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谭先生一行人, 自然就是高五所派, 前来带仙草回宫的。
之前在济南府扑了个空, 当下跟禹泰起兵分两路。
谭先生似高五挑拣出来的, 他为人精细缜密,办事妥帖果决。且身份特殊, 既是司礼监的人, 又在镇抚司当差。
最重要的是, 他见过小鹿。
早在荷城客栈里见到徐慈后,谭先生便心生疑窦。徐慈等虽看出了他是太监身份, 但谭先生却也一眼看出了袁琪其实是个女儿身。
袁琪先前假扮太监从五龙潭救走了仙草后, 谭先生便将当晚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详细地询问了一遍。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那为首之人是个太监, 因为她非但带着御赐金牌,而且举止也的的确确有些阴柔之气。
这世间除了真的太监外, 若说还能有阴柔之气的,恐怕就是女子了。
何况谭先生是个至为精细的人, 他除了众人口述, 手中还有根据人证描绘所画出来的袁琪的影貌图。
当夜袁胡众人虽然略乔装改扮了些,但袁琪却并没有大变样,所以谭先生手中的影貌图里袁琪的样貌,跟她现下的模样倒的确有三四分相似。
此时谭先生凝眸看向马车内出来的那人, 虽然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微笑,实则心中紧张, 又有些莫名的焦虑。
他在镇抚司向来以行事干净利落著称, 十分拔尖儿。
所以这才高五才特派他来做这件事。
起初对谭先生而言, 最艰难的莫过于从禹泰起手中要人,毕竟要做足禹泰起不肯放人的准备。
所以他才想出了太后那个借口,本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平地又生波澜。
他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拖延了数日,如果还没有带鹿仙草回去,时间一长,自己以后只怕也不用再在宫内混了。
谭先生定睛看向那道身影。
夜色中仙草蒙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轻轻咳嗽,袁琪在旁扶着。
徐慈道:“这是跟随我身边的小侍,之前染了风寒,还未痊愈。”
谭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仙草,闻言道:“怪不得天气已经转暖,这位小兄弟却还裹的如此严实。”
说话间,袁琪已经要扶着仙草先进门去了,谭先生不动,却向着自己一命属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心领神会,拔腿走了过去,经过仙草身边的时候,突然肩头一撞,手趁机向着仙草脸上抓去,竟然一把将她裹着脸的帕子给扯了下来。
门口的灯光明亮,照出了面前那张脸,谭先生一眼看见,大失所望!
原来帕子底下的脸,脸色蜡黄,眉毛稀疏,愁眉苦脸的样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弱小厮。
谭先生一路追寻,几乎要寄予五六分希望了,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此刻袁琪已经重新扶住了仙草,又扭头骂道:“你眼睛瞎了?怎么走路的?”
谭先生那属下虽然没见过仙草,但瞧见这张丑丑的脸,早也知道不是,便轻慢地瞥了袁琪一眼,转身走开。
徐慈倒是打圆场道:“阿琪,不要无礼,快扶着狗儿到里头卧倒吧,再叫店家给他煎药来喝。”
袁琪气愤愤地扶着仙草去了。
谭先生似笑非笑:“原来贵小厮叫‘狗儿’,这名字倒也别致。”
徐慈道:“原本是乡下孩子出身,起这个名字为的是好养活。”
谭先生淡淡道:“原来如此,刘掌柜请了。”
徐慈才要迈步,见谭先生不动,便问:“先生怎么不进去?”
谭先生脸色微冷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今晚上不能停留了。刘掌柜,咱们日后有机会再见。”
徐慈见这煞神要走,心中大为宽慰,面上却遗憾状:“这……天色已晚,为什么不睡一夜再去?”
谭先生笑道:“是一件要紧事,耽搁不得。告辞。”
他说走就走,转身便上了马车。
徐慈立在门口,直目送他们离开,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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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慈回到客栈之中,却见胡大哥已经安排好了房间,袁琪站在仙草的房门口,满脸警惕地打量着外头,见了徐慈才又笑逐颜开。
难得的,徐慈头一次对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经过袁琪身边的时候,徐慈嘉许道:“这次阿琪做的很好。总算没有坏事。”
袁琪被他夸赞,更加喜欢:“徐大哥,那些人真的给骗过去了?”
徐慈道:“嗯,已经走了,这次想必是真的走了。”
袁琪拍着胸口道:“哎哟,吓死我了,他们怎么神出鬼没的,不知不觉就跟上咱们了,咱们先前一点儿都没察觉。”
徐慈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拍,才走到仙草身边。
仙草的脸还是那样蜡黄的样子,只是一反常态,这次她没有过分欢喜。
徐慈见她似有心事,上前问:“怎么了,你还担心吗?”
仙草摇头,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先前她在马车内,听见谭先生赶了上来,自然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无所适从,幸而袁琪悄悄爬了上来。
原来袁琪会些易容术,之前徐慈的脸就是她的杰作,当下便用了些黄粉,胶泥等,把仙草的脸上修饰了一番。
幸而又加上夜色晕染,谭先生一眼看去并非所寻之人……这才终于瞒天过海。
只是仙草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无端想起当初才从浣衣局里救了小鹿的时候,那丫头瘦弱不堪的模样,跟此刻竟有几分相似。
这才又唤起了仙草心底淡淡感伤。
徐慈见她不说,倒也并未追问。
是夜,袁琪给仙草卸妆之后,主动要跟她同房。
她因为不再把仙草视作情敌,便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起来,又说自己留在仙草身边可以保护她之类,仙草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了。
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袁琪回想白日之事,突然说道:“妹妹,我看那谭先生像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如果说只是为了带你回去伺候那什么罗昭仪,是不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仙草却也正有疑问:“对了姐姐,那天你为什么说罗昭仪病了之类的话,是你们捏造出来的?”
袁琪道:“我可不知道,是徐大哥告诉我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仙草停了停,又问:“可你哥哥他们为什么叫徐爷‘少主’啊?”
袁琪翻身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吗?徐伯父原先是江南清流社的社主,徐伯父身故后,徐大哥就是继任社主了,所以叫做少主啊。”
仙草耳畔“嗡”地响了声:“父……徐伯父是清流社的社主?”
袁琪道:“是啊。哦,难怪你不知道,只怕徐姐姐也不知道呢,她不知道的话,自然不会告诉你了。我还是跟随了徐大哥之后才逐渐知道的。”
江南的文人雅士们最喜聚会,吟诗作画等,逐渐便有些志同道合者相聚称社。
这清流社原先也是如此,但是在先帝还在时候,蔡勉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线报,说是清流社之人妄议朝廷,聚会作乱,意图不轨等等……所以下令捕杀。
渐渐地那些文人墨客们便低调行事,清流社更是载浮载沉,一度消匿无声。
徐悯当初只以为父亲入狱,是因为单纯的官场之争,直到如今突然间如同雷声震耳,才知道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仙草心头乱糟糟地,还想再问袁琪。
袁琪却不再提此事,只又百般好奇地询问她跟禹泰起之间的“深情”等等,仙草强打精神敷衍了她半晌,只说困倦,袁琪才住了口。
不多时,袁琪已经入梦,但是仙草却睡意全无。
一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身份,二却是因为袁琪人虽睡着,但轻轻地打着酣,在仙草耳畔此起彼伏,让她更加无法安眠了。
仙草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披衣起身。
她走到门口,徘徊片刻,终于开了门。
夜深了,走廊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仙草迈步出门,往徐慈的房间走去。
将到之时,却见徐慈房中灯光闪烁,仙草一怔,下意识地将身体贴在窗户旁边。
此刻,里头有脚步声响,竟是向着门口走来,仙草正欲先跑回去,却听里头徐慈的声音道:“此事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
另一人压低嗓子:“少主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毕竟咱们才出荷城,宫内的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追上了,难道跟她一点儿干系都没有?且皇帝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倘若真的是皇帝安插的棋子呢?咱们这次去蜀中的目的若是给她发现了,或许再告诉了皇帝,那么咱们恐怕……还会连累到……”
徐慈道:“你不必说了,我自然知道。”
夜深,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毕竟一门之隔,若隐若现,有些只言片语落在仙草耳中。
仙草本是要躲开,可无意中听了这些,整个人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偏此刻房门打开,走出来的却是老胡。
老胡一抬头看见仙草近在咫尺,陡然色变。
徐慈察觉不妥,出门转头,见她披衣立在跟前,徐慈喉头一动,对老胡道:“你先回去。”
老胡皱皱眉,不太友善地看了仙草一眼,终于转身去了。
徐慈对上仙草的目光,就知道她已经听见了:“你过来。”
这次仙草有些挪不动步。
徐慈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腕子将她拉到房中,关了门。
“你都听见了?”
半晌,仙草才一点头。
徐慈垂了眼皮,顷刻道:“我想阿琪已经告诉你我的身份了吧。”
仙草又一点头。
徐慈道:“那好,我便都跟你说实话,这次我去蜀中……”
“别说了!”仙草举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
徐慈盯着她。
仙草闭了闭双眼,却又缓缓放下手,她小声道:“我听说……原先清流社跟在蜀中的邺王殿下交从甚密。”
徐慈微震。
仙草说道:“哥哥之前提起皇上的时候,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难不成……”
她不太想面对这个事实,但是加上自己方才所听见的那番话,她不承认恐怕也不行了。
徐慈意外之余,一笑道:“你果然聪明,阿悯把你……”
仙草不等他说完便叫道:“不要再提阿悯把我教的怎么样,我就是阿悯!”
徐慈的脸色也变了,他呵斥:“我告诉过你别再胡说这些荒唐不羁的话!”
仙草咽了口唾沫,昂首看他:“我没有胡说,我认得哥哥的字,小鹿再聪明,也不可能只凭半个字就能认出你的笔迹,你难道不明白?还有我做的菜,哥哥你该尝过了,没有人会像是我一样在菜里加花椒,因为你吃了花椒脸上会发痒出红斑,白天我只是加了一点点,因为我不想你受苦!”
徐慈倒退一步。
仙草做的那清炒时蔬,他的确是尝过了,也尝出了里头有花椒的味道,幸而只吃了一小块,所以并没有起反应。
但是他仍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面前站着的人的脸、身形,明明跟徐悯没有任何的相似,徐悯明明死了。
胡大哥临去的话在耳畔响起,徐慈眼神变得锐利:“我叫你住嘴!”
仙草眼中泪光闪烁。
徐慈咬牙道:“就算赐死阿悯的旨意不是皇帝亲自所下,阿悯毕竟也因他们而死。而你……你竟敢冒出来说你是阿悯,你有什么意图?是想让我相信你是阿悯,你没有死,让我不再痛恨皇帝母子?”
仙草后退:她只顾因为兄妹相逢相处而喜不自禁,却再也想不到徐慈的心里居然埋着这样的秘密,竟是……这样的心思。
徐慈眼睛泛红,紧紧地盯着仙草道:“如果你真是阿悯,你就该知道,父亲是因为昏庸的先帝郁郁而终的,阿悯也是因为他而入宫至死。”
仙草不由自主地:“这是你结交邺王的理由?”
徐慈索性道:“你见了邺王殿下就会知道,他比那个小皇帝强上不知多少。”
仙草忍不住,泪夺眶而出。
她尽量忍着想哭之意:“你既然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派人救我,还要带着我。”
“因为……”徐慈心中一阵烦乱,“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讨厌皇帝。”
徐慈无法彻底说明的是:鹿仙草对禹泰起而言,身份特殊,对皇帝来说亦是如此,倘若能为自己所用,当然将是一大奇兵。
仙草转身。
徐慈道:“你去哪里。”
仙草深深呼吸,看着泪一晃落地:“我、回去睡觉。”
徐慈道:“你……不走?”
仙草的心一阵揪痛。
终于她回答:“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她抬手拭泪,哑声道:“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唯一的亲哥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拼命出宫,是为了见你,是为了以后能跟你在一起,跟你相依为命。”
徐慈双眸微睁,盯着她的背影。
仙草仰头深深呼吸,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她迈步走出门,突然又站住。
廊下,一道狭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谭先生面带温和笑意,轻声道:“小鹿姑姑,你让咱家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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