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神有些微冷, 像是薄薄地春寒料峭, 又隐约透着一种仿佛是洞察所有的鄙薄冷淡。
这种表情, 简直跟仙草方才教训了芳儿之后的表情天生一对。
仙草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惊,但当看到皇上身后数道身影的时候, 这种震惊突然间开始无法控制地膨胀。
赵踞的身后, 左手边站着一道器宇轩昂的修长身影, 赫然竟是身着常服的禹泰起,右边自然是雪茶跟高五等心腹。
禹泰起的眼神很平静, 轻轻地瞄了仙草一眼, 嘴角却悄悄地勾了勾。
高五不必多说, 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死样子。
至于雪茶公公……他的表情则精彩万方的无法形容。
仙草的手一松, 食盒落在地上,她的反应也颇快,忙跪地行礼, 恭恭敬敬道:“奴婢参见皇上。”
赵踞睥睨着她:“你方才在做什么?”
仙草陪笑道:“回皇上,奴婢方才……跟富春宫的一个宫女撞在一起,不小心伤着了她的手,奴婢觉着很对不住, 正向她道歉呢, 如今她已经去找太医了, 应该不至于有事。”
话说的虽然好听, 仙草心中却觉着皇帝绝不会放过这个为难她的机会。
正在忖度这次赵踞将如何发难, 自己该如何拆招, 突然皇帝问道:“盒子里是什么?”
仙草很意外, 一怔之下看向身边的食盒,忙又说道:“是几样午膳,我们婕妤近来伤势大有起色,奴婢想着多给她调养调养,也能好的快些。”
“哦,”赵踞应了声,抬眸看向前方:“你倒是细心,只是朕突然想起来,自打罗婕妤伤着朕就没见过她,等朕抽空会去看她的。”
仙草惊喜之余又有些惶惑:“多谢皇上惦记我们娘娘。”
赵踞又瞥她一眼,却并没有再说别的,只道:“禹卿,咱们走吧。”当下迈步往前。
身后禹泰起拱手道:“是。”其他雪茶跟高五等人也纷纷启步。
仙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们显然不是才到琳琅门的,只怕也听了大半……可奇怪的是,赵踞竟然没有为难自己。
难道老虎今天吃草?
仙草正在胡思乱想,却见一角冰蓝色的袍摆掠过眼前。
她的心头一动,慢慢地抬头看了过去,却正对上了禹泰起垂眸看过来的眼神。
仙草对上这双凌厉而沉静的眸子,忽地向着他展颜一笑。
禹泰起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诚惶诚恐的小宫女突然间向着自己笑的如此春花烂漫似的,眉峰不由地微微一挑。
此刻前方赵踞察觉他并没跟上,便缓缓回头看来。
仙草忙又俯身低头,仍旧装作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样子。
***
赵踞一反常态,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自己,这让仙草颇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等到皇帝一行人远去,仙草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拍拍脑门,喃喃道:“他今儿是怎么了?”
突然间想起禹泰起那冷峻而沉静的眼神,又想:“莫非是因为有禹节度使在,所以才自恃身份,不肯屈尊降贵地为难人?”
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好了些。
上次自己从慎刑司全身而退,其中就有禹泰起的功劳,如今皇帝又为了禹泰起而没有为难自己,可见禹大人的确是自己的贵人。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件好事。
仙草重又提起食盒,大摇大摆地回到宝琳宫。
要不怎么说宫内的消息传的快呢,仙草才进宫门,小福子就迎过来,先把食盒接了过去,又带笑小声问道:“听说姑姑把富春宫的芳儿打伤了?”
仙草问:“你听谁说的?”
小福子说道:“外头都在传呢。说是芳儿的手都给打烂了,姑姑是怎么做到的?”小太监陪着小心,眼神之中满是敬畏。
仙草笑道:“猴崽子,我难道真是见谁打谁的混世魔王?只是一不小心跟她撞在了一起罢了,至于她受伤的事儿,是她运气不好罢了。”
正说到这里,里头宁儿因掀开帘子说道:“姑姑快来。”
仙草进了门,见罗红药正坐在桌边,看见她进门,便咳嗽了声问道:“那芳儿真的伤了?”
“也没什么,又不会要了她的命。”仙草在旁边坐了,咂嘴说道,“有些口渴。”
宁儿忙斟了茶,仙草喝了两口。
罗红药直到她润了喉,才又说道:“你莫不是……因为当时是她绊了我,所以故意去跟她置气的吧?”
仙草笑道:“她只是个帮凶而已,今日她伤着也不是为了那件,只是因为她的嘴太贱了。”
罗红药又道:“你千万别为了我再去跟富春宫对上,你先前不是也叮嘱过我,让我好生讨好两位太妃的吗?”
仙草先前因想出宫,自忖罗红药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相助,自然无法跟朱太妃和朱冰清等争锋,所以才想让她用韬光隐晦的自保法子。
但是……朱冰清实在欺人太甚,这次若非罗红药命大,只怕就这么冤枉而死了。
如今既然她已经留了下来,那当然有了大把时间好好地跟他们算一算这笔账。
但罗红药却是个胆怯柔弱的人,仙草便笑道:“我知道,今儿不过是赶巧了罢了。婕妤放心,我还正好遇见了皇上呢,皇上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没说我。”
罗红药双眼一亮:“真的吗?”
仙草笑问:“当然了。皇上还告诉我,让婕妤好生养伤,他抽空会过来瞧你的。”
罗红药闻听,脸上微微泛红,一时也忘了询问仙草关于富春宫的事了。
***
仙草虽然对罗红药这么说了,可心里却觉着赵踞未必真的会来,恐怕只是随口敷衍的话。
谁知次日傍晚,皇帝果然亲自驾临了宝琳宫。
罗红药因吃了药,正睡的昏昏,闻言忙起身接驾。
仙草也跟宁儿小福子等宫人跪地迎接。
赵踞目不斜视走到罗红药跟前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此刻罗红药额上的伤虽然愈合大半,却仍是裹着绷带,她生得本就楚楚可人,病了这一场,更清减了几分,越发显得可怜见的。
赵踞打量了会儿,说道:“额头上的伤还疼吗?”
罗红药许久没有见过皇帝了,此刻抬头看他一眼,满面晕红,低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怎么还亲自来探望臣妾?请皇上放心,臣妾已经都好了。”
赵踞一笑:“本该早点来看你,只是不巧的很,最近事儿更加繁多。”
罗红药忙道:“皇上不用以臣妾为念,臣妾不能为皇上分忧,若还给皇上添加烦忧,那真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为惜了。”
赵踞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他在桌边落座,往旁边瞄了一眼,却见仙草乖乖地站在罗红药身后三步之遥,只是垂首敛袖,显得很安静乖巧。
她这样不说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倒像是十足十的“鹿仙草”了。
赵踞示意罗红药落座:“那日的事情朕听人说了,据说是有个宫女毛手毛脚的绊倒了你?”
罗红药才落座,闻言忙又起身:“回皇上,其实、其实是臣妾自己不小心跌倒的。”
赵踞的眼中透出几分笑意:“你果然是个懂事的,比大多数人强。朕知道你不肯说人的恶,不过朕也绝不会姑息作奸犯科之人。”
旁边的雪茶会心地说道:“婕妤娘娘大概还不知道,先前皇上已经命人把富春宫的那个叫芳儿的宫女拿下,送去了慎刑司。”
罗红药大吃一惊:“这、这是真的?”
连仙草也忍不住面露诧异之色,微微抬头。
赵踞虽然察觉,却并不多看她一眼。
雪茶则笑道:“皇上还是关心婕妤的,当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说到这里,便意味深长地看向仙草。
仙草正在发怔,听雪茶说了这句,便向着他飞快地吐了吐舌。
雪茶本是有意的,却想不到她这样促狭,一时差点儿笑了出来,忙紧紧地咬着下唇才终于忍住。
赵踞却因为侧对着仙草,并没有看见这幕。
但他却看出了雪茶神色异常,当下转头看向仙草,谁知却见她仍又垂首敛袖的,并无异样。
赵踞眸子微微眯起,却问罗红药道:“这鹿仙草伺候的可好?”
罗红药忙含笑道:“回皇上,小鹿伺候的很好,臣妾多亏了有她。”
赵踞淡淡说道:“那也罢了,总算对得起你为了她跪地苦求的情分。只盼她也懂你的意思,别再惹是生非了。”
仙草听他就差指着自己训斥了,忙主动跪地道:“奴婢感激皇上开天恩特赦奴婢,也感激婕妤救命的情分,一定会肝脑涂地报答的。”
赵踞重凝视他:“朕还以为,那天高五公事公办,拦阻了你出宫的机会,你会对朕心怀怨愤,这么看来,并没有?”
仙草道:“奴婢怎么敢怨愤皇上,一来宫规如此,二来,这不过、是奴婢的命罢了。”
“是啊,”赵踞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明明朕已经许了你出宫……可谁让你居然还夹带着宫中之物呢,朕能留情,这宫规可是坏不得的。”
雪茶忍不住频频打量皇帝陛下:这说的跟真的似的。
若不是心知肚明,连仙草也几乎给皇帝略带惆怅的认真口吻打动了。
仙草深深低着头,这样赵踞才看不见自己撇嘴不屑的样子。
赵踞突然问道:“对了,你为什么要带徐太妃的那件衣裳?”
直到现在仙草才顿了顿,半晌道:“这不过、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赵踞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他说道:“人死如灯灭,又有什么可念想的,那件衣裳朕已经替你烧给徐太妃了。”
仙草很意外,可细想想皇帝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那件衣裳自己是“收”不到了,如果小鹿在天有灵,就让她替自己收了吧。
仙草一笑低头:“……奴婢、替徐太妃娘娘娘娘多谢皇上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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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过午,江水悠跟方雅过来找罗红药说话,嘘寒问暖之后,便说起近来给太后准备寿礼之事。
方雅便问江水悠:“江姐姐可想好要进献何物了?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
江水悠笑道:“我想着寿礼不过是个心意,只要太后感知咱们的心意了便是,不用非要弄些新奇古怪的东西,也不必为此外的费神。罗妹妹你觉着呢?”
方雅也问罗红药:“罗姐姐可想好了?”
罗红药其实已经听仙草说起江水悠正在为太后寿礼苦心孤诣谋划的事,如今见她云淡风轻的这么说,便摇头道:“我也毫无头绪,不过,我觉着江姐姐说的很对,只要尽到了心意就好。”
三人在屋内说着,外间宁儿忙拉住了仙草,因悄悄地问道:“姑姑你听,大家都在为太后准备寿礼,咱们也该好好琢磨琢磨了。”
仙草笑道:“不打紧,我已经想好了为太后娘娘准备什么最好。”
“姑姑想的是什么?”宁儿睁大双眼好奇地问。
仙草目光转动,扫过前方门口,道:“我听说太后娘娘最喜欢难得珍奇之物了,所以我跟罗婕妤商议,一定要给太后准备个举世罕见的名贵宝贝,最好把别人的寿礼都压下去才好的那种绝世罕见之物。”
宁儿越发诧异,忙又追问是何物。
仙草却说道:“至于是什么,事先不能告诉你,毕竟这是对太后的心意,你也知道最近宝琳宫有些不顺,太后也不太高兴,如果能借着这次寿宴献礼让太后高兴,咱们婕妤自然也就大好了。”
宁儿忙道:“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门口处人影一晃。
仙草却仿佛没看见般,又对宁儿笑说道:“你可别先把我的意思告诉任何人,知道吗?要叫别人也学了去,更找到那举世无双的好东西反而把咱们的风头压下去,那就不好了。”
宁儿连连点头:“我自然知道,绝不会说的。”
仙草重又要回内室的时候,正里头已经换了话题,原来此刻大家在说的竟正是禹泰起。
方雅小声说道:“姐姐们可见过这位禹将军?听说他身长八尺,相貌非凡,玉树临风很有儒将气质。且还很得皇上器重呢。”
江水悠难得地并没有开口。
罗红药道:“这位将军是外臣,我们哪里能见过呢?”
方雅道:“听说他跟西朝人作战,是屡战屡胜的常胜将军,在夏州的威望很高,不过他应该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应该已经有了妻室了吧。”
这次江水悠却说道:“这倒不曾。”
方雅问道:“难道还没成家?”
江水悠才笑道:“我也是先前在家里的时候隐约听说了一句有关这位节度使大人的事,至于现在,还要问他本人才知道了。”
方雅年纪毕竟小些,十分好奇,便道:“皇上这般器重禹将军,这次若把他留在京内任职也是有的,也许还会赐一门极好的亲事也未可知,只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配得起这样的人物。”
又几日,眼见距离太后寿辰越来越近,宫内的人忙的如疯魔了一般,且又彼此刺探到底给太后准备了何物,生恐自己落于人后。
仙草倒是清闲的很,这日依旧去御膳房打秋风,摇摇摆摆走到半路,突然见到一名小太监领着个眼熟之人打前方走了过去。
仙草一眼看见,忙转了了方向,她特意绕过了宝仪门,从文华殿绕了个圈子,整个人已经累得吁吁喘气。
正靠在殿后柱子旁喘息,耳畔却听到脚步声从旁侧拐角处传来。
仙草心中一喜,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悄悄地贴在墙边上,等那小太监先行走过去,便猛地跳起来。
谁知整个人还未靠前,胳膊已经给一只铁钳般的手紧紧握住。
仙草觉着这股力道足以捏碎自己的手臂乃至她整个人,吓得忙叫道:“禹将军!”
禹泰起早也看清是她,手上力道一松:“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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