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造船厂, 克莉丝的脸色就沉下来了。
“怎么了?今天晚上不是很顺利吗。”
杜朗好奇问。
本来这些天看这位小先生漫无目的瞎转,随便碰到了就和人聊起来, 之后又连着打了好几夜的牌,杜朗还以为他是束手无策,所以只好瞎碰运气。
结果一切行为都在今晚得到了解释,去渔港是为了确定装货时间, 打牌是为了调查受贿情况,每一步都是有道理的,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现在杜朗对克莉丝非常信服, 明白为什么纳什会跟着一个这么年轻的人了。
他忍不住兴奋道:“现在咱们搞清楚了他们偷运的方法, 就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谈判或者威胁都可以, 或者咱们反过来把这条线搞到手。我知道你不爱露面, 所以只要你发话, 我一定把一切都给你办好。”
克莉丝摇头,冷静道:“我们刚刚看到的是一艘军|火船。”
杜朗傻了。
因为在烟花柳巷出生, 小时候就会用计骗嫖|客的钱, 在这个环境里学会了看人脸色吃饭。长大后看多了母亲的痛苦后,杜朗开始憎恶自己出身,发誓绝不会和其他这条街上的人一样去做皮条客, 就想办法做了投机中介。
这样的经历已经很灰色了, 每天都在税警的枪|口下过活, 即使这样, 军|火距离他也非常遥远。
碰这种东西,有十条命都不够上绞刑架。
“也就是说我们找错船了?”他吃惊问。
克莉丝没说话,拿出指南针,借着月光看了地图,疾步引着杜朗向一边的小道走。
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听到潮水涨落声时,浸了月色的浓雾突然被风吹动,如同撩起了一片轻纱,揭露了让两个人停在原地的真相。
沙滩上四处堆积着木箱,像是一艘船刚经历了龙卷风,所有的东西都被卷到了岸上,有的已经被摔破,包装好的货物散得满地都是。
他们当然很清楚那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杜朗结结巴巴说,“所以你是对的,那为什么这些烟草没被带走——”
他很快就停了声。
这件事太古怪,就像眼前的迷雾一样让人晕头转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
克莉丝心里低低说了一声果然。
刚刚那两个人都是英国人,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军|火贩子。
即使没穿红制服,一边的随从也透着一股行伍出身的气势,头发剪得比普通人要更短一些,和威克姆那种民兵完全不同,脸上也没有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看来是个陆军的官|兵。
看船的吃水深度,军|火数量非常大,现在英国没有卷入战事,爱尔兰那边也一片太平。如果是正常军|备购入出售,完全可以正大光明进行,不需要用这么隐秘的法子走,没道理还特意在法国停一下。
只有一种可能。
这几年,为了反抗土耳其的统治,希腊正在进行独立战争。
欧洲人多少都有些希腊情结,就像华人对汉唐的执念一样。
出于国际声誉和战略目的,英法都对希腊进行了声援和支持。不少人甚至亲自奔赴希腊战场,其中名头最响的就是拜伦勋爵,他不仅资助当地起|义军,还写诗为他们制造声势,因为他自身才华,希腊在欧洲引起了非常大的关注。
目前土耳其还控制着希腊的各个港口,为了防止当地起|义军得到武|装支持,英法的船只都会受到非常严密的盘查。
所以,这艘船是为了给希腊送军|火,才这么大费周章。
克莉丝开始头疼。
会接这种秘密任务,那个老先生的身份肯定不低。
随从完全不会掩饰,一开始口音就暴露了国籍,所以老绅士才顺势用英语和她说话。
他握着的那把木质手杖,杵在地面上的声音不对,根本是空心的,所以如果要趁机灭口,当场就能把细剑从里面拔|出来。
克莉丝有种直觉,她那番话根本没有骗到他。
……反而更像是为了套出她的底细,所以老先生一直没有拆穿,看着自己在那里表演。
这个发现让人很烦躁,就好像一直以来自己无往不利的伪装,在这个人眼前就像小孩子的玩意一样。
于是克莉丝也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远远有火光过来了,克莉丝和杜朗连忙躲到一边。好在有浓雾掩蔽,所以并没有被发现。
领头的人身形很宽,看清沙滩上散乱的烟草大发雷霆,像是负责这件事的人连忙凑上前,被扇了几个耳光后才低着头汇报。
负责人哭丧着说:“我分明已经把看管的人都打通关系了。”
克莉丝一下明白过来。
所以这些人是用那艘支援希腊的军|火船帮忙捎带烟草,成本低廉又很安全,这种事情只对他们自己有利,军|火暴露的可能却变大了。
而没有上船的那个老绅士就是来查这件事的。
等这群人抬着烟草走远后,克莉丝才站起身,因为大雾,衣服已经被沾湿了。
“这些人你认识吗?”她扭头问。
杜朗拍着衣服,一面恍然道:“领头的那个叫桑切兹,在烟草专卖局的,难怪那些走|私贩子这么容易搞到烟草。”
……
“桑切兹?”
唐泰斯坐在阴影里沉声问。
议员瑟缩着说:“他和老莫雷尔都是船主,一直是竞争对手。不过后来他经营不力破产了,卖了祖产在烟草专卖局谋了一个职务,发了笔小财,现在是马赛数一数二的人物。”
法利亚神甫做红衣主教秘书时,手下管着无数的人,上头还要面对一堆贵族,对察言观色、分辨真假很有一套。
爱德蒙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确定了这个人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神甫同样也很擅长伪装,他把这一切都毫无保留教给了唐泰斯。
这些能力他在小班纳特先生身上已经实践过一次,爱德蒙对上议员,很快就像是本来掌握了这门本事一样,轻松诈出了真相,把那些信件全部拿到了手里。
从头到尾,议员都没有怀疑过,这个“曾在海难后被老莫雷尔救过一命的海盗”身份是假的。
毕竟眼前人的气质非常压抑阴沉,也许是因为房间的火被熄灭了,就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一样,而在说到老莫雷尔这个烂好人时,语气里的感激又是那么真实厚重。
这些海盗都是亡命徒,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议员贪生怕死,所以什么都招了。
爱德蒙又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说只要我这次进宫告发莫雷尔,就全力资助我下一次竞选,还愿意把他手下的产业和我五五分账。”
议员很快就感受到,面前人的气势在瞬间变得更加慑人可怖了。
告发。
就是因为唐拉尔和费尔南联手炮制的一封告发信,唐泰斯才被标为拿破仑分子入狱的。
所以,几乎是听到这个计划时,爱德蒙眼里,这个想要谋害船主的桑切兹开始与他们的面目重叠起来。
拿了桌上的火柴,将信塞进怀里,“海盗”又从窗子悄无声息离开了。
这个时候的这条街道正是最安静的时候,流莺捕捉到了猎物带回巢穴,屋内灯火辉煌。
在暗处摘了外套和头巾,解除所有伪装,爱德蒙走到街角,擦亮了火柴,就着一边煤气灯的光慢慢看着老船主为自己求情的信件,每一封都要印在脑子里,然后才将这些把柄一张张蘸了摇曳的火舌,化成灰,散在了风里。
神甫离开后,他一直绷着一股力气,至少坚持下去,找到属于他们的宝藏。
结果他听到了父亲的死讯。
以前爸爸常说,他有一张还很孩子气的椭圆形脸,充满了幸福和坦率。所以在他决定去法老号时,他非常担忧把自己送到了莫雷尔先生的公司门口。
“我的爱德蒙,你这样,那些老水手会不会觉得你很好欺负呢。”
莫雷尔先生不小心听到了,当场豪爽笑着承诺,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爱德蒙,让老唐泰斯放心。
爱德蒙就蹲在街角,然后静静将被十年牢狱生活拉长的脸埋进了双手里,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眉骨膈着掌心。
因为大雾,即使已经入夏,马赛的夜风依旧很冷。
“原来你在这。”
少年的声音很清亮,像是还没有经历过变声期,有种唱诗班的悦耳。
爱德蒙蹲在原地,怔怔抬头。
小班纳特先生还是那身英式打扮,看上去心情非常不好,又因为俯视着他,显得非常倨傲。
就像那天,自己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海里,面对着暴风雨,然后看到了船上的小绅士。
看到克莉丝,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地松了一口气,爱德蒙下意识说:
“你这么快就结束了?”
年轻人的表情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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