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下篇）
如果说几千年来谈卿身上有什么从未改变的东西, 那一定是他身上的赖皮和偷懒。
非要加一样的话，还有不要脸。
“鸣凤大哥哥，我今天晚上想吃烤小鸡仔，要嫩嫩的那种啦！”
“凤凰大兄弟，今天晚上炖老鸭子汤咩？”
“凤凰凰, 卿卿把两天前扎的那个毽子给玩秃啦……想再扎一个……”
鸣凤：“……”
几千年的时光流转, 刚刚可以独立捕食的小狐狸崽长成了纯白漂亮的大狐狸。
坐在梧桐树枝头撸自己九条大尾巴的时候, 流光溢彩的皮毛就像是最上等的缎子一样柔软而顺滑。
谈卿毫不客气的坐在大梧桐树上一根一根将自己的尾巴捋的又蓬松又好看, 然后心疼的吹掉了上层掉了几根的浮毛, 委屈巴巴的蹭到了凤凰的怀里：“鸣凤，春天到啦。”
凤凰正在低头看天帝命鸳鹫传来的文书。
文书上写明了他下界的时间已至, 盼他即刻返归仙位，重掌祥瑞之兆。
探着脑瓜凑过来看文书的谈卿左瞧右瞧都没看明白天帝的连笔字, 不太高兴的用脚踢了踢凤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春天到啦！”
鸣凤平日里并不久居天庭之中, 也甚少拜访天帝。
因为主司天火之源和三界祥瑞, 凤凰亦并不算作天界之神, 更不受天界统辖。
文书上用词谦虚客气，礼度十分，却完全能看出其中期盼之意。
鸣凤随手将文书收了，转身冷淡而矜持的看了谈卿一眼：“春天又如何？”
谈卿早已经在漫长的日子里学会了化为人形。
此时白嫩嫩的小脸露出一个悲愤无比的表情，用手拽起了自己的大尾巴, 朝凤凰摇了摇, 蔫头耷脑的道：“呜, 卿卿开始掉毛了。”
鸣凤：“……”
然而还没等凤凰说话。
谈卿就盘起了腿，理直气壮的道：“我今天偷偷变成人去找山脚下的老中医了！他说脱发多半都是因为心情不好！像我这种小小年纪的孩子不应该心情不好，再这样下去会秃的！”
鸣凤：“……”
谈卿直起身子，真诚的朝凤凰伸出了爪爪：“所以你再给我扎个毛毽毽玩嘛，我想要你尾巴上上半边蓝色下半边是绛紫色的那几根毛啦。”
鸣凤：“……”
没有感情的凤凰收回了放在谈卿身上的视线，英朗高挑的男子从树梢上轻而易举的一跃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谈卿的视线里。
谈卿：嘤。
就是想薅凤凰那几根最好看翎羽的谈卿在经受了几次挫折之后依旧没有放弃，决定就在老梧桐树上守株待凤凰。
夜色渐渐向深，萧瑟的秋风从树梢四面向谈卿刮了过来。
谈卿双手双脚都抱着大树枝，把自己铺的平平的在枝头上看了一眼山洞的方向。
唔。
要跑六十多步的样子。
好远哦。
变个狐狸叭。
有毛应该就不冷啦。
说干就干的谈卿立即将自己翻了个身儿，原本身形纤细的清纯少年立即变成了一只漂漂亮亮的白狐狸。
自带的暖融融狐狸皮舒服的盖在身上。
谈卿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会儿，突然觉得身上微微一沉，像是有什么绵软的东西覆了上来。
睡眼惺忪的狐狸用爪爪揉了一把眼睛。
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谈卿看清了凤凰的身影。
凤凰真好看呀。
个子高高的，变成人的时候还有六块肌肉。
就是一点都不爱说话。
哼。
谈卿用爪爪擦了擦不知有没有的口水，偷偷摸摸的又往凤凰给他刚刚盖上的被窝里缩了缩，黏黏糊糊的道：“你怎么才回来鸭……”
鸣凤在枝头的另一边坐了下来，伸手又帮谈卿掖了掖被角：“有些事。”
所以回了一趟天界。
还听天帝殷殷切切说了一堆让他和妖类保持距离，妖族必须灭族以平人间界之类的废话。
谈卿软糯又乖巧的哦了一声，像米虫似的一拱一拱拱到了凤凰的腿上，可怜兮兮的戳了戳他的腿：“那，给卿卿扎毛毽子吗？”
凤凰：“……”
谈卿趴在凤凰腿上小小的张嘴打了一个哈欠，很努力的张口就来：“卿卿的生辰就要到啦……”
鸣凤叹了口气，像撸猫似的挠了挠小狐狸的下巴，无情的道：“你的生辰在春分之后。”
谈卿：“……”
谈卿太难过了。
难过的又想了好半天，自抱自泣的将自己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凤凰，不理他了。
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屁股都被太阳晒的暖洋洋的。
谈卿抱着鸣凤从村民赶集的市场里买来的花棉被在树枝上坐起来。
正要去找吃的。
一抬眼。
就看到一只毛毽子端正的摆在了树杈上面。
新簇簇的。
上端的位置是蓝紫色的，下端捆扎的尾端是绛紫色的，尾尖上还有一点耀眼的金色。
谈卿登时欢呼了一声，连蹦带跳的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新玩具。
狠狠亲了一口，然后从树梢上翻了下来：“鸣凤！”
没有人回答他。
谈卿小心翼翼的把这只好不容易得来的凤凰毛毽子藏进兜兜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在林子里找了一圈，最终在平时吃饭的地方找到了一盅新熬好的山鸡蘑菇汤。
还热着的紫砂锅下压着一张字条。
大概是为了让小文盲看清楚，每一个字之间都隔着豆大的距离，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急事需理，离开一月，好好修炼，等我回来。”
写完之后可能又觉得没说清楚，在占了较大空间的一行字下又加了一行。
“照顾好自己。”
谈卿：呸呸呸！
臭凤凰。
走也不说一声。
谈卿慢吞吞的将每一个字都念了出来，然后不太开心的将字条一丢，抱着大石头在紫砂锅边坐下，将锅里的山鸡汤一勺一勺挖着喝了。
不如以前好喝。
但还是喝完叭……
浪费的话，就要有一整个月都只能吃自己做的了。
自己做的好难吃哦。
谈卿一边想，一边很努力的将一锅汤全喝完了，然后摸着肚肚找到窝里躺下。
玩了一会儿翻花绳，又玩了一会儿毛毽子。
睡觉。
起床。
觅食。
鸡烤焦了。
睡觉。
觅食。
鸽子糊了。
起床。
……
山上其余的妖类之前早就被谈卿的狐假凤威吓得七零八落。
以前凤凰在的时候还没有感觉。
现在鸣凤一走，谈卿每天的日子简直无聊透了。
然而更无聊的是。
等到了说好的一个月，凤凰也没有回来。
那天谈卿早早的就起了床，坐在窝窝里一直等。
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凤凰。
谈卿将自己蜷成一团，像小狐狸崽崽那样想了一会儿。
觉得可能凤凰和爹爹娘亲一样，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又等了两天，然后将最后那个一直没舍得玩的凤凰毛毽子丢进火堆里烧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
反正他也不会想他。
谈卿抹了抹眼睛，站在山尖尖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山脚下繁华的村落。
几千年的变迁，原本的那个朝代早已经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连带着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小孩也早已成了黄土。
今天那些村民正在举办集会，香喷喷的油面和烤鸡味道顺着微风一路飘进了谈卿的鼻尖里。
谈卿委屈的舔了两下嘴，又翻了翻空空如也的兜兜。
谈卿趴在地上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棵孤零零的老梧桐树。
那是一棵很大很高，枝繁叶茂的梧桐。
谈卿很快就从山洞里翻出了一把大斧头。
等到那天下午，集会上就多了一名背着柴火的白净少年。
少年像是才刚刚成年的样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衫。
背着比自己还重的柴火，摇摇摆摆的一路走到市集上，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有，有人要柴火吗……上好的柴，柴火……”
那少年真的太好看了。
明媚清澈的眼，殷红的唇畔，白皙的连一点瑕疵都没有的肌肤，挺翘的小鼻子。
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都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几位家里管得不严，得以上街的姑娘面纱后的脸羞的一片通红，上去问道：“小郎君，你家是哪里的伐？我们怎么从没见过你喔？”
谈卿隔着几个小摊子旁边就是卖烧鸡的大叔，他狠狠咽了两口口水：“我以前不出门的……”
原来是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小少爷。
几个村民走了过来，挑了挑谈卿摆在地上的柴火：“小伙子，你这柴火多少文钱啊？”
从来没有花过钱的谈卿有些茫然，瞅了一眼烧鸡，又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烧鸡一只多少钱，我就卖多少钱……”
说完之后又担心柴火不值钱，赶忙又补了一句。
“不够的话，我，我还能再去砍！”
那一棵大梧桐还能砍出好多柴火呢。
谈卿饿的肚子咕咕叫，很努力的将自己的柴火往外推销：“你们要吗？”
当然要。
整整够烧两个月的上好柴火换一只烧鸡，不买是傻子。
于是从那天起。
吃了一个月焦糊鸡鸭的谈卿终于又吃上了一顿好饭。
后来每隔五天到村子赶集的时候，谈卿都准时背着柴火去卖了换烧鸡。
又是一个月过去，村民们的原本的新奇和有趣终于随着时间的增长变成了好奇和探究。
终于。
在又一次谈卿美滋滋的叼着鸡，放松警惕一出村子就化成小狐狸飞快的跑上山之后。
那个卖柴火的绝艳少年是只成妖的狐狸渐渐在村子里流传了开来。
到下一次谈卿再背着柴火去实际上售卖时，村民们看他的目光便奇怪起来。
惊惧的，忌惮的，惶恐的。
只可惜谈卿向来不会解读人类的情绪，甚至还欢天喜地的庆幸今天多赚了两只烧鸡。
告别了村子里的村民。
谈卿开开心心的回了山上。
天色已经近了黄昏，
如血的残阳披在已经被砍的光秃秃的，只剩树根的那棵梧桐残存的驱赶上。
谈卿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凤凰。
他的爪爪上还沾着吃完烧鸡留下的油渍，凤凰身上却意外的干净。
不像远途归来，倒像只是早晨出去，傍晚回来。
谈卿默默的瞅了一眼已经变成了柴火的梧桐留下来的树坑坑，然后吸了吸鼻子。
凤凰的身上带着血的味道。
谈卿抿了抿唇，像是十分纠结，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话来：“你回来啦，那，晚上我们吃什么呀？”
就像是凤凰从没有离开一样。
只是终归开始不一样了。
沾染了凡世的妖就像是开启了因果的初始。
老山上有千年狐妖的传言一代代从山下的村落里蔓延。
贪婪和写着金钱的渴望在最靠近老山的村子里开始日渐蒸腾，帝王们对于长生不老的奢求和带着血的掠夺肆意疯涨。
只可惜离别再见，谈卿早已经偷偷学会了不再万事都依靠随时会离开的凤凰。
两人一人居于梧桐之上，一人居于山洞之内。
比起以往亲密的关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的领居。
久而久之，谈卿甚至都忘记了两人曾经是怎样的模样。
直到九尾妖狐谈卿屠了人间界老山脚下一整个村子的消息传入天界。
直到大雨夜，天劫降临。
直到司火之神鸣凤陨落。
以天帝为主，众神所共领的天罚却未放过谈卿。
最终一道惊雷落下，九尾妖狐魂魄立体，再难入轮回。
天界承诺失守。
凤凰濒死的滔天怨气于三界之内蔓延。
众生凋敝，百鸟凋零。
祥瑞吉兆全数转为阴晦。
不见天日的阴寒在人鬼神三界肆意侵占，凤凰的魂魄亦搅扰的修罗六道不得安宁。
短短数月。
生灵涂炭。
修罗六道曾有载言。
凤凰陨落第二年，天帝率众神亲自入饿鬼道，恭请凤凰涅槃归位。
凤凰不允。
天界诸神停留于饿鬼道十三日。
后。
凤凰之魂附于尾羽之上，由天帝亲自送入人间下界，不知所踪也。
——《鬼簿·初章》
“听说凤凰神尊的魂魄终于肯从你们饿鬼道那儿屈尊走了？”
“嗨别提了，兄弟们眼睛都哭瞎了！他每天都掉着个脸，像是我们欠他个媳妇儿似的，我们活得每天比下油锅上刀山还憋屈！”
“天帝小老儿亲自送走的？送哪儿去了？”
“小人间界，凤凰神尊再不涅槃天界估计都要乱套了吧？那小老儿看上去都快给凤凰跪了！笑死老子！”
“不回天界，跑人间界干嘛啊？”
“我兄弟听了一耳朵，说是在那个小人间界找到了一缕离魂，说是凤凰神尊曾经的故人。”
“一缕魂魄？一缕魂魄他去了也没用啊，那故人能记得他个屁咧！”
“不晓得哟。再说就算是凤凰神尊，投入小人间界后——除非轮回一次，否则也不可能记起来以前的事啊，这可是三界因果，谁都改变不了的规则。”
“啧啧啧，不懂咯，可能全凭运气呗。”
***
——鸣凤，就算我们骗你离开了他一次，那也是不希望你与妖物牵扯不清！
——……
——那片小人间界为一本书所化，谈卿的一丝魂魄在游离中恰巧成为了其中一位配角。
——在他魂魄未全之时，永不会记起前世之事，更不会记得你。
——而你本为仙元神体，却会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凡人的万般痛苦。
——哪怕在同一小人间界，你们也可能自生到死，从无相识。
——你确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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