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星辰的阶梯

    菲奥娜看着泛黄纸张上的那个名字, 陷入了沉思。

    可能这就是血缘关系的神奇力量吧。她虽然从没滥用过预言方面的能力,但是莫名地就能理解菲德丽丝当时的感受, 肯定是既纠结又苦闷的,甚至还会产生更进一步的对自己的能力、乃至对整个预言体系的怀疑: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怎么会是这个人呢?她完全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啊?

    菲奥娜曾经在还不知道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的选择用意为何的时候,在哥谭医院里枯坐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曾经也一度怀疑过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不过在后来, 她在见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又几乎等同于从刺客联盟脱离出去之后,眼界开阔了, 自然思想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这条路走不通又怎样?预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准的。与其关注变数那么大、不可测的未来, 倒不如着眼当下,用切实的方法去帮助别人来的好。

    而显然跟她现在有着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个人。达丽亚在征得了菲奥娜的同意,看过这份遗嘱之后,伸出手去,盖住了那个名字,对她柔声道:

    “别太相信这些。”

    ——这还是菲奥娜第一次被专业领域的人如此直接地告诉她, 让她不要太相信这些东西, 惊得她直接抬起头来看向了达丽亚。

    一般来说, 靠通灵的本事吃饭的人, 或多或少都对这方面有所依赖的。其实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对神秘侧的东西抱有尊敬之情是吃这行饭最基本的要求, 但是就怕一不小心, 这个敬重的程度没把握好, 过头了, 就会变成“过分倚重”。

    不管一个人所过分倚重的是什么,只要程度太过了,那么不管多好的事情都会变得危险起来。所谓的“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像这样直接告诉她“别信”的专业人士,达丽亚·沃斯科波耶娃还是第一个。

    她看着菲奥娜迷惑不解的眼神,觉得心里一片柔软,当被这样的小姑娘用不解却又认真的眼神注视着的时候,除去铁石心肠的非人类,几乎无人能够抵抗:

    “不管是灵摆还是塔罗,是占星还是卢恩符文,所有的通灵手段指向的未来都是可变的。谁都不敢说自己的预言万无一失,就连塔季扬娜都有失手的时候。预言从来只是参考,靠人力的努力是可以改变未来的。就好比玛莎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她今天呛到了,那她今天一天就不要吃饭了吗?”

    “菲奥什卡,我们不信命定论,因为人的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她伸出手去,在那张纸上轻轻点了点:

    “你看,菲德丽丝也亲口承认,她囿于她的天赋,因此‘会被预言反害’。”

    “没有任何人的未来是既定的,没有任何人的命运是不变的,只要你的内心足够坚强,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那么在你未来人生的道路上,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被你踩在脚下,不管在什么领域,你都可以一往无前。”

    就在菲奥娜刚想问“可是一般来说,金色黎明这种水平的人的预言,是不会偏差到这种程度”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头突然重重一跳,有如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长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被她忽视许久的问题:

    金色黎明是水平可观的神秘结社,其中的那些著作等身的知名人物甚至还重构了塔罗牌,使得这种纸牌游戏能够切实地用于占卜,说金色黎明神秘结社是那个时代的神秘学领头组织,这不假,他们的实力也当得起。如果他们能看见这么明确的指向的话,按理来说是不会偏差太多的。

    可是金色黎明神秘结社,是英国的组织,而不管是菲德丽丝还是彼得罗夫,都是外国人!

    英语不是菲德丽丝的母语,更不是彼得罗夫的母语,而在菲奥娜的梦里,那位负责传达预言的老人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明显的异国口音,而且因为太过年老,说一句话就要喘个上气不接下气,虽无冒犯之意,但真像一只苟延残喘的风箱。

    ——如果那个名字,说的其实不是“Talia”,而是“Dalia”呢?

    她的手指蓦然收紧,惊疑不定地发现,如果这样想的话,就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

    正是因为金色黎明曾经给出的这个指向太明确了,而菲德丽丝也正如同信中说的那样,“过分依赖预言以至于没有了它们的帮助,她就寸步难行”,才会明明知道刺客联盟这个组织明明有那么多不可取的地方,却还是信赖着预言的力量,在自己慷慨就义、英勇赴死之前,经过千挑万选,最终把襁褓中的女儿托孤给了刺客联盟首脑之女、信誓旦旦地说着自己“不相信命运”的塔利亚·奥·古,甚至还为了以防万一,用她那已经濒临透支的预言能力给塔利亚排除了不少敌人,扫清了许多暗中潜藏着的风险。

    塔利亚·奥·古此人,是不相信“既定的命运”没错,但是与之相对的,她信仰力量与强权。为了能够完成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里,令她拼尽全力去做的“清洗世界、统治世界”这件事,她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打造成工具,达米安·奥·古甚至都不是在她的子宫里出生的。年幼的刺客联盟继承人在冰冷的机器中出生,又在呱呱坠地的第一时间被塔利亚扔进了拉萨路池,其后,他短短十余年的成长过程里,最常见的就是死亡和鲜血,而且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成百上千的他的畸形复制品在等着取他性命。

    她连对自己的亲骨肉都这么狠,谁敢指望她能照顾故交之女呢?哪怕这故交曾经为刺客联盟做过那么多事也不行。

    但是架不住当年塔利亚从菲德丽丝手里接过尚在襁褓中的菲奥娜的时候,说的那叫一个好听,表情那叫一个真挚:

    “请放心,菲德丽丝,我肯定将她视若己出,如同抚养我的孩子那般将她养大!”

    ——由此可见临终托孤这事儿并不是对着谁都能托的,毕竟画龙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完全被尘封在时光的尘埃里了。就算菲奥娜再怎么猜测,也只能把“其实母亲当年应该把我托付来女巫协会”的这个猜想吞进肚子里,因为菲德丽丝当年还不认识达丽亚她们,女巫协会,顾名思义,就是全都是女性通灵者的协会,彼得罗夫应该也只是在这里就读过而已,还没到能够加入协会的地步,更别说凭着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就把他的孩子托付过去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预言里,没有指向明确的“时间”。

    一个完整的预言至少要包括以下几点:第一,准确的时间,第二,即将发生的事情,第三,被这个预言所牵涉到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在金色黎明的预言里,第一个条件被无限地模糊处理了,而在那个准确的人名的映衬下,反而显得这个被忽视多年的条件并没有那么重要,直到菲奥娜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的确有个名为“达丽亚”的、不相信命运的人,在多年之后,带着她身后的一整个组织都来保护她了!

    ……只是这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言语不通之下,使得这个预言的指向便宛如通天巴别塔,壮观,明确,难以规避,却又完全地显出一种分裂和难以互通的趋势来。

    她无端地有点想笑,因为觉得这太荒谬了,这个预言在多年后还真的被精准无比地应验了,却又是以如此荒谬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这使她之前经历的那段完全错误的时光看起来更像个笑话了。

    “都过去了,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好姑娘。”达丽亚是个优秀的心灵交流者,自然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的情绪波动,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

    “你先出去找玛莎玩,我和纳塔利亚有话说。”

    菲奥娜浑浑噩噩地一头就冲出了门,向来注重礼仪的她这下连招呼都忘了跟里面那几位打,也幸好大家都理解她的情绪波动,毕竟以她的年纪来说,只是失态到忘了打招呼而已,这样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很好了。达丽亚目送着她离开,真忧心她会不会一头把自己怼在墙上,而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出去跟着菲奥娜以保障她的安全的时候,纳塔利亚开口了,询问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之前一直在沉默的亚历山大:

    “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到圣彼得堡来送这一趟信。怎么,和伊罗娜出问题了吗?”

    这个问题如果直接对着关系不是特别亲近的人来问的话是会相当冒犯的,甚至会让人觉得发问者很八卦很碎嘴,但是纳塔利亚问得那么郑重,很明显她所窥视的不是感情问题,而是某种更深一层的指向,亚历山大摇摇头,算是否认了这个说法,不过后来又自己给自己打了个补丁:

    “只是最近相处得不好而已。”

    “唔。”纳塔利亚眯着眼,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用来打量人的目光很特别,这位有着相当吸引女性皮相的年轻灵媒在她眼里完全不是一个“异性”,而只是一本摊开的书、一个亟待她去填完的数独游戏而已,而当她眯起眼睛,通过那副硕大的圆框眼镜看人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更为明显了:

    “那我们就不送你了。”

    在亚历山大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走廊里之后,纳塔利亚才和达丽亚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我就说伊罗娜不应该跟他在一起。他不是个能稳定下来的、长久经营一段感情的人,真的,哪怕他再怎么英俊,他的身上也没有那种由爱而生的气场,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人都是稳定不下来的。对孤独又敏感脆弱的伊罗娜来说,这人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达丽亚相当赞同她的话,但是她知道,当两个女人凑在一起去抱怨什么事的时候,如果没有人愿意去做那个把话题引回正轨、负责活跃和积极谈话氛围的人的话,这个话题就会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往又丧又暴躁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往好处想,至少他们会和平分手?”

    纳塔利亚:……完全没有安慰到我。谢谢。达丽亚,不是我说,你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孩子还那么大了,怎么还能把自己作出一条单身狗的气场来?!

    从纳塔利亚的办公室出来之后,菲奥娜就一直处于某种微妙的、介于清醒和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连脚下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板都没有什么实感了,正当她如同游魂一般脚步虚浮地飘过不知道第多少扇红木门的时候,突然有一扇门打开了,从里面传出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来,诧异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菲奥什卡?我以为你和达丽亚一起冥想去了?”

    菲奥娜定了定神,这才想起来这是曾经去机场一起接过她的尤金,也是卡佳的老师:“……她有点事要和纳塔利亚讨论,我就先出来了。”

    “你的精神好像不太好,能量场也很紊乱。”尤金把门打开得更大了一点,从里面便飘出了某种香香甜甜的味道来:“要进来吃点东西吗?我在煮奶茶哦。”

    菲奥娜还没搞明白,尤金怎么能在统一配置的、没有任何能供发挥厨艺的房间里一展身手呢,就透过大开的房间门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一整套正在高效运转着的、正在煮奶茶的化学实验专用器皿。

    每一个烧杯和酒精灯的摆放都恰到好处,旁边还架了用来称茶叶和奶粉的天秤,连水都是用量杯和胶头滴管精确地计量过的,真是气势满满、气场十足,活像童话绘本里那种用大锅煮魔药的女巫的现代版本——如果不看这套精密仪器里煮的是什么的话。

    菲奥娜:……这个女巫协会?!还能不能好了??!!

    “请坐,我去给你找点小蛋糕。”尤金对途经她门口被强行拉进来喝茶的菲奥娜展现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开始翻箱倒柜地从那一堆东西里找适合招待客人的东西了:

    “呃,抱歉,我这里有点乱,请稍候,马上就好。”

    菲奥娜看了看那陈列在实木架子上的二十多个动物头骨,还有形形色色的蜡烛和稀奇古怪的植物、各种颜色的水晶还有灵摆,还有那最引人注目的一百多套塔罗牌,觉得女巫协会里的诸位都是合理利用空间的天才,反正她是没有能把这么多东西统统塞在一个柜子里还能摆得这么好看的本事。

    不过被尤金这么一打岔,她的情绪还真的稳定了不少。

    尤金终于从柜子的最底层翻了一袋真空包装的香橙小蛋糕出来,给菲奥娜倒了满满的一杯奶茶:“你好像有心事?”

    “我……”菲奥娜一开口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哑得要命了,她刚想说我很好没什么事,突然心念一转,问道:“我从达丽亚那里听说了,你擅长的是亡灵魔法?”

    “那当然,不是我夸口,全圣彼得堡在亡灵魔法方面,就算是你的导师达丽亚也及不上我!”尤金往后面的墙上一指:“我刚给卡佳摆完祭坛,等再过一段时间,她的灵魂就可以毫无挂念地在俄罗斯的土地上离开了。”

    菲奥娜凝神看了看,发现她已经感知不到卡佳的丁点气息了。如果要为枉死的亡灵搭祭坛,让他们能够更快地去他们该去的地方的话,那就一定要以“能感知得到这个亡灵的存在”为前提,而在她感应不到卡佳的气息的时候,尤金却连祭坛都搭完了,也就是说,尤金的亡灵魔法的造诣是完全在她这种半吊子之上的,这使得她的内心猛地就燃起了某种希望的光火,莫名的力量催动着她,让她试探着开口问道:

    “那请问尤金,能不能……让我见见我的父母?”

    尤金刚刚还在刺啦刺啦猛撕小面包包装袋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菲奥娜以为自己没有表述清楚,赶紧解释道:“我之前在纽约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位能够在人间滞留数十年而不散去的亡灵,她是因为有着深重的执念才会这个样子的,那我的父母也有执念的吧?”

    “拜托了,能不能让我见见他们……哪怕一面也好,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出的!”

    尤金沉默了好久之后,才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菲奥娜的肩膀上,连带着努力地把声音也放得很轻,生怕接下来说的东西会吓到菲奥娜:

    “菲奥什卡,这个……我要怎么跟你说呢?普通人的灵魂,归属他们的信仰,巫师的灵魂,则归属他们的国度。”

    “普通人死后会变成鬼魂,只有通灵师的‘眼外之眼’才能看见,但是巫师们在死后,是可以选择以幽灵的形态滞留世间的,这种幽灵甚至连普通人都能看见,是乳白色的半透明人形。但是菲奥什卡,那非常痛苦,而且几乎很少有人会选择它。”

    她柔和又坚定地握紧了菲奥娜的肩膀,直视着她那灰色的眼睛,劝慰道:“菲德丽丝和彼得罗夫都是勇敢的人,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的。”

    “走下去……?”菲奥娜呆呆地重复了一下那句话:“去哪里?”

    “去只有真正勇敢纯洁的灵魂才能去往的地方。”尤金叹了口气:“抱歉,菲奥什卡,我对你的这个委托无能为力。”

    她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从身后的柜子上拿了套牌推到她的面前:

    “你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令你足够困惑的事情才会突然有这方面的想法的。虽然我不能让你再次见到你的父母,但是至少我可以为你解惑答疑,来抽张牌吧,菲奥什卡。”

    菲奥娜歪着头看了看,发现这套牌的牌面上全都是神态温柔慈祥的女人,颜色清新而柔和,却不是她惯用的塔罗牌,因为在这套牌上只有数字和图画,没有任何塔罗牌独有的、大小阿卡纳牌的标志以及字母:“这是什么牌?”

    “是神谕卡。”尤金将神谕卡平摊在桌上:“和更加注重对长远的大事进行分析的塔罗牌不同,神谕卡更注重对眼下的困惑的解答,很适用于眼下你的状况了。抽一张吧,菲奥什卡,这是我几天前刚买来的新牌,还没正儿八经地用几次呢,正好,趁着它还很新,没被过多的求问者的磁场干扰过,你先来占个便宜。”

    这是菲奥娜第一次接触主流占卜牌之外的神谕卡,她随手抽了一张,发现在这张牌的牌面上,是个身披层层叠叠的长袍,面容平和又温柔的女人,她的脚下踩着一轮新月,和塔罗牌的大阿卡纳二号“女祭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什么?”

    “就像你看见的一样,这是‘脚踏月亮的女人’。”尤金仔细地看了一下这张牌:

    “你曾在受苦中无声地呼唤,在努力无果的煎熬中痛苦辗转。曾经在你想要升起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正在下沉;想要飞起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坠落。但是现在一切的转机都已经到来,你锲而不舍的自救和呼唤终于有了成效,只要你足够信任自己、也信任他人,你就会长大成熟而不再受苦,经过努力和时间的砥砺,让一切的煎熬都终结于此。”

    她对菲奥娜笑了笑:“简单来说,就是‘未来可期’。我听达丽亚说你已经自学塔罗牌很久了,那么今日运势抽了吗?”

    菲奥娜点点头:“是战车。”

    “多好的指向啊,菲奥什卡!”尤金赞叹了一声:

    “两者集合起来就是‘Per aspera,ad astra’,菲奥什卡,你会历经磨难走向星辰。”

    通灵者们的年纪都看起来非常微妙,就好像已经生育过、孩子都能打酱油好多年了的达丽亚和塔季扬娜,她们看起来也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而看起来最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玛莎,其实也早已过了俄罗斯的合法饮酒年龄,尤金看上去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所以她的实际年龄就肯定不是这个数了,而且有很大的几率会偏向年长。

    而此刻,她正在用饱经世事的人独有的智慧的方式开导着菲奥娜:

    “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成为你通往光明未来的阶梯,而已经逝去的人,也会在星光的辉芒后注视着、祝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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