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宫。
方太妃坐在下手, 正笑微微地对颜太后说道:“看皇上先前对鹿仙草那样上心的样儿,这天自是迟早晚的, 如今既然已经宠幸了她……索性早点儿把她收为后宫, 也许天长日久的, 皇上也就淡了呢?”
颜太后语重心长道:“可知我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事到如今又能怎样, 就权当皇上又收了一个后宫罢了。只要她安分守己的,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了。”
方太妃笑道:“太后最疼皇上,皇上喜欢的东西, 太后难道不给他?自然还是依着的。”
太后颔首道:“你有谨宁公主, 自然也懂做为人母的心情。”
方太妃听了,倾身过来:“说起来,太后有没有把谨宁的事情……跟皇上商议?”
太后似有些忧虑:“皇上那边儿倒是无碍,只是、我怕如璋性情古怪的。”
太妃正要再说,不料原本趴在太后脚下的平安突然跳起来, 汪汪地叫了两声,往外跑去。
颜太后见状道:“这必然是那鹿仙草到了, 平安最是念旧, 也是怪的很, 每次一见到她就亲热的什么似的。”
太妃只得暂停商议。
果然, 外头宫女才禀报了, 就见平安蹦蹦跳跳在前,引着仙草跟乾清宫的几个宫侍走了进来。
仙草且走且频频低着头打量平安, 显然也颇为喜欢他。
还是谭伶在后面轻轻地拉了她一下, 仙草才会意, 忙上前行礼:“参见太后,太妃娘娘。”
颜太后见她跟平安这样相处,不由一笑,先把平安叫了回来,才说道:“不用多礼,你才病好,又新承宠,来人,赐座。”
仙草听见“新承宠”,不知为什么,脸上顿时又开始发热,尤其是当着这两人的面儿,竟甚是不自在,于是忙低下头。
太后见她垂头不语,隐隐可见脸色绯红,竟是之前没有见过的“安静乖巧”似的,心中诧异。
谭伶忙上前,扶着仙草在鼓凳上侧坐了。
仙草只顾低头不出声,偶尔偷眼看向太后脚边的平安,看着那毛茸茸的狗子憨头憨脑的可爱模样,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座上太后细细打量她,却越看越是稀罕,不由跟旁边方太妃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后含笑道:“这都说女大十八变,又说嫁了人的女孩儿就会不一样,现在看来,却是真的。”
方太妃也笑道:“瞧她害羞的样子,放在之前哪里能够想象得到呢?现在却真的不一样了,可见皇上的眼光还是不错。”
颜太后道:“倒也是。这性子要真的变了,本宫也能安心许多。”
说话间又打量仙草,却见她的坐姿端正秀美,半是垂首的模样,竟像是受过极好调/教似的,哪里还像是昔日那个跳脱泼辣毫无规矩可言的小鹿姑姑。
太后心中震惊,且又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却也理所当然地把这归结为皇帝新宠幸过的缘故。
“小鹿,”颜太后清了清嗓子,道:“皇帝虽然还没有封赏,想必也正在思量此事了。以后你入了后宫,可也要学些规矩,知道礼仪,千万不能像是以前那样了……明白吗?”
仙草抬头看向颜太后,本要说话,却又欲言又止,只含糊答道:“是,太后。”
太后见她实在乖的过了头,越发诧异,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训诫”,此刻却有些无从说起。
还是方太妃笑道:“恭喜你了小鹿姑姑,没想到竟有这般福分,以后你做了皇上的后宫,可要加倍尽心地伺候皇上,孝顺太后啊。”
仙草眉心微蹙,却仍是回答:“多谢太妃。”
方太妃对太后道:“太后看看,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可见,还是皇上会调理人,咱们都是白多心呢。”
颜太后见仙草有问必答,乖巧安静,虽然惊讶,但却觉着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可想到之前在乾清宫内她撒泼骂了自己的那些话,心里到底还有一点过不去。
但毕竟那种糗事还是不提为妙,当下太后道:“你只要安安静静地不惹事,尽心伺候皇上,同后宫众人和睦相处,自然就是天下太平,本宫也是谢天谢地了。但是,你要是凶顽不改,或者有什么恃宠而骄的举止,那么本宫丑话说在前头,不管皇上怎么宠你,本宫是不会轻饶的。”
凶顽不该?恃宠而骄?仙草嘴角一动。
但她还未开口,身后谭伶躬身笑道:“太后放心就是了,小鹿姑姑之前是给病痛折磨,如今已经大好,自然是天下太平。何况奴婢也会尽心侍奉,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颜太后抬眸看向他:“是谭伶啊。本宫早听说皇上把你调进宫来,不想却是为了她,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谭伶之前没出宫的时候,是在司礼监当差,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
太后还是妃嫔的时候,就知道他,所以纵然这会儿见了,也得给他几分颜面,就算是谭伶贸然插嘴,太后也不好随便打他的脸。
这自然也是皇帝料得先机,如此安排的原因。
就算太后想为难仙草,只要谭伶在,毕竟可以挡得住。
谭伶见太后出声,又含笑道:“娘娘还记得奴婢?真是奴婢的荣幸。对奴婢来说,主子的命令大过天,只要是皇上一声吩咐,自然是刀山火海也眉头不皱的。”
太后笑起来:“你呀,在外头历练了这些日子,倒是越发的圆滑会做人了。怪不得皇帝看重你,本宫看你以后也自是前途无量啊。”
谭伶毕恭毕敬,道:“奴婢就谢了太后娘娘吉言,托娘娘的福了。”
太后见昔日的人对自己如此恭敬,心里也是受用,又见仙草也算乖觉,当下也不想再为难她,便道:“既然如此,你先陪着她回去吧,横竖以后相处的时候多着呢。”
谭伶忙扶着仙草起身,谢过太后,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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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了延寿宫,谭伶忙先问仙草:“小鹿姑姑你觉着身上怎么样,可有哪里不受用?”
仙草道:“我在里头是坐着的,没有什么要紧。”她上下地打量谭伶,道:“听太后的意思,谭公公好像是很有名?”
谭伶笑道:“我不过是个太监罢了,又有什么名气?只是太后抬举而已。”
仙草道:“你又谦虚,我看太后方才明明给了你面子。”
谭伶含笑摇头,又命人将肩舆抬来。
仙草迟疑道:“我能坐吗?”
谭伶笑道:“能,一万个放心。”
仙草见他这般肯定,当下也喜喜欢欢地上了肩舆,谁知才走不多时,就见从前方走来数人,其中一人身量高挑,银白色的飞鱼服,竟然是颜如璋,而在他身边的人,却是颜珮儿。
仙草人在高处看的方便,当下先歪头对谭伶道:“是皇上那个美人儿表妹。”
谭伶咳嗽了声,又叮嘱说道:“姑姑可记得,一定要少言语。”
仙草道:“知道,皇上也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务必不许跟人争论,不管别人说什么,就让我听着,以后他来料理。”
所以方才在延寿宫内,虽然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话,可因牢记皇帝的嘱咐,还是只乖乖地“少言寡语多答应”。
谭伶忍笑。
仙草却又打量颜如璋道:“颜昭仪身边那个美人儿又是谁?”
谭伶干咳起来,有些后悔带她出来,但却有是难以避免,毕竟以后在这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晚儿的。
谭伶道:“那是小国舅,如今担任镇抚司指挥使,也是皇上的左右膀臂。”
仙草道:“啊……我知道了,他是颜家的人。”她打量着颜如璋跟颜珮儿两个,美的真是珠玉生辉,当即赞叹说道:“这颜家真是出美人儿啊,怪不得皇上宠爱颜昭仪,想必也很宠小国舅吧?”
谭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这话,只好假装听不见。
此刻那边颜如璋跟颜珮儿也都看见了他们,颜如璋倒还罢了,颜珮儿盯着在肩舆上的仙草,双手忍不住紧握。
两拨人逐渐走近了,谭伶早命人落下肩舆。
“这又何必呢,”颜珮儿先冷笑了声:“果然是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有了皇上的偏宠真真不一样。”
颜如璋在她手腕上轻轻地握了把,上前微笑道:“小鹿姑姑,你身子大好了?”
仙草迎着他浅笑的目光,只觉着美不胜收,隐隐地竟有几分亲切似的,便道:“多谢小国舅,没什么大碍了。”
颜如璋道:“这是才去过延寿宫?”
仙草道:“是啊,去见了太后。”
颜珮儿虽然竭力克制,听到这里,终究又问:“太后对你说什么了?”
仙草眨眨眼,天真无邪地甜笑道:“太后说让我以后安分守己,以后跟颜昭仪等人和睦相处。”
“你!”颜珮儿简直要怒发冲冠。
颜如璋在旁,眼中笑意收了几分。
仙草虽无记忆,却早看出了颜珮儿是在吃醋,所以故意那样逗她。
谁知瞧见颜如璋笑容略收,目光里透出些许震惊之色,倒是让她有些意外,竟不想再调笑了。
这会儿谭伶道:“小国舅跟昭仪也是要往延寿宫去的?”
颜如璋才道:“是。”
谭伶笑道:“那奴婢就不耽误小国舅了。”
不料颜如璋道:“公公客气了,并没有耽误。”他说着便对颜珮儿低语了几句,颜珮儿虽然不甘,却不敢忤逆,当下只恨恨地瞪了仙草一眼,自己先去了。
剩下颜如璋又看着仙草说道:“我也想多跟小鹿姑姑说几句话,毕竟许久不见了。”
仙草疑惑:“许久?”
谭伶心头一震,想阻止,却又不敢。
何况谭伶心知肚明,仙草失去昔日记忆这件事,皇帝虽然命人封锁消息,太后跟众妃嫔亦不知道,可是颜如璋是何许人,这样大的事情绝不会瞒过他。
谭伶心头微叹,便只袖手垂首地等候。
此时,颜如璋看着面前这双明眸,她清澈的令人心悸。
但他心中好像有涛走云涌,又变成了濛濛的雾气在双眼中汇聚。
最终却只展颜一笑:“是啊……差一点就物是人非,幸而老天还算有眼。”
仙草瞧出他笑的有几分伤感,好奇问:“小国舅,什么物是人非?”
颜如璋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还是回去吧,我来的时候看见皇上好像也回乾清宫了,别让皇上等急了。”
仙草听赵踞已经回去,却下意识地不想跟他照面。
颜如璋却无法再跟她相处,心里的一点难过扩大开来,竟让他有些受不住,当下道:“我也去延寿宫了。”
颜如璋迈步要走,仙草忙道:“小国舅!”她伸手握住了颜如璋的袖子一角。
四目相对,仙草看着颜如璋眼角泛起的微红:“你、你怎么了?”她本来心无旁骛,此刻却不知为什么,也因为这一抹奇异的红而略觉忐忑。
正在这时,颜如璋目光一转看向她的身后。
当看见那来人的时候,颜如璋轻轻地将自己衣袖扯了出来。
仙草正发呆,却见谭伶躬身道:“参见皇上。”
她听了这句,莫名地心头揪了起来,竟不由分说地转身躲在了颜如璋的背后。
这一举动,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最震惊的自然是赵踞。
他本是有些担心仙草在延寿宫应付不来,所以思来想去才决定亲身走一趟。
谁知却看见了这一幕。
皇帝正有些心情复杂,又见她竟躲在了颜如璋身后,不由更加呼吸困难。
可面上仍是和颜悦色:“如璋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要去见太后吗?”
颜如璋道:“回皇上,正要去,皇上莫非也要……”
“哦,朕知道她跑出来,怕她惹事儿,”皇帝云淡风轻地:“你还不出来?”
颜如璋生得高挑,仙草又低着头缩着肩膀,自觉躲的很是稳妥。
正在假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料皇帝皱皱眉,对颜如璋使了个眼色。
小国舅无可奈何,只得往旁边退开一步。
仙草抬头正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的双眼,下意识转身要逃,赵踞却及时伸手将她拽了回来。
握住手的刹那,心里才软和踏实了几分。皇帝温声道:“跟朕回去。”
他转身要走,仙草却低声道:“我不要。”
颜如璋看着这一幕,表情复杂。
谭伶跟雪茶等早识趣地退后,自觉垂头不敢乱看。
气氛却压不住地诡异。
终于颜如璋轻咳了声:“皇上……”
谁知仙草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得了救星:“小国舅!”
她眼巴巴地看向颜如璋。
皇帝目光一动。
他想到两人方才相对的情形,昔日小国舅在自己跟前求她的老黄历也在刹那间翻了出来。
明明是自己的人,却在这时候向着颜如璋流露这般眼神……皇帝心中打翻了醋缸,熏的自己百感交集。
“朕再说一次,跟朕回去。”赵踞盯着仙草。
仙草摇头:“不要。”
皇帝双眸眯起:“真不要?”
“嗯……”
仙草还没发现皇帝眼中涌出的危险之色,后半截的声音已经给堵在了喉咙里。
她无法相信。
一块儿不能置信的还有小国舅。
皇帝在那娇红的唇瓣上用了三分力道、惩罚似的咬了一下,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她:“现在……要不要?”声音有些暗哑,深邃的目光里却涌动着难以自已的得意。
“我……”仙草满面涨红,终于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改了口:“要,我要还不行吗?”
皇帝本就是想让她当着颜如璋的面承认,可真听了这一句后,不禁怦然心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将走的时候赵踞还不忘对颜如璋笑道:“朕还有要事处置……就先回去了,你可不许跟太后乱说。”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扬长而去。
虽然知道皇帝行事从来非同寻常,但耳闻目睹,颜如璋仍有轰雷掣顶、不能自已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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