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好不容易才转过身来, 却半眼也不敢去看皇帝, 只也顺势随着低头跪地。
赵踞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回来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里窜上来,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仙草恨不得清清嗓子再说话, 只得低低哑哑地回答道:“是,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哼, ”赵踞冷哼了声, “不见着你,朕只怕还能万岁, 见了你……就说不定了。”
仙草的心跟着一顿,竟然无语。
赵踞又道:“你既然回来了, 怎么不赶快回宝琳宫探望罗昭仪?”
仙草忙道:“奴婢这才要去的, 只是遇到贵人等才阻了一阻。”
赵踞道:“王贵人不过是说你两句罢了,你就这么不饶人?”
仙草听皇帝竟要兴师问罪似的, 虽然不服, 却也不便说什么,只好说道:“奴婢一时嘴快,请皇上恕罪。”
王贵人等原先正有忐忑不安之色, 以为自己言语逾矩, 必然要给斥责了, 此刻惊闻皇帝竟然替她们说话, 顿时又转为得意。
赵踞却又看着仙草道:“方才宝琳宫的人去乾清宫, 说罗昭仪有些不大好, 所以朕才忙着要去看看她,不料你却还有闲心在这里跟人斗嘴,罗昭仪也是白惦记你了。”
仙草正在肚子里念叨,蓦地听到这一句,顿时变了脸色:“昭仪怎么了?”
两个人的目光陡然相对,赵踞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色,一怔之余,竟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不敢跟她对视似的。
然后皇帝轻轻皱眉:“去看了就知道。”
地上王贵人等齐声道:“恭送皇上。”又偷偷得意地瞥向仙草。
不料皇帝又转头看向王贵人,淡淡道:“你身为贵人,竟对昭仪出言不逊,假如昭仪真如你所说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你诅咒之故,你可明白?”
王贵人本正自得,听了这话脸色煞白:“皇上!臣妾不是……”
赵踞却不再理会,负手径直往前去了。
王贵人惊声尖叫:“皇上,臣妾知错了!皇上饶恕……”
赵踞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仙草瞥了眼瘫软在地的王贵人,无声一叹,低头跟上。
***
罗红药先前病的浑浑噩噩,那宁儿因从雪茶嘴里听说仙草今日回宫,便也飞回了宝琳宫,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罗红药此事。
果然罗红药听了后惊喜交加,忙着命人扶自己坐起,快些洗漱更衣,想亲自前去见仙草。
谁知她病了这些日子,体质过弱,勉强给宫女扶着在床边坐住,还没起身,就觉着头晕目眩。
整个人往前栽倒过去,幸而给宫女们及时扶住了。
宝琳宫的人见势不妙,一边去请太医,一边忙去禀告太后、皇上。
等仙草跟赵踞来至宝琳宫后,却见太医已经到了,宁儿安儿等宫女眼睛红红地正在拭泪,听皇上驾到,忙跪地迎驾。
赵踞一言不发地望内走去,众宫女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仙草,一时几乎叫了出声,又强忍着不敢。
仙草见赵踞已经先进去了,便忙先拉着宁儿问:“昭仪怎么了?”
宁儿泪汪汪地说道:“方才我跟娘娘说了姑姑回来,娘娘就想亲自去接,谁知差点晕倒,给我们扶着后,又吐了血……”说到最后,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仙草十分惊心:“吐血?”
安儿也带泪低低说道:“其实前两天娘娘就偶尔咳血,只是零零星星的,只当时咳嗽的厉害把嗓子带破了,可方才那一口却实在是吓人,把整块帕子都湿透了。”
仙草听到这里,忙向里头走去,只见皇帝俯身打量榻上的罗红药,却又转过身来,询问太医们罗红药的情形。
仙草见赵踞并没理会自己,她便小心地挪步靠前,直到床边低头看去,当看见罗红药之时,仙草忍不住心头发冷。
自己离开了最多才两个月,面前罗红药已经瘦的形销骨立似的了,脸上毫无血色,虚汗湿了发丝,缠在脸颊上,看着竟然似奄奄一息的情形。
仙草直直地望着她,又是心疼,又无法置信。
隐隐地又听赵踞道:“混账,要么是你们不尽心,要么是你们无能,不然的话岂能到现在这种地步?”
那太医忙跪地求饶。
赵踞又道:“若昭仪的病还不见起色,留心你的脑袋。”
太医战战兢兢地领命后退。
赵踞却又看向周围的宫女嬷嬷等,不悦道:“昭仪病到这种地步,你们怎么才去告诉朕?”
大家忙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赵踞环顾这一地的人,哼道:“可见没有一个尽心的。”
他说罢之后特意看向仙草,见她低着头立在床边。
赵踞走前几步,忖度道:“你既然回来了,且好生地伺候着吧。”
他本有话要问仙草,但是现在却不是最好的时候,说完后,转身便要先行离开。
不料仙草道:“皇上。”
赵踞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怎么?”
仙草给他的眼神一扫,那冲到了喉咙的一句话却又生生地咽下了,忙低头道:“奴婢恭送皇上。”
赵踞皱皱眉,终于还是负手去了。
等赵踞走后,宁儿等才围过来:“姑姑,这可怎么办,皇上生气了!”
仙草定神:“怕什么,昭仪会好起来的。”
大家本正慌张,听她这样说,却好像吃了定心丸:“姑姑回来就好了。”
仙草先叫其他的小宫女跟太监们都各自去行事,才又问宁儿跟安儿道:“我走之后,皇上召过昭仪吗?”
宁儿低下头去,安儿迟疑了会儿,小声道:“一次也没召见过,连宝琳宫也没来过一次,今儿才是头一回……”
仙草早在方才听见赵踞呵斥太医跟宫女的时候就听出蹊跷了,赵踞的意思显然是很久不曾见过罗红药了,如今听宫女们这么说,果然如此。
仙草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涩声道:“那、昭仪病的这样,你们怎么不早点去告诉皇上?”
“先前去说过几回,”宁儿道,“雪茶公公也来探望过两次,那时候昭仪的情形还不算很厉害,皇上大概觉着昭仪、昭仪没什么大碍,所以后来也都不叫雪茶公公过来了。”
仙草想起方才赵踞那清冷的脸色,淡淡地一笑,天家无情,不过如此。
一个时辰后,罗红药总算醒了来,见仙草在眼前,几乎以为是梦中,待清醒之后,便紧紧地将她抱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仙草百般哄劝,又端了药汤让她喝了。
罗红药虽想喝,但已经缠绵病榻了这些日子,喝一口竟吐两口,又呛咳的浑身发颤,如此一碗药喝了半天,才总算喝进了少许。
明明是吃药,弄的却如同上刑似的。
仙草又叫人熬了清淡的粳米粥,加了少许红枣枸杞等物,喂给罗红药吃,好歹也吃了一两勺。
罗红药吃了药跟饭,整个人似缓和了几分,脸上多了几许人气儿。
她躺在榻上,却不错眼珠地看着仙草:“我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
仙草正在查看太医们开的药方,闻言道:“什么事?”
罗红药微笑道:“我先前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断气了似的,可偏偏在那时候,我像是看见了你。”
仙草本以为她病极出现了幻觉,便道:“又瞎说了,但凡你别去胡思乱想,这病就能好的快。”
罗红药想摇头,却毫无体力,只是轻轻地一转下颌,才道:“不骗你,是真的。但是我觉着……那像是你,又并不是。”
仙草听到这里,一怔之下转头看向罗红药:“这又是什么意思?”
罗红药对上她的眸色,皱眉思忖了半天,道:“我也说不上来,明明看着是你,可是感觉却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仙草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药方捏紧了:“那、然后呢?”
罗红药想了会儿,笑说:“她像是对我说了什么,只是一时记不清楚了。”
仙草哑然,片刻道:“那就不用费心想了,只管放宽心,好生休养再说别的。”
罗红药试图点头,刚要合眼,又问:“你明明出了宫,又把你拘回来,你会不会不高兴?”
仙草道:“说哪里的话。”
仙草的确是不情愿回来的,但是看到罗红药病到这个地步,倒也罢了。
她自个儿横竖还是好端端地,出宫虽难,耐心等候,未必没有别的机会。但如果罗红药无人照管从而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却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罗红药定睛看她,本还想再说两句话,却实在是耗尽了体力,便道:“算是我私心吧……”喃喃说了这句,便半是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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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罗红药睡熟之后,仙草来到外间,便细问宁儿自她走后宫中之事。
宁儿说道:“别的倒没有什么,皇上最宠的仍旧是江昭容,幸而江昭容是个不欺压人的,她也隔三岔五常来看望娘娘,还肯照料娘娘,不像是别的那些人……”
仙草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真的是昭仪去跟太后求情,太后才下旨召我回宫的吗?”
宁儿迟疑片刻道:“这件事我也不很清楚,本来昭仪虽然惦记着姑姑,却也并没有想别的,因为……病了两天后,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就要去延寿宫,去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向太后恳求的,太后起初不肯答应,见昭仪实在哭的可怜,才终于松了口,说要问过皇上的意思。”
仙草见宁儿仿佛有话没说完似的,便问:“那昭仪又是因为什么病的呢?”
宁儿垂了眼皮:“多、多半是思念姑姑,加上皇上又……冷了昭仪,所以心里一时过不去。”
如此又过了两天,仿佛是因为见仙草回来,罗红药心思一宽,咬牙吃药吃饭,病情果然有些起色了。
这日,雪茶从乾清宫过来,替皇帝探罗红药的病。
慰问过罗红药之后,雪茶对仙草说道:“你跟我走一趟,皇上要见你。”
仙草道:“见我干什么?”
雪茶一怔,道:“去了你自然知道,你问我我又哪里明白。”
罗红药听见了,便撑着起身道:“你去吧,记得替我拜谢皇上。”
仙草叹了口气,跟着雪茶离开了宝琳宫,走了片刻,雪茶见她脸色不对,便道:“你这青鼻子绿眼睛的,谁得罪你了?”
仙草说道:“如果这次我没回来,昭仪是不是就没人理了?皇上可真忍心啊,两个月不曾见她一面儿。”
雪茶微怔,继而道:“皇上自然是忙的……”
仙草冷笑:“皇上日理万机,却也不忘升王美人为贵人啊。”
雪茶嗤地一笑,却也无言以对,只说道:“你怎么好像怪罪皇上似的,这能怪皇上吗?”
“这难道怪我?”
雪茶点点头:“若说怪你,也有一部分。”
仙草疑惑,雪茶悻悻道:“倘若见了昭仪,自然就想到了你了,还不如不见呢。”
仙草啼笑皆非:“瞎说什么?”
雪茶正色道:“这可不是瞎说。当然,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一个要命的缘故。——敢情昭仪没告诉你?她没说,她宫内那些人也没说?”
仙草之前虽觉着宁儿等有事瞒着自己,但因为一心在罗红药的病上,倒也没在意别的,此刻听雪茶说,才忙追问。
雪茶见她问,才又有些后悔起来,道:“哎,我不该提的。”
“到底是怎么样?快说!”仙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雪茶忙道:“松手,我说就是了。”当下,雪茶便将皇帝冷落罗红药的另一个原因告诉了她。
原来,自打罗红药入宫之后,步步高升,渐渐地竟升到了九嫔之位,可谓炙手可热,是新进采女里头一位了。
她本是出身寒微,父亲是个小小地举人而已,但等到这消息传回了镇远后,自然轰动地方。
所谓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地方上的一些官员、权贵、富豪等听闻举人家里出了一位“娘娘”,自然纷纷地前来巴结讨好等。
一来二去,便生了事,有地方官因听说皇帝甚是宠爱罗昭仪,便破将罗举人提拔为官,又有一些擅长钻营的,便送钱送宝,求罗举人通信给昭仪娘娘,在皇帝耳畔吹吹枕边风也好,可以让他们也平步青云;还有的家里有为难的事,想靠着罗举人给撕撸的。
这罗举人窝囊清贫了半辈子,没想到突然间显赫起来,给众人吹捧的有些不着边际,又碍不过众人的讨好哀求等,便陆陆续续答应了一些人的所求。
如果只是口头应承倒也罢了,偏偏有人听说是昭仪的父亲许可的,便也着意通融,一时出了些卖官鬻爵,徇私枉法的好几件事。
就在仙草离开之后的一个月,御史就在朝堂上参奏了此事。
赵踞本来就有恼意,突然听了这种事,更加火上浇油,便下旨派了钦差前去镇远,务必要把罗举人跟一干犯案之人尽数捉拿,一个也不放过。
这种事从朝堂上蔓延传开,后宫内自也知道了。
这宫中的那些妃嫔宫人等,早就嫉妒罗红药身居高位,巴不得她出事,当下绘声绘色变本加厉地说了起来。
又有的因为知道罗红药性子软弱,便故意地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何其厉害。
罗红药得知父亲要给捉拿,本就心急如焚了,想求情又知道不可能。再加上给这么多人嚼舌,一发的雪上加霜,这病当然就更厉害了。
“皇上因为这件事甚是震怒,没有因此而牵连昭仪已经是外开恩了,”雪茶把这缘故说完,又思忖道:“昭仪大概是不愿意你才回来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叮嘱那些宫女们也别告诉你罢了。”
两人说了一路,乾清宫在望。
雪茶又悄悄地吩咐仙草:“你见了皇上,千万要言语和软些,对了,更不许提罗昭仪的父亲半个字儿,听见没有?”
仙草笑道:“你方才说你多嘴,就是怕告诉我后,我替昭仪求情之类的?如果是昭仪犯错,我自然求情,但要是昭仪的父亲犯事,那是朝堂上的正事,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雪茶望着她,意味深长地叹道:“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回来之前,就盼着看见你,可如今你回来了,我却又心惊肉跳的。”
“我又不会咬人,你心跳什么?”
雪茶咋舌:“你虽不会咬人,但是你是最擅长惹皇上生气的,皇上一生气,那就不止是咬人了。”
仙草嗤地笑了出来:“我怎么敢惹皇上生气,我在皇上面前,不知多恭敬规矩呢。”
雪茶道:“是吗?唉,罢了罢了,随便你们吧,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正在此刻,里间小太监出来,一看雪茶便笑道:“公公总算回来了,皇上正等着呢。”
当下雪茶领着仙草进内殿,仙草果然循规蹈矩,上前行礼,一丝不差。
赵踞在御桌之后微微抬眸:“罗昭仪的病怎么样了?”
仙草垂着眼皮:“好了些,昭仪叫我替她多多拜谢皇上隆恩。”
赵踞颔首,又道:“对了,那天你跟王贵人他们说什么在外跟禹卿荒唐之类的话,是什么意思?”
仙草听皇帝突然问起这件事,有些不妙的预感,忙道:“回皇上,那原本是玩笑话,是奴婢见贵人出言不逊,所以才故意那么说了气她的。”
赵踞挑了挑眉:“原来是玩笑话,这么说你没有做那些……荒唐事?”
仙草几乎忍不住抬头,想看看皇帝此刻是什么表情:特意叫自己过来,却是问这些没要紧的话?
雪茶也在旁边斜着眼睛偷偷看了皇帝一眼。
仙草闷声道:“奴婢也没有那么不知体统。”
大概是终于察觉自己问的有些露骨,又或许是因为听了仙草这句回答,皇帝脸上有一抹笑意飞快地掠过,然后他轻轻咳了声,哼道:“朕就知道,禹卿的眼神不至于真的坏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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