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李流光被耳边啾啾的声音吵醒。
他迷迷糊糊中觉得闹钟声响,翻身将脸埋在锦被中,习惯探手摸索起来。很快,一个温软的物体被他捏在手中,触感有些奇特。李流光下意识捏了捏,啾啾声更响了。
“鸟叫的闹铃?”李流光困惑地想,“鸟叫?”他蓦地惊醒,翻身坐起,视线直直落在手上。手掌中央,浅灰色的毛团缩成一团,嫩黄的喙一张一合,“啾啾。”
李流光:“……”
短暂的惊愕过后,理智回笼,李流光立时披上外衫,冲着屋外高叫:“全福!”全福是伺候他的小厮之一。李流光睡觉不喜欢屋内有人,无论侍女还是小厮,一律都在隔壁待着。
仿佛静止的画面被摁下开关键,寂静的康寿苑被李流光一声唤醒。小厮全福匆匆赶来,紧张地问:“七郎?”
李流光皱皱眉,“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全福茫然地摇摇头。
李流光看全福不似说谎,郁闷地摆摆手,让他先出去。全福摸不着头脑,但猜到李流光心情不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院子里,被惊醒的侍女小厮悄悄围住全福,打探发生了什么。全福咬住一个字都不说,只是让众人抓紧时间再睡会,马上就该天亮了。
外面的动静李流光无心在意,此时他的心情很难形容。他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只什么都不知道的鸟,眉头紧紧皱起。他记得清楚,这只鸟分明便是下午刚出壳的那只鸟。沈倾墨当初将它揣走,自个还为误会沈倾墨而感到歉疚。但现在怎么回事?
李流光很难不去想沈倾墨半夜潜入房间,留下这只鸟的情形。他完全猜不透沈倾墨的意图,半夜给他送只鸟什么意思?他们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是示好?还是威胁?可无论示好、威胁,难道不该是白天表示?
李流光烦躁地想了半天,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神经病!
因着这只鸟,李流光自清醒后便再没睡着。全福早起看他精神不太好,没敢隐瞒偷偷禀告了李母。李母一阵风般掠进康寿苑,拉着李流光一叠声问了起来。
李流光瞪了全福一眼,全福缩了缩身子。夫人把七郎看的眼珠子似的,全福哪敢瞒下昨晚那么大的动静。李流光不欲母亲担心,没提沈倾墨,只说做了个噩梦。耐着性子哄走母亲,他揉揉额头,吩咐全福找个鸟笼子过来。
不管这只鸟怎么回事,既是到了他手里,便当个宠物养着吧。
……
上午将将热起来的时候,李流光带着一群小厮护卫出了门。他原本便计划着今天去造纸坊看看,正好避开府中再遇到沈倾墨的可能。到时他是提不提那只鸟?
潜意识中李流光清楚,这并不是一只鸟的事,而是沈倾墨在国公府如出入无人之境。联系到母亲对他的顾忌,近乎已经可以肯定,沈倾墨的背景一定不是霍节讲的那般简单。再者沈倾墨行事实在乖张任性,李流光不太喜欢同这样性子的人打交道。便是李海诚那个小屁孩,无非也是被家人惯的熊了一些,但再怎么熊,行事做法都能摸到脉络,不会像沈倾墨这样让人惊悚。
李流光头疼地想着,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跟车的护卫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霍统领!”
“霍节?”李流光推开车窗。烈日下,霍节原本便黝黑的一张脸,更是被晒得看不清颜色。看到李流光,霍节翻身下马,笑着问:“七郎去哪?我正好没事,陪你一起去。”
“不会耽误你的事?”李流光问。霍节一群人装备整齐,似刚从城外回来,故他有此一问。
霍节甩手将手中的缰绳扔给一旁的程力,摆摆手说:“无碍,回府有程力就够了。”
作为曾见过李流光画的□□设计图纸的人之一,程力对李流光的态度堪比后世狂热粉丝。随着李流光的视线看来,他立时拍着胸脯保证,霍老大的事都交给他就好。
李流光心知霍节担心他外出遇刺,但李父每日去府衙办公,李母偶尔也要出府串个门。在李流光的认知中,只要不出晋阳城便没事。但这是霍节好意,他也不便拒绝,笑道:“你要骑马,还是同我一起乘车?”
霍节没有骑马,选择挤到李流光出行的马车上。虽是炎炎夏日,但马车四角都摆着冰盆,中间的小桌上是一壶冰镇过的酸梅汤,又有玉石编制的席子铺在脚下,待在车内便觉得清透凉爽。霍节舒服地呼了口气,李流光倒了杯酸梅汤推给他,随口问:“黑骑卫一早去了哪里?”
“送沈倾墨回长安。”霍节没有瞒着,直接道。
沈倾墨三字让李流光一愣,下意识反问:“他回去了?”
霍节没听出异常,点点头,说:“下月便是府中祭祖,沈倾墨八成还要随长安的礼官来晋阳。算着时间长安那边应该已经出发了,沈倾墨就是现在日夜不停地往回赶,也有些晚了。”
李流光靠在车上,好奇问:“那他这次来晋阳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替三皇子拉拢人心。”霍节压低声音,说:“前些天国公府遇刺的消息传到了长安,陛下十分震怒。三皇子自诩正统,便急急派沈倾墨来慰问国公爷。”这些都不算什么秘密,沈倾墨也是光明正大出现在国公府。霍节唯一想不通的是,沈倾墨不先进晋阳城,而是拐去小韩庄杀人,那些人到底什么来路?
他回府第一时间便将遇到沈倾墨的事告知了晋国公,谁知道国公爷已自沈倾墨口中得知此事。沈倾墨大大方方表示是私怨,霍节想到那句“狗杂种”,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不提,李流光却忍不住问:“沈倾墨到底什么人?我们家祭祖和他有什么关系?”
霍节的表情一时变得古怪,犹豫地看向李流光。涉及皇室丑闻,虽然人人都心知肚明,但却无人敢直接讲出来。李流光看霍节的表情一时讶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不会吧?”
他既已猜出,霍节干脆破罐破摔,点点头小声道:“长安都传言,沈倾墨是陛下的儿子。”
李流光:“……”
入住清竹园的贵客,母亲的反应,李流光立刻意识到这大概并非传言而是真的。不过……“沈倾墨不是沈国公的孙子,皇后的外甥吗?那……”
霍节的表情更加古怪,李流光近乎秒懂!皇帝给带的绿帽,不认也得认。
这个八卦冲淡了沈倾墨昨夜行为带来的郁闷,也冲走了李流光随着马车一晃一晃而来的睡意。霍节看他的样子,笑问:“七郎昨晚没睡好?”
李流光点点头,没再提沈倾墨,伸手推开了车窗。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立时变得喧闹。作为李氏皇族的龙兴之地,晋阳的商业相当繁华。李流光记得前世在哪里看过,历史上大唐城市推行的一直是“坊市封闭”的政策。居民区同商业区划分严格,无论是商业活动时间还是地点,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但这里却不大相同,颇有宋朝坊市合一的意味。只李流光这一路走来,便处处都有茶坊、酒肆、面点、彩帛等各种店铺。若不考虑衣饰打扮,四周的建筑,同后世刚刚改革开放的小城市也不差什么。
他同霍节谈起,霍节对这些完全一窍不通。李流光笑笑便又换了话题。
马车一路走的十分通畅,晋国公府大大的标识便似交通指挥哨。行人远远看到就已纷纷避开,绝没有任何不长眼的人敢来冲撞李流光。很快马车便到了造纸坊。李流光下车后很是称赞了一番母亲的眼光。
这座造纸坊套用李流光熟悉的一个词便是“前店后厂”,不仅批发还走零售。附近又有着晋阳郡督办的官学和几家私学,无论地理位置还是商业位置都十分优越。
知道李流光要来,李母安排的掌柜早早等到门口。对方是一个看着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一口一个“小郎君。”李流光知道他是母亲的心腹,对掌柜的态度十分客气。略微说了几句,李流光便请掌柜将原先造纸坊资格老一些,且识字的工匠喊来。掌柜不知李流光用意,但同小韩庄管事一样,对他的命令执行的一丝不苟。等人前来,李流光直接拿出摘抄的方子,问他们多久能看到成品。
因着交通不便的缘故,这个时代造纸,原料的选择更多贴合地利。如蜀地产竹,造纸的原料便为竹。江南种稻,造纸的原料便是稻草。树木多的地方人们利用树皮,靠近海边,造纸的原料赫然是芦苇及破烂的渔网。以此种种,取天时地利。当然原料不同,造出的纸也各有不同。
李流光考虑到晋阳的环境,及这个世界的运输速度,也只能贴合地利。他挑出的几个方子,原料选用的是杂草及麦秆。前者荒地到处都是,后者晋国公府自家的庄子就足够供应了。
他态度平和,几名工匠原本还小心翼翼。但涉及到各自熟悉的领域,工匠们拘谨尽去,拿着方子当着他的面争论起来。
“杂草如何造纸?不妥不妥。”
“麦秆倒是听过,但造出的纸呈黄色,质地粗糙,难以书写,会坏了纸坊的名声。”
“这卫生纸是何物?柔软、吸收好?吸收什么,难道是墨汁?”
“这几张方子配料看着古怪,同时下有些不同。”
李流光温和地看着他们争论,并不出声打断。源于前世的习惯,他对技术工种向来保持着某种敬意。等到几人争不出结果,同时看向李流光,他才出言道:“这是一名术士留给我的方子,不管正确与否,都按上面的做。”
对这个世界的普通人而言,术士便是权威的代名词。几名工匠一听方子来自术士,立刻便换了态度。不仅不再挑剔,反而一副如获至宝的欣喜,参杂着自己驽钝,无法理解高深学问的愧疚。
李流光微微挑眉,再一次认识到术士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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