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特越来越看不透基督山伯爵了。
他和克里斯班纳特关系亲近,简直形影不离, 能得到那种人的信任, 连最在意的姐妹终身大事都愿意拜托他照看,这个人的品性肯定是没问题的。
而且他们相处时总是有种理所当然的气氛, 班纳特提出建议后,奥古斯特自己竟然都觉得, 由基督山陪着他们去巴黎,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所以他要怎么向家人介绍伯爵我小舅子的挚友
谁会让自己的男性朋友做家庭事务的代表人
远处码头纤长峭立的人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黑色长发的男人还站在甲板上,扶着船舷,望着那个方向。
奥古斯特忍不住问“您到巴黎,是有什么事务要办吗”
伯爵终于吝啬分给了他一点目光。
外交官自认在与人来往时很有套方法,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 伯爵其实有很多面, 性格相当复杂。
“我在巴黎有一些业务需要亲自处理。”
伯爵沉声说。
很寻常的话,奥古斯特却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极少单独面对意大利人。在伦敦时,他的注意力都在应付恶龙小舅子上, 后来班纳特去德比郡,伯爵又突然变成了一个对吉蒂来说相当和蔼的“过来人”, 给总是犹豫着自我否定的班纳特小姐妥善的建议,耐心为她分析情况。
就算是最初明显向自己流露针对时,奥古斯特都没有怕过。
可是随着视野里只有海面, 班纳特不在身边时, 伯爵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仿佛春神为了职务前往人间, 冥王就变回了一个神,像是被抽走了全部温暖的生机,又像是被卸掉了一切压抑黑暗的枷锁,将要铁面无私审判为冥后搁置积压的罪案。
如果没有班纳特这层关系在,他一定不会愿意和这个人打交道。
奥古斯特想着,还是硬着头皮问“到目的地后,您计划住在哪如果不方便”
“我明白您的意思,非常感谢,不过不必了。”伯爵说,“我答应克里斯做班纳特小姐的看护人,就会尽力妥善照顾她,您只需要准备好拜帖就行。我的管家已经提前一个星期到了巴黎,准备好了一切。”
说是“尽力妥善”也太谦虚了。
因为伯爵一直住在摄政街,为了不给班纳特带来不便,所以连作息都与主人同步,一切顺着年轻人来,奥古斯特还从未见过巴浦斯汀和阿里之外的仆役。
离开港口后,这个人才显露出他手下的冰山一角。
为了方便凯瑟琳,安排照顾她的女仆都精通英语法语,随时可以代为翻译,也会教授她一些巴黎社交界的习俗。
凯瑟琳曾经和家庭教师学过画画,那时候班纳特在一边蹭课学完了法语,有弟弟促进,她虽然不会写,但是法语日常交流没有特别大问题。
奥古斯特之前也考虑过两国习俗不同的问题,不过他想促进未婚妻和妹妹的关系,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就按捺了心思,没想到伯爵连这也考虑到了。
他是因为爱意所以总想对恋人面面俱到,对方能细致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明,这个人不仅思维缜密还观察入微。
这样就能想象出来,他是怎么一步步接近班纳特,还成为疑心病的朋友了。
他们所坐的是伯爵的游艇,伯爵他自己似乎就是一个老练的航海家,不过随便嘱咐几句,那些仆役们拉满帆,很快到了法国。
伯爵自称是旅行家,他的手下果然相当熟悉入港的一切,妥善打点后,让游艇和大部分人留下,他们三个兼少数仆役在检疫所只观察了半天,就被放了行。
出海关时,奥古斯特趁机看了一遍伯爵的护照,将他的本名记下。
去巴黎就更快了,他们没有乘驿车,刚从检疫所出来就有三辆马车已经候着,等女仆们带着凯瑟琳上一辆车后,奥古斯特只能在看护人尽责的凝视下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马车前行时,奥古斯特哭丧着脸对贴身男仆说“我好多天没有和吉蒂私下说话了。”
沿路他们只能守礼聊聊天,连吻手礼都被伯爵语气轻蔑嘲讽“您是外交官,不用我来教英法礼仪区别吧”。
在伦敦已经见惯了主人在伯爵那里吃瘪,男仆熟门熟路安慰“毕竟是罗马的伯爵,那位阁下说不定是位过分虔诚的教徒,所以看不惯您僭越的行为。”
奥古斯特“等我回去后就办舞会,我要向所有人介绍吉蒂,还要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和她跳一晚上的舞。”
在奥古斯特意料内,伯爵和以往在伦敦一样,只要是舞会就只在角落里沉默站着。这次没有了可以放任目光追逐的对象,他漫不经心,和一切热闹都格格不入,如同已经与人间悲欢完全分隔,乐声和笑语也无法感染深邃莫测的眉眼。
这个人穿着款式普通的衣装,因为苍白忧郁,因为气质超绝,即使在角落也引人注目,许多人窃语讨论这个人到底是谁,也有曾经与他在欧洲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上前,不过颔首招呼后又陷入了冷场。
“您在哪里找来了这么一位鲁思文勋爵”
开口的是一位公爵夫人,奥古斯特连忙起身,不忘看一眼正和妹妹相谈甚欢的凯瑟琳,冲她安抚笑笑,才回道“他是我未婚妻的看护人。她的父亲是位保守的英国绅士,不愿出国,她的弟弟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就拜托他代为照看。”
“看护人虽说气质还算沉稳吧,可他看上去太年轻了。”
奥古斯特回忆了一下护照上的日期“他确实还只有二十七岁。”
“我听说,他是意大利人”
“是的,他是托斯卡纳的伯爵,也是一个旅行家。”
“先生,不得不说,您去过英国后变得含蓄太多啦,这时候,您难道不应该主动提出代我介绍一下这位伯爵吗”
奥古斯特苦笑“您不是今晚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了,所以我抱着一点侥幸心理,想要这种无所谓的尝试少一些。”
“他来了巴黎,却不想入乡随俗,也对社交完全不感兴趣,只是为了遵守承诺做一个看护人”
“是的。至少目前是这样。”
外交官审慎说,几乎要以为这是意大利人的一种策略了。
公爵夫人果然表现得更感兴趣,请求他一定代为介绍一下。
“那么我更要请您帮这个忙了。因为我预感到,他接下来的一个月会在上流社会出名,如果我不是我们那群夫人里头一个认识他的,恐怕去剧院都得躲着她们了。”
奥古斯特只好端了两杯酒,引着公爵夫人向角落走去。
“阁下,或许您可以赏脸,让我把您介绍给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
伯爵看向他们,目光像是停留,又如同已经穿透了他们,轻松洞悉一切。
基督山伯爵总是很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似乎曾经被禁锢行役被迫思考,才能让思维变得那么迅捷深入。
任何人打断他的沉思,看到他那张平淡英俊的面容,都觉得好像不小心窃取了一封无从破解的加密情报,明知他在酝酿什么,却无从下手分析。
恐怕只有班纳特拿着独一份的破译密码。奥古斯特腹诽。
不出意外,即使是这位闻名宫廷的美人也没能得到礼数外的照顾。
“伯爵,您跳舞吗”
“跳舞”
“是的,您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是会很热衷跳舞的呀。”
“我从不跳舞,夫人。我偶尔会喜欢看一个人跳舞。”
这句话如同一扇毫不留情的大门,轻松堵死了所有后话。
奥古斯特终于决定放下心心念念的未婚妻,放开作为主人该有的周到,和这位先生在角落里好好聊聊了。
他将另一只红酒递过去,无奈低声道“当初在摄政街,我曾经告诉过您。”
“您喜欢东方,也过着完全东方式的生活,参加任何聚会都只和班纳特先生来往。很可惜,一千零一夜在巴黎是行不通的。您如果要投资业务,就需要人脉,刚刚那位公爵夫人的交际关系可是相当广。”
伯爵接过,并不喝,只是说“比如呢”
“我们的国王,布尔蒙元帅,俄国大使”
奥古斯特说了一堆在法国上流社会相当响亮的名字。
伯爵像是个地道的外国人问了几个人,又漫不经心继续追问“德维尔福”
“这位先生是司法界的头一位,在宫中相当得宠,”奥古斯特撇嘴,“我们国家这十几年那些大事件您总知道吧他知道的秘密太多,有人恨他,也有人保他,所以他在旧朝和新朝都没有一点败绩,不论拿破仑还是王朝,执政大臣是什么派系,都动不了他的地位。”
伯爵露出讥诮的笑容点评“您好像在说一只乌龟。”
“不错,他就是个乌龟,没有任何破绽,就算是老狐狸也无从下口。他不出席任何宴会,一切交际都让他的妻子代劳,他就不用表现出立场和亲近,别人也抓不到他一点错处。”
伯爵又接着问了几个名字后,开口“我大概明白了。不过我与克里斯不同,比起人,我还是更乐意与数字和植物打交道。”
奥古斯特便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果您像一千零一夜里的辛巴德一样富有,或许那些人就会上赶着来找您了。巴黎在这方面比伦敦更严重,王朝几度复辟,巴黎人已经看明白权利不一定永恒,但钱确是实打实的,名利场,上流社会,追逐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番话由外交官说来有些出格,也显得尤其真诚。
他又道“或者,您写信让班纳特来巴黎,我相信你们的交情,他肯定愿意跑一趟。他只需要在这里呆一周,您很轻松就能融入社交界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好友的名字,伯爵禁不住轻轻笑了,同奥古斯特说起其他话题来“刚才您说我喜欢东方,其实不太准确。起初我确实喜欢一千零一夜,不过我被克里斯纠正过很多次,那在地图上还不算东。后来,受他的影响,我就喜欢上更加东方地域的风情了。”
“克里斯告诉我,那里有位国君被另一个国王打败,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地。于是他每晚都睡在柴薪上,每天要尝动物的苦胆,用这种方法让自己记住曾经受尽的苦楚和屈辱。恰好相反,他的仇人陷入了享乐,还沉溺在国君有意送去的绝世美人怀抱里。”
伯爵垂目看向手中的红酒。
“最后,国君成功复仇,夺回了自己的土地我以为,过多的情感会让人变得软弱。”
因为对方难得透露的心绪,奥古斯特若有所思,随即恍然大悟“你说这个故事,意思是,你怕班纳特来巴黎,遇到那位黑发情人,然后他就留在这里不想走了,因此影响他的前途吗”
巴黎人说完,为了确定答案看向伯爵,就见对方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自己。
“龙格威尔先生,您相当聪明了,也就比莉迪亚小姐敏锐那么一点。”
莉迪亚,你敏锐得让我害怕了,看来我预估失误,你的脑容量或许比格里芬要大那么一点。
奥古斯特“”
意大利佬连班纳特式嘲讽都学得这么精准,他们天天腻在一起就是在这样口对口教学吧。
奥古斯特这次请的是婚假,大概可以在巴黎一直呆到来年二月。
这么长时间,还是带着未婚妻回到自己老家,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偶尔拉拉小手,私下里说不定能讨要一个颊吻,结果到了巴黎,奥古斯特过得与在伦敦没有任何区别,也没能逃过每天准时打卡拜访的命运。
只是以前跑摄政街,现在跑香榭丽舍而已。
奥古斯特每次和凯瑟琳聊天,伯爵都在一边写信,一副和班纳特分享日记的架势,雷打不动,一天一封。
到巴黎的第一个月,意大利人就成了全城的话题。
只是来一趟巴黎,他居然在香榭丽舍大道买了一套房子,在市区和郊外都买了别墅歇脚,所有住处只花了一天就彻底翻修了一遍。接近圣诞时,还花大价钱买下了刚从非洲运来的蓝色钻石,请了巴黎最好的匠人做成一对袖扣。
这个举动引起所有人的注目,可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非常沉得住气,不理会任何邀约,只和龙格威尔家来往,偶尔去看一次赛马,明明订了全城所有剧院的包厢,却从来不听戏。
除此之外,香榭丽舍的仆人层级分明,以号衣区分,如果没有预约,就只能由门房层层向内递话求见。
“难怪那些人都跑来我家打听您,您比在伦敦时要难见多了,如果不是今天一时兴起过来,我还不知道呢。”
“我建议您还是赴一下布尔蒙元帅的宴席,您神秘过了头,警务部已经注意到您啦。如果掌握不到切实证据,他们说不定会以流民的名义把您抓起来等等,伯爵,您要出门了吗。”
奥古斯特絮絮说完,看清眼前人的装束,惊讶问。
任由仆人帮忙披上披风,伯爵拉开抽屉,拿出手套,“我带来的现金用完了,所以我可能要和一位银行家打交道。”
“您要见哪位先生”
“看名片是叫唐格拉尔男爵,他主动找上来,说是愿意贷款给我。您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建议吗”
巴黎人想了想“毕竟是众议院的议员,信誉没问题,他也确实很富有。虽然与罗斯柴尔德比还差一点,不过滑铁卢时他们家亏损了一大笔,所以现在唐格拉尔也只差那一点了。”
伯爵点头,“那么您今天上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们可以趁着套车这一会时间说。”
奥古斯特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因为初雪过于激动脑热,讪讪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刚刚从郊外回来,我摘了一些野果,想给吉您家。”
听到野果,伯爵动作一停,想起什么,稍稍抿了嘴,难得缓和态度问“这个季节还有野果吗”
奥古斯特“我的叔叔喜欢吃这些,所以特意搭了一个暖房自己种,我只是送过来,马上就离开。”
伯爵拢了披风,在走进风雪前回身。
“班纳特小姐在和一位夫人聊天。我没记错是您介绍她们认识的,让贝尔图乔带您进去坐坐吧。”
马车在细雪里缓缓停在了毒蛇的洞窟前。
银行家以一种比预料中更殷切的态度接待了伯爵。
唐格拉尔男爵的府邸修得过分华丽,十分有银行家的派头,金灿灿里附庸风雅挂着许多名家假画和古董赝品。
伯爵扫了几眼就不想再看,只能看向那张引人厌恶的面孔,面露适当的陌生与好奇。
“伯爵先生,您实在太让我受宠若惊啦。毕竟您可是拒绝了不少阁下,我也只是冒险一试,没想到您竟然真的赴约了。”
唐格拉尔欠身,面露得意。因为对方的主动上门,银行家认定巴黎的话题人物已经强撑不下去,而谈判的拉锯战已经抢占先机。
伯爵表情却很平淡。
如同强迫自己在见到炼狱惨状也面无表情,所以在寻常时候也能从容掩蔽情绪。
他省去客套道“我确实不爱与人交道,如果不是受人所托,我也不会来巴黎,所以那些无趣的社交我都不想参与。不过我以为,见一个银行家,和见一位剃头匠没有区别。”
因为这种轻视所产生的直率语气,唐格拉尔控制不住僵了脸,想到可能从对方身上赚到的钱,只能生生受此嘲讽,用力抿嘴微笑“那么您来这里,是有意在我的银行贷款,做成这笔生意了”
“不要着急,男爵阁下。这种合作是双向的,所以在我知道您的银行能否应付我的需求前,我得确定一下。”他活学活用道,“我听说我已经被警务部盯上调查了,您既然是议员,应该知道一些风声和背后意义。即使这样,您还愿意贷款给我吗”
唐格拉尔笑起来“那是因为您的管家太过谨慎,做事滴水不漏,他们都不知道那颗钻石花了您多少钱,我作为银行家却需要足够的眼光和可靠的情报。您在巴黎已经有了固定的资产,还愿意花两百万法郎去做一对小小的袖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您完全可能成为我未来的大客户呢。”
“这就在我的预计之外了。”
伯爵轻声自语,“我买那颗钻石时可没想太多,我满脑子只有我收到的那份无价生日礼物,想不到我的神即使在远方,也在无形中守护帮助着我。”
唐格拉尔好奇问“您这样的富翁还研究神学吗”
“或许吧,我可以把一辈子和一切都献给我的神。”
“难怪您连爵衔都是那个名字了。”唐格拉尔掩下轻蔑,扬头骄傲道,“您果然是异国人。所以才说您想了解我的银行能否应付您的需求,在巴黎,从未有人问过我的业务范围,只要您想,我能为您立刻填补上那颗钻石带来的财务漏洞。”
“首先我得纠正您。我是一名异教徒。”
基督山说完,以一种极其富有表现力的嘲讽语气说“您原来认为我有财务漏洞,才想到向我贷款的吗那么您是在侮辱我了。”
“男爵阁下,您会因为买面包而出现资金周转问题吗”
这个人在说谎。
如果轻易就能买一颗钻石,还舍得打磨成那么小的袖口,怎么可能在欧洲籍籍无名
唐格拉尔不由道“所以您不是意大利人了。欧洲的富豪没有我不知道的,就连鼎鼎大名的葛朗台夫人都与我们有业务来往。”
伯爵极快又极轻笑了下。
“来巴黎后,我从未向任何人仔细介绍过我自己,您有这样的误会太正常了。这么说吧,我只是在意大利弄到了这个头衔,而它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行走的便利。”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试探发出邀请,那么在这个人面前连连受挫后,唐格拉尔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他能独自应付的人了。
“现在您不但像一个神学家,还像一个艺术家啦。可惜我是个只会谈生意做演讲的人,”银行家兼议员说,“所以,假如您允许的话,让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夫人,等您尽情说完这些话题后,再好好谈谈协约吧。”
唐格拉尔摇了铃,等仆人过来,颐指气使吩咐道“去问问男爵夫人。”
仆人很快就回来了。
“夫人正在待客。”
“我怎么不知道她今天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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