣,不过,既然岁岁平安是他弟送给他的一番心意,秦叙也就把腰间的核雕解了下来。
接着,他没有留下来看卢瑥安在线表演上色。
既然他弟眼神坦荡,称这位卢哥儿为大师,眼神毫无缱绻之意,只有崇拜之情;且据后续消息,他弟也不是被可恶的哥儿带去赌坊,那他便不用留下了。
不过,秦叙在临走前,回头看了旁若无人、专心给核雕上色的卢瑥安一眼。
因为福亲王这边有上好的熟桐油等等漆料,宫廷用料考究,于是,在卢瑥安浅浅地给核雕上了一层桐油之后,那本来略为毛糙的岁岁平安核雕,此刻浸润着莹润的光泽,更显得花瓶碎片上的花儿柔滑细嫩,这桐油抹上后闪着微光,似有晨露在花尖儿上微微颤抖。
以致于,他弟明明在送行,却时不时回头看几眼,满目不舍,仿佛连一个上油的细节都不想放过。
秦叙面色微沉。
虽然他弟记性不好,但耳目聪敏,不算愚钝,现下却把精力用错了地方,整日游手好闲。
福亲王自己却不这么觉得,他在把秦叙送到马车上时,距离卢瑥安远了,确认卢瑥安听不到了,福亲王秦慎才静悄悄地说道:“皇兄,您知道我今日发现了什么了吗!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卢大师的字迹和吴探花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卢大师的字写得比较好看了!”
“哦?”
“原来吴探花的字是向卢大师学的!”福亲王把今早的结论告诉了秦叙,并义愤填膺道:“今早去的是卢大师父亲的友人家,邓叔一见到我,就以为我是吴探花,陪夫人同去拜见他。原来卢大师曾经是吴家的夫人!但是据说没有婚书,所以一到京城,吴家就抛弃师父,把他给赶出来了,那探花原来不是什么好人——”
秦叙摆了摆手,打断道:“朕对这等事不感兴趣。若果你要弹劾官员,按律法搜集事实证据,写明再上奏,你应该知道。”
空口无凭,的确不对。被指责了,福亲王秒怂,只得垂下脑袋回道:“……是的,皇兄。”
按规程是应该这样做,但,他皇兄登基之后日理万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小事都默默地听他分享的皇兄了。
福亲王这会儿还挺伤感的。
“朕见你整日无所事事,茫茫度日,既然你难得对弹劾官员有兴趣,明日便去都察院领命罢。”秦叙说罢,唇角半勾,侍从来关上了马车的帘子,遮住了他微勾的嘴角。
福亲王见不到他兄长的神态,还沉浸在伤感的世界了,此刻送别,条件反射的怂巴巴的应了一声:“哦,好的,遵命。”
等秦叙的马车驶远了,福亲王才反映了过来:“啥?!”
都察院?!
他明天不能游手好闲到处玩儿了要去点卯了??
这可真是个晴天霹雳!!
福亲王的心情贼复杂。
都察院就是当朝弹劾官员的御史们呆着的地方,个个说话了得。虽然在都察院里能更好地帮到卢大师,可他平时闲散惯了,突然要去当值点卯,舒服的日子到头了;而且,他一直记性不好,除了买买买之外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去了能做得了什么,想帮卢大师都不知道怎么帮。除了开口请皇兄的人去查,他也不会别的了。
不过既然皇兄都安排他去了,而且是在他空口举报探花之后安排他去!
对他简直非常好了,果然是亲兄弟!这事必须做成!
福亲王想到这里,心里又快活了起来,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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