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克莉丝更详细的描述, 爱德蒙呆了一会, 终于开始回想对“法国女人”的所有描述。
——她是个骗子。她扮演成了无数个妃子。
——接近三十岁吧。肤白忧郁, 黑发黑眼。
——和那位女士经历过很多,离开时连钱都全还给他了。
因为太熟悉克莉丝,爱德蒙一下明白过来,又是荒岛上骗自己的那一套:选择部分真相说出口, 再用语言引导别人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理解。
所以, 那个“没眼光”“狠心”的“法国女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那个女人不是真实存在的。
他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很快又变得哭笑不得,也顾不得“研究”那条长桌,直直看向那个明明比自己还要会骗人的小狐狸。
还敢跑到国王面前蹦跶,不怕披着的兔子皮掉了吗。
一边的乔治四世表情变得很精彩,他年轻时也荒唐过,尤其艺术脑,想象力十分丰富,这番浮想联翩的话后,好不容易刹住车,心中对法国女人的套路有了新的“认知”, 才艰难开口:
“那是因为你见过的欢场女人太少了, 才爱得这么死心塌地。”
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以免被年轻人小视, 他不免带上了一些长辈的语气, “看来今年社交季, 我得让你好好见识一番。”
克莉丝:“……”
国王这个反应和她想的不一样。
毕竟他自己和那位夫人爱得死去活来,刚刚说到被抛弃,本来还颇有同感点头抹泪来着,克莉丝也是知道他的“情史”,才敢这么说。
没想到一言不合要带她去“长见识”。
好在一边的侍从听到后,极力用“影响王室体面”劝阻下来。
虽然以国王“体面是什么能吃吗”的任性程度,他压根没放弃,反而觉得这个主意更有趣了。
跟着年轻人一起会心态年轻没错,但是都两百多斤六十好几的人了,不能成熟一点吗。
让侍从松了一口气的是,这时候又有人通报,说威灵顿元帅求见。
威灵顿公爵,出将入相第一人,拿破仑战争胜利后被多国联合封为大元帅,全国上下都尊敬的英雄,国王对他也相当敬重,恰好大家就站在元帅的画像下,国王直接让人将他引来这里。
克莉丝听老师评价过这位元帅,不过是作为人情上不变通的反面例子,而且调侃语气居多,考虑到一个城府外交家,一个战略指挥官,走得路子完全相反,她直觉不太适合作为参考。
克莉丝不免打量了一下自己,因为已经换了个轻便短披风,夸张的大帽子也早就放好了,除了里面花哨一点,至少比刚来的时候正常多了。
威灵顿元帅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轻,穿了军服,一丝不苟配了辉煌战绩带来的勋章,站着就像一把出鞘的锋刀,神情严肃认真,与亲和肥宅国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元帅曾经也有一颗文艺心,年轻喜欢拉小提琴,爱上一个姑娘,却被她的兄长以“没有出息”拒绝提亲后,放弃音乐梦想,一怒之下参军。因此,对待艺术脑国王,他的态度比其他政治家要友好尊敬多了。
威灵顿元帅身边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青年,听介绍是里德上校,是一位侯爵的儿子。
国王对里德侯爵还有印象,不免问了两句。
里德上校躬身微笑道:“父亲正在扩建他的庄园,计划改建出一个城堡来。”
要扩建庄园的里德侯爵,不就是盯上他私人驿站附近土地的那个贵族吗。
爱德蒙不免打量了一番上校,觉得伦敦实在有点小。
提到建筑,国王很感兴趣,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又语气和善与他们两边互相介绍。
她师从外交大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听到名字后,威灵顿元帅果然看了一会她,最后只冲着假勋爵点了头。
克莉丝:“……”
老师和这位大佬关系居然这么“一般”吗!
克莉丝很快又想起来,好像面前这位元帅是反对议会改|革的,那一阵不少抗议者跑到他楼下扔石头砸玻璃,他满不在乎把百叶窗换铁铸的,还得了一个“铁公爵”的绰号。
自己演讲弄出那么大阵仗,所以是新仇添旧恨了。
“班纳特先生,久仰了。”
一边的里德上校倒是冲她友好伸手,不过下一秒就道:“我有幸听过您在广场的那次演讲,非常精彩,不过您这副打扮,刚刚我差点没认出来,我还以为是宫廷小丑呢。”
宫廷小丑是英国过去的宫内职位,顾名思义,就是扮小丑说笑话,负责哄国王高兴。
近乎直白的恶意和嘲讽。
再加上,上流社会很多称呼都是从宫廷里传出去的,克莉丝还没进入社交界,一旦被挂上这个绰号,以后不论做了什么,都会和谄媚君上投机取巧扯上关系。
爱德蒙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上前折断那只手。
如果是对着他的侮辱,他可以毫无顾忌随性而为,之后也可以轻松摆平。
但是这涉及到了克里斯……
会给年轻人带来麻烦,不论大小,哪怕是一点可能都不行。
这一年随意操纵社会法则的“法庭”生活里,“基督山伯爵”几乎要忘记这种被动和束缚的感觉,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但没有挣脱感情的枷锁,反而像是那些被饮下的酒,越酿越动情。
现在他又有了软肋。
但是那也只是对他自己而言,爱德蒙很清楚,他喜欢的人并不需要保护。
身侧的人果然轻笑了一声,随即故作惊讶道:
“我记得,宫廷小丑这项制度是被护国公克伦威尔废除的,想不到您还活在几个世纪以前。这种话还是不要在陛下面前说得好。”
克伦威尔后,才出现了《权利法案》限制王权,英国因而成为了君主立宪制国家。
克莉丝这番话说得非常严重,直接把时间线拉到了光荣革命,几乎是在明指着里德上校图谋不轨,还暗讽国王。
里德上校敢对克莉丝说这番话,无非是仗着元帅在身边,但是不论国王如何不管事,他都是英国教会的最高领|导人,放在欧洲大陆,和冒犯教皇一个性质。
国王脾气再好,这种事也由不得他指摘,何况克莉丝的这番打扮是他亲自设计安排,这时经她提醒,克制住了没有发火,示意一边的侍从客气请里德上校离开。
意料外的是,威灵顿元帅居然没走,只看着因为恼怒涨红脸的上校走远,才感叹说:“这小子可不好惹,恐怕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你知道,他的‘父亲’也是一位侯爵吧。”
元帅着重说了这句话,意指同是侯爵,她只是师徒关系,而那两个人是亲父子。
克莉丝深知,里德上校那番话根本就是针对自己的,这上面退让就代表着好欺负,又受过老师点醒,明白自己没办法讨好所有人,也懒得与这位明明是引见人、从头到尾作壁上观的元帅说些面子话,只说:“多谢您提醒。只是,曾有位夫人告诉我,同是绅士,差别大了去了。”
没错,就是德包尔夫人说她和达西。
“所以我想,同是侯爵,差别也大了去了。至少我如此冒犯一个绅士,我的老师绝不会护着我,反而会好好教我怎么做好‘一个人’,再将我放出来。”
元帅却笑了。
“年轻气盛。”
有了这个风波,威灵顿元帅没有多客套,直接转入正题,请国王借一步说话。
国王和元帅去谈公务,另外两位访客就被自由放生,由近侍领着,去了城堡里其他藏画房间。
侍从站在门外微笑道:“两位先生慢慢看,我在外面恭候,还有很多房间。”
大门被推开后,克莉丝也被小小震撼了一下。
国王陛下果然很风雅,他即使收藏画,也不会就像是美术馆里一样规矩排布,一个房间里摆放的数量不是特别多,一幅画挂在什么位置,都要结合着墙色和附近的家具陈设,风和色彩搭配得非常统一。
说是看画,不如说是看他的艺术风。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只剩下两个对“威尔莫勋爵”身份心知肚明的人了。
克莉丝自认为掌握着勋爵的底细,所以对他很放心,这时候得了机会,终于可以问进城堡前没能说的问题了:
“为什么您会把身份的秘密告诉我?”
假勋爵愣了下,把目光从风景画移开,看过来。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没什么好藏的。”他冷淡说。
她当时只是随口说了口音问题,这都能联想到真相吗。
克莉丝的职业素养提醒她,这已经越界了,明智选择转移话题,低声聊起面前的画来。
威尔莫勋爵不愧能和国王聊得来,虽然冷言少语,但是评述的话都很到位。
这个房间里多是风景画,因为伪装所需,克莉丝对光影透视颇有研究,看得还算尽兴,不过她更偏好有故事背景或者人物情节的油画,看出国王有点分类分流派摆放的意思,便询问侍从能不能带她去那些房间。
不过见了两面,交情一般,大家没必要扎堆,克莉丝出于礼貌侧头问:“您呢?”
威尔莫勋爵垂目看她。
“都听你的。”
于是两个人还是结伴前行。
于是……他还是没办法拒绝和这个人呆在一起的机会。
因为突然涌上来的无力感,理智的那一面开始谴责爱德蒙。
——这样感情只会影响你的复仇。
——可是,就是这个人给了我复仇的定义,让我走上这条路的。
他心绪复杂之下,面色变得更加冷淡,试图在进那些空旷的大房间后和对方保持距离,分头去看画。
因为在温暖的室内,年轻人换了轻便的短披风和低跟小皮靴,露出了原本被长靴包裹的雪白长筒袜,在厚绒地毯上无声走着,一条坠了宝石的吊袜带随着脚步摇曳。
爱德蒙被那颗宝石折射的光晃到,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甚至已经不自觉记下了他的“朋友”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画,在哪些人像前做了更多停留。
大部分人物画分为宗|教题材和神话题材。
年轻人举例子时常常说神话,自然很喜欢神话题材,相反,在宗|教题材的画前很少停留。
英国的教派不同,他们不归教皇管,教会统治权是自己国王。
年轻人会在国王面前非常从容胡说八道。
那本法语“手册”,说不定就是他的法国情人赠送的,所以根本不在乎教义规定,已经被年长的女性引诱,尝过禁果了。
是不是代表……克里斯班纳特其实不是那么虔诚?
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是可以得到他的?
爱德蒙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可越是惊惧于这个发现,他反而捉住了一根稻草,更加忍不住去想其中的可能。
如果克里斯班纳特不那么虔诚,还在公学过读书,或许会愿意接受他。
就像班纳特少爷自己对国王说的那番话。
他是这个人最体贴的男仆,最聪明的友人……
或许就可以成为最亲密的恋人。
英国法律禁止,那么他可以带着克里斯去意大利,那里是他布置得最好的地方,一切势力足够无视社会规则,只要复仇结束,他们可以改换身份,永远在一起。
想到这里,已经由牢狱变得偏执极端、被一年挣扎痛苦折磨的人,心剧烈跳动起来。
滚烫。
炽热。
像是要迎向自己的光。
他迈步走过去,几乎控制不住要倾诉爱语,告诉克莉丝自己的心情。
爱德蒙在一张宗教主题的画前停下了。
“……圣塞巴斯蒂安面容俊美,体态风流,所以深得画家的宠爱,你如果看到画像主角是一位美男子,描绘着中箭殉道瞬间,那么就是他了。”
法利亚神甫慈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因为回忆而变得飘渺虚幻,如同布道。
“据说戴里克先愿意与他共治罗马,可是也只是传闻,这些艺术家喜欢更浪漫的故事,所以他们的描画背景都是说,一位高卢国王不可自拔爱上了他,想要以一半江山换他的爱,而圣塞巴斯蒂安宁可被乱箭射死,也不愿屈从。”
一直对艺术和文学的悲剧懵懂茫然的人,在被罗马强盗带去圣塞巴斯蒂安陵墓时还不懂,却在终于尝得无望的恋慕滋味后,因为一幅画瞬间知晓得了所有的含义。
于是爱德蒙明白了高卢国王求而不得的痛苦。
很快,他又忍不住想:
我不能理解高卢国王。
因为即使痛苦,我也不愿意看着那个人受到半点伤害。
爱德蒙不愿意让克莉丝和自己一样,割舍一切,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他已经是一个卑微无名的人了,不值得将这个人也拉入地狱里。
和这个国王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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