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踞说罢, 高五领旨去传谭伶。
赵踞又叫送信的施令官回去告知禹泰起,叫他不必担心之类。
等众人都去后, 赵踞想了会儿,又看向雪茶:“这件事不许先透露给鹿仙草。”
雪茶还有点糊涂,只从赵踞那一句话以及他的神情,推断出仙草有些不妥当。
正提心吊胆的, 听了皇帝这样说, 下意识地躬身:“奴婢遵命。”
赵踞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一个说已经好了,一个却又特意来说什么务必留心……若只是试朕的,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浓眉微敛, 皇帝缓步走到旁边的火树银烛前,将信往前一送。
火舌侵吞,那薄薄的信纸很快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
天气逐渐开始炎热, 罗红药终于能下地走动。
颜太后那边虽然对仙草去而又回有些不喜欢, 但是看到罗红药病情好转,加上最近太后也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儿,便也罢了。
颜太后近来所思所想的, 却正是颜珮儿进宫之事。
本来颜家姑娘的出身, 容貌,品等自然无可挑剔,唯一有些不妥的是, 当初在废太子赵彤还在的时候, 颜家为了缓和跟皇后之间的关系, 曾经想过要把颜珮儿许给赵彤。
那时颜珮儿年纪虽不大,貌美之名却已经传播开去,但当时张皇后还颇为看不起,觉着颜珮儿虽然美貌无双,但如果要当太子妃的话,美貌却是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德行罢了。
而且因为张氏很不喜欢当时的颜太后,所以一并也嫌弃了颜珮儿,更觉着她美则美矣,可太美了自然妖妖娇娇的有失端庄,倘若当太子妃是不成的,但是当个侧妃之类的,还可以考虑。
幸而是张氏这一考虑,颜家还没有认真进行此事之前,赵彤就倒台了。
本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可偏偏有人要拿他做文章,前日有御史当廷质问是否要纳颜家的女孩子进宫,连“一女不事二夫”的话都说了出来,虽然这御史给赵踞命人叉了出去,革职流放,但这件事却也因此而传扬开来。
甚至在民间更有许多不堪的流言蜚语,竟说是之前废太子在的时候,曾跟颜珮儿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交际之类。言外之意是颜珮儿早就失了清白。
其实不用想就知道,这御史背后自然有人指点。
连颜太后也知道那人是谁,除了蔡勉,再也没有别的了。
连方太妃都听见了风声,暗中对太后道:“太师像是不喜欢珮儿姑娘,据说太师也在物色出色的女孩子,想要送进宫来呢,若是给太师择定了人,那么……”
自打朱太妃出事后,方太妃便成了太后的心腹,她自然懂太后的心意是想要颜家的女孩子进宫为后。
此后,太后特意传了颜家二爷进宫,秘密地说道:“事情不能拖了,我会再跟皇帝说,皇帝一点头,就命司礼监操办此事,把珮儿及早接入宫内。如果给蔡勉抢先一步,咱们就失了先机,以后要让珮儿为皇后就晚了。”
颜二爷道:“皇上最听太后的话,一切就靠太后做主了。”
直到四月下旬,皇帝终于下旨将颜珮儿召选入宫。
几乎与此同时,颜如璋风尘仆仆地进了京。
***
在小国舅快马加鞭地进京面圣之时,没有人在意,从京城的西门也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竟也是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这日仙草去御膳房吃了一回,鼓着肚子往回走,将到宝琳宫的时候,却见几道陌生的身影正进了宫门。
仙草看着那些人的打扮,竟不像是宫内的人。
正疑惑中,宫道上有几个看热闹的宫女太监正也议论纷纷:“听说了吗,这进宫的那女人好像是罗昭仪的母亲,是从镇远赶路来到京城,只为见昭仪一面的。”
另一个道:“昭仪的父亲犯了事,这罗夫人倒是没事的?”
“多半是皇上顾惜昭仪的体面,所以开恩并未为难。”
仙草正要进门去看情形,却见江水悠跟方雅两人从宝琳宫内缓步出来,一眼见了她,江水悠笑道:“小鹿姑姑。”
仙草止步行礼,江水悠道:“听说姑姑又去了御膳房?”
他们方才在里头陪着罗红药说话,自然知道仙草的去向。
仙草却因为自己不在宫内的这段日子里,江水悠并没有对罗红药落井下石,所以也还高看她一眼。当下含笑回答:“正是。”
旁边方雅嗤地笑了声,说道:“姑姑又是去打秋风了?”
仙草正色说道:“只是试吃罢了。看看有没有毒,可不可口之类的。”
江水悠含笑道:“其实姑姑不在宫内这段时候,我也钻研出了两道新奇的菜,只是怕没有人赏鉴,没想到姑姑又回来了,却像是知音一般,姑姑不如跟我去平章宫,我给姑姑做了尝尝?”
仙草知道江水悠这人做菜很有一手,虽然才在御书房内吃饱,但想到当初那拔丝红薯以及开水白菜,仍是忍不住有些唾沫如涌。
她咂了咂嘴,勉强按捺:“多谢昭容好意,那也只得改日罢了,听说罗昭仪的娘家人进宫来,我得回去看看。”
才要走,江水悠笑道:“我劝姑姑,这会儿还是别进去的好。”
仙草正不解这话何意,江水悠似笑非笑地说道:“要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姑姑这样伶俐的人,何必把自己掺和进去?”
此刻突然听到宫内有人说道:“昭仪娘娘又怎么样?!”声音居然高而尖利。
仙草正在蹙眉踌躇,闻声便再无迟疑,迈步进门去了。
剩下方雅回头,诧异地问:“姐姐,里头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叫小鹿姑姑进去?”
江水悠道:“你方才也看见了,这罗昭仪之母不像是个好相与的,她这次进宫,只怕是为了罗举人犯案的事特来求情的,昭仪那个和软的性自然抗拒不得,若闹起来……只怕还是小鹿姑姑当恶人呢。”
方雅呆呆地听着这番话,似懂非懂,几乎就想回去看看究竟。
江水悠却笑道:“赶紧走吧,再迟了些咱们也落了嫌疑。”
正如江水悠所说,罗红药之母的确是来替罗举人、另外还有一并涉案的那些人求情的。
而罗母之所以来的这样快,自然并不是她一介妇人能够做到的,底下自然有人相助。
却是那些涉案的上下官员,听了风声后怕了起来,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撺掇罗母上京,叫她务必进宫面求罗昭仪开恩。
罗红药毕竟这两年都没见到家里人了,之前父亲出事,已经魂不守舍,听说母亲到了,满心急切,忙叫传了进内。
不料罗母一见到她,便诉说起了罗举人的案情,又说道:“红药,你父亲着实是冤枉的,那些事情他多半都不知道,都是别人打着他的旗号做的。你快跟皇上求一求,别为难你父亲了。”
罗红药很是为难,垂眸道:“这是朝堂上的正经事,我是不能插嘴的。”
假如罗母是个大户人家的出身,自然知道这宫内的体统是不可逾越的,但她却是小地方的鄙陋妇人,且又知道罗红药性软弱,见她如此说,便急的说道:“你在这宫内吃的好睡的好只顾享福,却不管你父亲的死活了?”
罗红药一怔,旁边的宁儿实在忍无可忍,便喝道:“还不住口,这是昭仪娘娘,你不要在这里没规没矩!”
罗母愣了愣,虽然稍微有些畏惧,但扫了一眼罗红药,见她默然不语,便又昂首嘴硬道:“昭仪娘娘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是她娘了?”
宁儿跟安儿等虽然是宫女,却也没见过这等小门小户的泼妇做派,当下都吃了一惊。
罗红药却知道这里不是罗母撒泼的地方,也不愿意让宫女们看笑话,就先让她们退下了。
罗母见人都走了,越发来了兴头,又趋前甜言蜜语地说道:“红药,听说皇上很宠爱你,满宫里现在数你最大,你说句话,皇上难道不肯听?你就救救你爹,还有你几位堂兄,表弟,另外还有几个人……”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在袖子里掏摸了会儿,竟掏出了一张纸,说道:“这上头写的人名,你务必要保全他们,这些都是照拂咱们家的大人、先生们,对了,还有这位王知县你该记得的,当初你能入宫还多靠了他在采选的太监跟前美言的呢。如今你有这样的荣华富贵,可不能过河拆桥不管恩人啊。”
罗红药见她越说越离谱,居然还拿出了这样一张纸,脸上早就没了血色。
她虽然是个不擅长拒绝人的,何况对方是自己的父母,但却知道这已经超出了自己能管的范围。
当下道:“母亲,不是我不帮,是我着实帮不了。当初父亲犯事,皇上没有牵连我,已经是外开恩了,我若不知好歹还想去求什么情,非但辜负了皇上一片恩典,更加怕惹怒了皇上,连咱们都不能周全了。”
罗母本以为自己只要一露面,一说话,罗红药必然就乖乖地听从的,没想到她居然坚决冷淡地说了这些。
罗母大惊之下又大怒,气的浑身发颤:“你说什么!”抬手一个巴掌挥了过去。
罗红药猝不及防,给打的后退出去,她的病本就没好完全,这一下几乎气滞晕厥。
罗母却仍不依不饶地叫道:“我们辛辛苦苦的,竟然养出了你这没道理的白眼狼,现在全家遭难,你却理也不理的,你真的是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
罗红药垂头落泪,罗母扑过来要抓住她又要催逼,不料还没碰到罗红药,突然身子一顿,疼的大叫起来。
原来关键时候,有人从后面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
罗母猝不及防,往后倾身踉跄而退。
那人攥着发髻用力一甩复一松,罗母四仰八叉地跌坐在地上,头发散开,钗子散落,疼的大叫。
仙草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掌,回头看着地上的罗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家?任的你在这里撒野?”
地上罗母抬头,却见是个身着宫女服色的丫头,且看着年纪并不大,她先是一惊,继而叫道:“你敢打我?”
“打你还是轻的,”仙草冷笑道:“你可知道昭仪是什么?那是九嫔之一,正二品的妃嫔位份,是皇上的人,你现在站的地方是皇宫,你敢在皇宫里对皇上的人动手,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谁让你敢在宫里这么猖狂?”
罗母见仙草面嫩,本不放在眼里,听她言语犀利,却又有点害怕,偷偷看一眼罗红药,却见她仍是垂头落泪,伤心欲绝。
罗母咽了口唾沫,咬牙道:“那又怎么样,她还是罗家的女儿,是我生的,我打两下又怎么?”
“罗家的女儿?你是不是在做梦,”仙草不怒反笑:“她是天子的昭仪!你敢动她就是对皇上不敬!”
罗母眼神闪烁,看向罗红药,似乎想听她解释开脱两句。
但罗红药还没开口,仙草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内务司的公公叫来,这里有个胆大不怕死的,让他们来带了去,教一教规矩。”
方才仙草进来之时,宁儿跟安儿也忙跟着进来了,此刻安儿大声道:“奴婢这就去。”
罗母不知真假,却本能地怕了:“红药!”
与此同时罗红药道:“等等!”
仙草早知道罗红药会不忍,便回头道:“昭仪,你虽然是宽宏大量不肯计较,但谁叫你的身份在这里?堂堂昭仪给人拉着厮打,这种事若是瞒着不报,连我们都要受牵连。”
罗红药低低道:“小鹿,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如果去了内务司,受了刑罚,叫我怎么安心?”
仙草道:“她有让你安心吗?先前昭仪病的将死他们可知道?妇人不得干政,她今日却进宫来撺掇昭仪向皇上求情,皇上一怒之下会怎么样,昭仪难道不知道?”
罗红药哭道:“我自然知道。”
仙草道:“如今她能够好端端地来京,并没有给当作罪犯的家眷羁押已经算是皇上开恩了,却还想要得陇望蜀……可笑之极。”
罗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也把两人之间的话听了明白。
心惊畏惧之余,罗母盯着仙草道:“你是谁?你只是个小宫女是不是?一个宫女也敢对我大呼小叫,还挤兑你的主子!我进京是为了救老爷,如果老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自然也不用来打扰你的好日子了。”最后一句却又是向着罗红药。
仙草很想告诉她要死就死的远一点,但是看在罗红药面上,还是忍住。
目光掠过罗母,落在了地上那张纸上。
正罗母要将那纸捡起来,却给仙草抢了先。
罗母扑了个空,抬头道:“你干什么?”
仙草低头扫了一眼,若有所思道:“这个写的齐全吗?”
罗母呆呆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你想怎么样?”
仙草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一张却像是个供状,但凡犯案心虚的人只怕都在上头了?皇上那边儿正拿人呢,我把这个递上去给皇上参详参详,如果有什么漏网之鱼,也好照单全收。”
罗母目瞪口呆。
仙草眨眨眼道:“多谢罗夫人,看在您不远千里来递这份投名状的份上,今日你冒犯昭仪的罪过,就算将功补过,可以不计较了。”
罗母反应过来,忙爬起身要抢,却给太监们拦住,罗红药咳嗽着道:“母亲!”
偏偏在这时候,雪茶因为也听说了罗家来人,便过来查看情形。
仙草不等他进来就走到门口,把那张写满了名单的字纸递过去:“拿去给皇上看,这是罗夫人亲自送来的。”
雪茶莫名:“什么东西?”
仙草笑道:“皇上看了就知道。”
雪茶扫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便先放进袖内。又迟疑地看她。
仙草问:“怎么了,还有事?”
雪茶想起皇帝的命令,只忙摇摇头:“没、没有。”
仙草却又想起了禹泰起所派的那心腹,忙问道:“那位施大人有什么急事回京,你可知道?”
雪茶学鸵鸟似的把头埋在怀中:“不知道,没听见。”
仙草嗤地一笑,却听到里头罗母还在叫道:“红药,你快拦着她,若交了出去,那些人就都完了。”
罗红药忍无可忍:“母亲,小鹿这样做是为了你跟父亲好,只有这样,兴许才能保住父亲一条命!”
罗母先是一愣,然后问:“那你那些堂兄弟,表兄弟,还有……”
“够了!”罗红药忍到了极限,“我、我累了,送夫人出宫吧!”
仙草听到这里,才总算略松了口气。
雪茶听个正着:“这罗夫人,听着不像是个明白人。”
“何止,简直是个糊涂中的极品。”仙草喃喃。
说话间,宁儿已经叫了两个太监,“请”罗夫人一行出宫。
罗母出来之时又恨恨不已地瞪向仙草,骂道:“你这害人精,我们老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咒你不得好……”
仙草并不理会。
雪茶皱眉,不等罗母说完便抬手示意太监停步。
罗母站住脚,不知如何。
雪茶已经走到跟前,凝视着她,轻声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罗母见他服色不同于一般小太监,却猜不出是什么来头,便摇了摇头。
旁边小太监道:“这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雪茶公公。”
罗母再无知,却也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当下目光闪烁地低头:“公公。”
雪茶温声道:“夫人头一次入宫怕不清楚,宫内的规矩多,因为不守规矩而白白丧命的不知有多少,经过我的手的,也有几个……”他停了停,眼睛微微眯起:“若不是顾全罗昭仪的体面,只要我一句话,夫人就能见着他们了,您要不信,就再嚼一句试试。”
他虽然在笑,笑里却透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仙草还是第一次在雪茶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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