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袁琪一唤, 仙草心头震动。
那人却也听的分明,双眼中漾出了一抹笑意,道:“惭愧,在下并非神仙。”
袁琪原本给仙草拉着往前, 此刻便驻足盯着他道:“那你是什么?”
那人笑的越发清雅:“我是什么, 你身边儿这位姑娘自然知道。”
袁琪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她迟疑地看一眼仙草, 这会儿才总算后知后觉:这“神仙”只怕跟仙草认识。
这会儿那人已经缓步而上,原来从这边看, 那里只是一块青石, 但其实这青石的背面, 却是凿出来的石梯,自在观的人便是从此处进出。
此人看着她身边的仙草, 笑影略微收减了几分。
这会儿袁琪想起来仙草的身份不能泄露,可此人偏偏认识, 不免心跳。
然而又见此人面上带笑, 气质又是一团无害,袁琪便小声地问仙草:“他是谁?真的认得吗?”
仙草知道行迹败露, 就算头也不回走开, 也不过是欲盖弥彰而已。
当下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这位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少傅苏大人, 没想到在这里跟苏先生又见面了。”
原来这在自在观内的人, 竟然正是苏子瞻。
苏少傅徐步走到仙草身前, 袁琪虽觉着他不像是有歹意的坏人, 可仍是暗中戒备着, 毕竟仙草是自己带着出来的,若是有个闪失,就算送千百件礼物只怕都无法弥补。
苏子瞻注视着仙草,双眼里透出了浅浅的温和笑意:“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没想到转来转去,竟跑到这里来,我想,果然是因为这自在观是大灵验的地方吧,才让你天底下哪里都可去得,可偏偏就来了这里。”
这会儿已经不是在宫内了,仙草也不想再如以前一样的伪装。
于是淡淡道:“这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若真灵验,神仙倒也该听听我心里许下的愿才是。不知苏先生如何会在这里?也是因为对这里的经卷感兴趣吗?”
苏子瞻笑道:“我少年时候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从此处经过,在这里许过愿,后来又立志每年至少回来一次,谁知之前沉沦宦海不能脱身,之前因太师的缘故给波及,才得空离京,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仙草道:“蔡太师已经不复如初,我听说皇上已经召了先生进京,先生难道不从?是要舍弃仕途吗?”
苏子瞻道:“皇上身边能人辈出,倒也不缺我这一个。做个闲云野鹤之人,也无不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袁琪在旁边听着,就如一脚踩到云雾里,似懂非懂。
听到这里,袁琪跺脚说道:“小鹿,你只告诉我,这个人是好的坏的?如果是坏的,那干脆一剑杀了,免得走漏了消息。”
苏子瞻笑道:“姑娘何必这样凶狠,此处是道教之地,万不可造这种口孽。”
袁琪本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急性子,可是见苏子瞻云淡风轻地说着,竟然不敢造次,便咂了咂嘴,又小声对仙草说道:“你确定他是当官儿的,不是个神棍吗?”
仙草苦笑。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里能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偏僻之地跟苏子瞻相遇。
虽然他满口的闲云野鹤轻淡仕途,但迟早晚他还是会回京的,难道他会为自己守口如瓶?
仙草正在盘算想法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道:“阿琪,不得无礼。”
袁琪几乎跳起来。仙草也很意外,两人回头看时,却见来者居然正是徐慈,身后跟着袁大哥等数人。
苏子瞻见状,脸上笑容收敛:“原来是徐公子。”
徐慈上前行礼:“苏先生。又见面了。”
苏子瞻淡笑道:“是啊,这么快又跟少主会面……不知是天意巧合,还是……”
他瞥了一眼仙草跟袁琪。
徐慈一笑,回头看向两人:“你们真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瞒着我偷偷跑出城,如果有个万一,可怎么说?”
袁琪忙道:“徐大哥,是我的错,是我求小鹿帮我找给你的……”
仙草咳嗽了声。
袁琪急忙打住。
仙草才说道:“苏先生……先前跟徐爷见过?”不知为什么,当着苏子瞻的面儿,她不肯直接就喊徐慈“哥哥”。
苏先生道:“是,先前见过一面儿。”
仙草突然想起来前两日袁琪曾说,徐慈去见一个重要的人,难不成跟苏子瞻有关?
心突然很急地跳了两下,徐慈是清流社的人,为邺王办事,如果他所见的人真的是苏子瞻……徐慈想干什么?
众人面面厮觑,徐慈道:“打扰了苏先生清修,我替她们向先生赔个不是,这便告辞了。”
他说着拱手作了个揖,对仙草跟袁琪道:“走吧。”
袁琪有些着急,偷偷地对徐慈道:“徐大哥,他是朝廷的人,知道了小鹿的身份,咱们就这么走了?”
徐慈温声道:“不妨事,苏先生是知大体的人。”
仙草随着徐慈走了数步,不由回头,却见苏子瞻站在那碧色琉璃瓦顶的旁边,仍盯着自己。
下山往回走的时候,袁琪骑马,徐慈跟仙草却同乘一车。
仙草道:“哥哥,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何事?”
“你跟苏先生关系如何?”
“之前我落难的时候,多蒙他相助,后来我因隐姓埋名,他又是官场上的人,自然关系更淡了。”
仙草试着道:“苏先生博古通今,文采风流,皇上尊为少傅,又在国子监任职,听说是江南一地文坛领袖,名望甚高。”
徐慈道:“是啊,你为何说这些?”
仙草终于道:“哥哥你是不是,想让他也结入社?”
徐慈微震,继而一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曾有这个意思,所以先前私下里见过他,之前他屡次避而不见,后来虽见了一面,却也无功而返。”
仙草想到苏子瞻说他每年必来小和山之事,徐慈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说是袁琪要讨好徐慈,自己提出要来自在观,但是……怪不得今日跟袁琪离开客栈,会如此轻易,无人拦阻。
要知道当初夏叶晚间都没有带走自己,如今大白天的,岂能疏于防范至此?
仙草低下头:“哥哥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做点事?”
徐慈的双手微微握起,继而微笑道:“你怎么又如此多心?你的身子不好,不许胡思乱想。”
仙草张了张口,却到底把满心的疑虑压下,她往前蹭了蹭,靠在徐慈肩头:“我知道了,都听哥哥的。”
****
是夜。
和县的小客栈之中,徐慈的房间里,是胡大哥,还有一名陌生面孔之人。
胡大哥道:“如今只看这苏先生是何反应了。”
旁侧那人说道:“徐少主,那小丫头当真对苏子瞻有那么大的功用?”
徐慈不语。
胡大哥笑道:“这个自然是咱们不懂的,可少主心如明镜。这小鹿姑姑自然不是等闲的女子,先前皇帝还非她不可呢,留在手中,自有大用。”
那人点头连连:“若然如此,真可算是一枚奇兵了。”
两人正说着,旁边一直默不做声的徐慈突然道:“王先生。”
那姓王之人忙道:“少主有何话说?”
徐慈面露犹豫之色,终于道:“我、突然不想这么做了。告诉王爷,此事作废,另外再想别的法子。”
胡大哥十分愕然。王先生震惊之余,也焦急说道:“徐少主,你这话从何说起?”
徐慈道:“正如先生所说,那不过是个小丫头,孤注一掷有些冒险,且也并非正人君子所为。”
胡大哥皱眉,但毕竟是自家少主,不便插嘴。
王先生哂笑道:“少主错了,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怎可在乎这一个小小丫头。”
他说了这句,见徐慈面色郑重,便又道:“徐少主,你可想好了,王爷对你寄予厚望。而那不过只是个小小婢女而已,如果真的能做到大事,那岂不是一举数得?难道徐少主你忘了自己的家仇,忘了枉死的徐太妃了吗?”
徐慈闭了闭双眼。
王先生冷笑道:“王爷之所以敬重少主,是因少主情深义重,敢作敢为,若是少主为一个区区小丫头的女色所迷,那真的是……”
“住口。”徐慈喝止。
胡大哥也站了起来。
正在此刻,外头袁大哥匆匆走来,道:“少主,门外有人来,说是姓苏的。”
***
乾清宫。
门口的太监扬声道:“冯婕妤到。”
话音未落,就见冯绛急冲冲地迈步而入,上前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踞执笔,头也不抬地说道:“什么事。”
冯绛抱怨道:“皇上,我来过两回了,您还不懂?我自然还是为了那件事。”
赵踞道:“那不必说了,回去吧。”
冯绛一怔,然后竟拔腿跑到桌子旁边,一把揪住了赵踞手中的朱笔:“皇上!”
赵踞皱眉,淡淡地瞥她一眼:“拿来。”
冯绛对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神,咬了咬唇,竟有种情不自禁想要乖乖献上的感觉。
但是心念转动,冯绛哼道:“皇上,你今儿不答应我,我就不还给您了。”
赵踞皱着眉,缓缓地出了口气,转头看雪茶。
雪茶手脚麻利地上前另取了一支朱笔,正要献给赵踞,冯绛叫道:“皇上!”
赵踞忍无可忍,喝道:“放肆!”
冯绛见他真的生气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臣妾放肆了,可是皇上……这也是时候该让我回去了,叫我留在这宫内,到底几时是个头儿?”
赵踞淡淡道:“你是正经进宫的妃嫔,自然留在宫中才是正经,又要去哪里。”
冯绛仰头看着他,道:“皇上说这话有些亏心了,当初是为了瞒过蔡勉,才里应外合,让我进京的,如今皇上顺利除掉了蔡勉,又何苦留我在这里?再者说,皇上也没有召幸过我,所以……”
赵踞不等她说完,便淡淡地道:“原来你是在抱怨朕没有让你侍寝?那好,今晚上你留下。”
冯绛大吃一惊:“皇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赵踞低头打量面前的奏折,又写了两个字,“朕不过如你所愿罢了,这样你就不用吵闹了。”
冯绛嘴唇抖了抖:“我不是要侍寝,皇上知道的,我本不该在这宫内,皇上干脆放我走了岂不好?”
“你走了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幽州。”
“你是朕的后宫,以什么身份回幽州?”
冯绛眨眨眼:“那就要让皇上……就休了我便是了。反正皇上也不缺我这一个。”
赵踞唇角微微一动,终于慢慢地写完了一本折子。
他将笔放下,轻描淡写地说道:“进宫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不懂事务,你以为幽州是你想回去就回去的?只怕你想,你的父亲却不想。”
冯绛呆了呆:“皇上您这话,是何意?”
赵踞抬眸看她一眼,从旁边的几份堆着的奏折里抽出一本,扫了眼后扔在地上。
冯绛疑惑地拿了起来,却见竟是自己的父亲从幽州进上的奏折,里头竟是恳求皇帝将冯绛留在宫中,又说了许多自谦的话,诸如“小女不识大体”,“蒙受圣恩”以及“阖家感激天恩”之类。
冯绛从头看到尾,又再看了两遍,几乎不信是自己的父亲,那个铁骨铮铮的守城将军所进献的奏折,这看着简直像是个毫无节操的软弱文官。
“皇上……”冯绛的手有些发抖,抬头看向赵踞。
赵踞正也盯着她看,直到此刻,皇帝才说道:“你是节度使之女,之前虽是为了解除蔡勉疑心,故意为之,但是对冯将军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本朝向来的重文轻武,就算是做到一方之霸,却往往会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品文官压制。
而且除此之外,还要接受来自皇族的疑心跟打压。
假如冯绛留在宫中,对冯云飞而言自然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一来是皇帝身边儿有了自己的人,二来,自己的亲女儿在京城,对皇帝来说,也能对他这位节度使大人放心一些。
所以冯云飞非但不想冯绛回去,更加不敢想。
冯绛毕竟也不蠢,她很快明白过来。
但是……从还没有进京之前,冯绛就一直以为自己会出宫,如今事成了,本满怀期待,却得了如此的结果。
她愣愣地看着赵踞,眼中涌出泪光。
终于她跳起来,道:“我不管,我要出宫!皇上你如果不答应,那你就赐死我,我死也不要留在这里。”
皇帝本来面无表情,但是一个“死”却突然触动了他似的。
心底突然掠过那一道在沟谷底下的、支零破碎的影子。
赵踞冷笑:“你要死可以,只不过……纵然你死了,尸首也要留在这里。”
冯绛盯着赵踞,像是怒极,她上前横臂,要将御桌上的东西扫落。
不料赵踞坐着不动,却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擒住了冯绛的腕子。
冯绛疼的闷哼一声,跌在了桌上,却也把旁边的御笔架给撞的摇晃不已。
赵踞淡淡道:“不要太任性了,在宫内就要守宫内的规矩,若还胡闹不知体统的话,冯将军只怕真的要伤心了。”
冯绛的眼神一变。
赵踞缓缓松手,冯绛后退一步站住。
突然她说道:“我真讨厌你,皇上你看似深情,实则没有什么感情,你太冷了,简直像是冷血一般。怪不得……小鹿姑姑宁肯选择出宫也不要做你的妃嫔。”
这次,换了皇帝色变。
赵踞双眸微微眯起:“你说什么?”
雪茶在旁边始终安静,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婕妤,不要乱说,还是快回去吧。”
不料冯绛却冷笑起来,道:“你自然听见了我说什么,皇上大概不知道吧,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嚼舌呢,说皇上有病,好好的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宫女,那宫女还偏偏是折辱过皇上的人,可最离奇荒谬的是什么呢?皇上喜欢人家,可人家却看不上皇上……”
赵踞静静坐着,喉头却微微一动。
雪茶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将冯绛拉住:“冯婕妤你是病了,且不要胡说,快回宫让太医诊看。”
冯绛给他拉的后退了两步,却仍道:“我没有病,病的是皇上,雪茶公公,你要传太医的话便立刻传来,好好给皇上看看才是。”
雪茶整个人都快要晕厥过去了,还想再拦阻,不料赵踞说道:“放开她,让她说。”
“皇上……”雪茶胆战心惊,拦住这个拦不住哪个。
赵踞看着冯绛:“你还听说什么了?”
冯绛迎着皇帝锐利慑人的目光,终于说道:“还有人说,小鹿姑姑出了宫后,就不知为什么惨遭横死。可是这对皇上来说有什么呢?皇上可查过她为什么会惨死?对皇上来说,只怕她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儿,皇上喜欢了就想得到手,若是摔碎了也不心疼。而我,我不想做这个物件。”
赵踞道:“那你想做什么?”他冷峭而讥讽地笑道:“你想做将军夫人?”
冯绛原本肆无忌惮,豁出一切般,突然听赵踞说了这句,蓦地僵住当场。
赵踞缓缓起身,他走到冯绛跟前,越走越近,冯绛忍不住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赵踞才说道:“就好好地当个宫内的物件,别去胡思乱想些不可能的,幽州节度使的女儿若是嫁给了夏州节度使,你们是要自立为王吗?你觉着这个可能吗?就算是朕给你赐婚,冯云飞跟禹泰起也不会答应。”
冯绛呆呆地看着他,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
赵踞捏着她的下颌,看着她流泪的样子:“还有一件事,你所说的惨死的那个人,其实没有死,你不信?等着看吧,不会太久,很快她也会回到这里。”
冯绛睁大双眸。
“不过,”赵踞放手,他一抖衣袖,睥睨着冯绛道:“有一件事你倒是没说错,朕是有病,病的还不轻。”
向着冯绛似笑非笑地一瞥,笑影里透出刀刃般的锋芒:“所以你最好小心些,千万不要再招惹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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