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一阵熏风突然从心头拂过, 皇帝瞥着地上的仙草:“你想怎么求?”
话一出口, 才突然察觉口气有些不对, 竟仿佛有些许暧昧在里头悄然酝酿似的。
刹那间,皇帝原本玉色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晕红。
然后他迅速地咳嗽了声,重又换了一副冷淡的表情:“朕的意思是,你自个儿想想你犯的这些罪,哪一件不是死罪, 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跟朕求饶?”
仙草说道:“我原先诈死,只是想让皇上收心,不要在意小小一介奴婢的去留。虽是欺君之罪,也是为皇上着想。这个皇上该明白。”
赵踞心思转动,冷哼了声:“那好,朕勉强可以接受, 你相助清流社一干人又怎么算。”
仙草道:“皇上……可知道一件事?”
“何事。”
仙草深吸一口气, 才说道:“徐慈、徐慈他之前给锦衣卫追缉, 坠入河崖, 生死不知。”仙草本要说“身亡”的,但不知为何, 竟是不忍出口。
赵踞眉峰微蹙:“这件事,朕月前听说了。”
仙草仰头看他:“皇上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旨意?”
赵踞道:“朕……”
在仙草诈死逃走之后, 赵踞悲怒之极, 竟绝不相信她就那样身亡了。
经过了最初的魂魄动荡六神无主, 皇帝的神智迅速恢复, 他算到假如仙草还活着,必然会往两个地方去。
所以才派了洪礼等人一往夏州,一往蜀地。
但是皇帝又觉着这样一味地追踪不是最佳法子。
所以才故意下旨,让锦衣卫加紧追捕徐慈。
若是仙草死了,那也罢了。但只要仙草还有一口气,听说徐慈给朝廷缉拿甚至捉拿归案,她一定会现身的。
皇帝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的直觉当然不错。
只可惜,皇帝本是要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却想不到阴差阳错的,反而真的害了徐慈。
那时候消息传回宫内,赵踞惊的汗毛倒竖。
当即怒问那队锦衣卫是何人所带,就算是颜如璋出面求情,皇帝也执意要了那领队总旗的命,并把其上峰副千户跟百户等数人或削或降了官职。
皇帝略微迟疑。
赵踞本来可以告诉仙草:自己并没有想要徐慈的命,只是想利用徐慈来震出她而已。
可事到如今人都没了,又说什么?何况皇帝也不觉着自己真的铸成大错。
对上仙草微红的眼圈,赵踞心一软,道:“朕只是叫人缉拿他,并没有想他死,若真的容不得他,当初太师百般地想置他于死地,朕也不必费心阻拦了。”
仙草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赵踞忍不住叹了声,道:“朕也不想这样,徐慈……毕竟还是有些过人的才干的。”
仙草落了泪。
“朕已经把那领队的总旗杀了,也算是给了徐慈一个交代。”皇帝转头看见,定了定神:“你起来吧。”
仙草目光一变。
皇帝见她不动,微微俯身,握着仙草的手臂略微用力,将她扶了起来。
看着她憔悴的脸色,含泪泛红的眸子,皇帝心里突然一酸:“你是为了徐慈的事情难过?”
仙草仍是不语。
皇帝想了想,道:“你知道那些给顺天府拿了的人是徐慈的部下,所以你才设计救他们出狱的?”
“是,”直到现在仙草才慢慢抬头,勉强道:“所以皇上……能不能开恩饶恕我这般胡作非为。”
皇帝听到“胡作非为”四个字,嘴角微动:“你倒也知道自己是在胡作非为。只可惜你屡次的胡作非为,却屡次死不悔改,仍是故技重施。”这话说的他又是感慨万千,又是恨得牙痒痒。
仙草道:“那皇上……是不肯饶恕我吗?”
赵踞愣了愣,整齐的明黄色龙袍领口处,喉结不安地弹动了一下。
仙草浅笑:“皇上向来睿智聪明,自有主张,就像是之前宫内宫外的人都劝皇上隐忍,皇上仍是在不动声色里剪除了蔡勉的羽翼,别人说什么……又有何用,最后仍是只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赵踞眯起双眸:“所以?”
“所以……”仙草笑看赵踞,“皇上若是早就存了杀意,不管我说什么,皇上都必要杀我,相反……”
他的喉头又是一动,隐隐流露出一丝或许会给人看破心思的不安。
仙草道:“相反,皇上若是不想杀我,就算我什么也不说,皇上也不会动我。”
就像是有人钻到了他的心底,将他的心打开,把里头的谜底偷看了个一干二净。
赵踞的脸上因羞恼而泛红。
虽然先前对雪茶发狠地说那些话,但是皇帝内心何尝又不是跟雪茶一样。
她活着就好,这边感天谢地了,所有的愤怒、怒斥……只不过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发泄罢了。
可是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给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你……”赵踞指向仙草,咬牙道:“你放肆!你以为朕真的不会杀你?”
仙草道:“皇上真的想杀我?”
直到如今她的神情都是镇定自若的,仿佛面前的并不是能在瞬息间决定自己生死的皇帝,而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
赵踞后退一步,愠怒:“鹿仙草!”
这个名字就像是个魔咒,立刻唤醒了皇帝心中不肯回想的那些令人嫌恶的旧事。
再加上一点新恨,皇帝冷冷地说道:“你不要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朕的心意,朕警告你,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仙草道:“那么皇上难道是想杀我的?”
皇帝喝道:“住口!”他转身走到仙草身边,手掌在她的后颈上一握,低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你别试探朕的耐心。”
仙草却并不慌张:“就算皇上要杀我,好歹也要等我把要说的话说了。”
“什么话?”
“皇上难道忘了……”仙草顿了顿,终于开口:“我离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赵踞的手狠狠地一颤,瞳仁也随着收缩。
刹那间就如同那夜的情形在心底重现。
皇帝紧闭双唇。
仙草垂着眼皮,淡淡道:“皇上问我,曾经的那个人是谁。我现在就可以告诉皇上。”
皇帝蓦地松手。
他盯着仙草,没来由地竟后退了一步。
好像是在回避或者惧怕什么。
但是同时,皇帝却又屏住呼吸,他紧紧地盯着仙草,又仿佛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个答案。
仙草缓缓抬眸:“其实那个人是谁,皇上该知道的,只是……您不敢相信而已。”
“是谁。”双手暗中紧握,皇帝竭力按捺那股身心战栗之感。
仙草对上面前这双凤眸,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小皇子了,他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皇帝。
徐慈,天底下她唯一的至亲,毁在他的手里。
他居然说……杀了一个总旗,就算是给了徐慈一个交代。
轻描淡写,真是笑话。
她本来想远离是非,彼此两不相干。
他却步步紧逼,不肯相饶。
既然如此……
她得把心里的那份柔软跟不忍统统撕碎。
那个她曾经宁死也要守着的秘密,齿于宣之于口的秘密,也是时候该奉还给他。
仙草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踞,清晰地回答:“是徐悯,徐太妃。”
如堆叠面前的大山在瞬间龟裂成碎片,纷纷跌落。
原来……终于!
皇帝屏息,听着身心轰鸣战栗的响动。
其实这个答案对赵踞而言,非但丝毫也不陌生,反而在意料之中,更像是理所当然。
他早就怀疑,但却从不敢想。
***
那日,赵踞依旧去御书房里听课,仍如往常般经过紫麟宫。
他走到宫门口,立刻转头往内看了眼,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不料今日,却竟看到小鹿站在门边上,愣愣地不知在做什么。
两人向来不对付,虽然赵踞并不放在心上,但是见了她还是想快些走开。
可不知为何,脚步反而一停。
他当然知道小鹿是徐悯身边最亲近得用的,如今她在宫内,不知徐悯是否也在。
他本是想看一眼就走。
可小鹿像是惊动,她转头看见他,竟道:“雍王,你、你进来。”
赵踞很意外:“怎么?”
小鹿眨了眨眼:“我们娘娘有东西给雍王。”
赵踞的心里像是给扔进了一只活生生的兔子,撞的他昏头昏脑的不知如何是好。
顿时结巴起来:“你说什么?”
他本是不信的,但是就像是一个在荒漠中至为口渴的人,突然看见天边一点阴云飘过来,便百般地渴盼那一定是朵雨云,而忽略了其他。
小鹿转身望内,赵踞迟疑了会儿,眼睁睁见她走远了,他再也不能犹豫,忙迈步跟着走了进去。
本以为会遇到许多人,谁知这宫内静悄悄地,当时他自然不知道,小鹿先前都把人打发了。
她也算是紫麟宫的“一霸”,偏偏徐悯宠她,所以上下一干人等都甚是听话。
赵踞没想到,小鹿会把自己带到徐悯的寝殿。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整个人晕晕乎乎,简直像是一脚踏进了九重天的广寒宫。
赵踞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却又半是忐忑地问:“娘娘呢?”
小鹿背对着他:“娘娘方才出门了,待会儿才能回来。”
他略觉失望。
但是这失望很快消失无踪,他只顾左顾右盼,等定睛之时,却见小鹿在桌上倒了一杯酒。
她笨手笨脚的,桌子上居然还洒了几滴。
赵踞诧异地看着她。
小鹿直直地看着他:“这、这是太妃最爱喝的,你喝不喝?”
“啊?”赵踞心花怒放,幸福来的太过突然,让他不敢置信。
当初从御膳房后厨里捡拾给丢弃的琉璃肉之事,还历历在目,现在居然待遇升级,简直天壤之别。
他恨不得即刻过去尝一尝,但是仍还保持一丝理智,谨慎问道:“我……我能喝?”
小鹿道:“我也经常偷着喝,很好喝的。你不喝……就算了。”
赵踞一个箭步跑过去:“我喝就是了。”
他着实欢喜,竟向着小鹿扬首一笑,越发的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此刻在赵踞眼中,小鹿俨然亦变得无比可爱,他从来不肯对她露出笑容,今次却似外开恩。
殊不知在当时的小鹿眼里,少年的雍王也是闪闪发亮。
赵踞小心翼翼地喝了酒,果然醇香满喉。
小鹿却有点儿紧张似的:“好喝吗?”
他点头。
“那再喝点儿。”小鹿又给他斟了一杯,她的手好像在发抖,几乎又洒出来。
赵踞发现了,因心情好,便也能开玩笑了,便笑道:“原来你也会害怕,是怕给娘娘发现你偷她的酒喝,罚你吗?”
小鹿“嗯”了声:“你快喝吧,别等娘娘回来发现了就不好了。”
赵踞果然很乖,一连又喝了几杯。
因为心情太过激动,喝的又太过,酒力迅速发作起来。
起初他只觉着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还想要赶紧走开,免得给徐悯发现了而节外生枝。
不料才迈出两步,就给小鹿张手拦住:“雍王,我……”
赵踞已经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了,暗暗惊疑这酒劲居然如此强烈,他抬手抚了抚额头,道:“我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那就别走!”小鹿说着,双手一合,竟紧紧地抱住了他!
虽然是神智昏昏,赵踞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惊的色变,才要将小鹿推开,怎奈手足酸软,心跳加速。
可是让他更加恐惧的是,除了这个,身体之中还有一股异样的火热躁动,正在不安地叫嚣着。
后来的事情,至今皇帝的记忆都是一片混沌。
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打了小鹿,可后来似乎又有人出现。
那个人似乎是徐悯……她好像还骂了自己?
但是在那种酒劲跟药力混合发作的情形下,皇帝实在是无法分清,那到底是真是幻。
所以就算恍惚中看见的是徐悯的脸,对皇帝而言,那也只似一场荒谬的梦。
大概,是因为他心中那最为隐秘的渴望作祟。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当时虽然并无经验,却也清楚地知道,那跟自己发生肌肤之亲的人,是处子之身。
而徐悯,那可是哲宗皇帝最宠爱的妃嫔,侍寝过许多次的了。
如何可能。
故而赵踞一直认为,那天他是着了小鹿的道儿,跟鹿仙草一度春风。
直到上次在乾清宫的偏殿,皇帝发现“小鹿”竟仍是处子,才蓦地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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