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死死地盯着佟佳氏, 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碎瓷片口割破了她的手掌心,血沿着她的手腕滴了下来可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皇帝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下, 从她的手掌心里抠出碎片。
佟佳氏的脸也被蓁蓁手上的碎瓷片割破了,血沿着她痩得棱角分明的脸庞往下淌, 她却连擦一擦的意图都没有。她依然是高高仰着她的头瞧着皇帝,激荡的心慢慢平复, 终究恢复成一片冰冷。
是啊,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他们彼此连最后那一丁点的情份都不剩了。
“皇上要封了臣妾这承乾宫么?为了一个宠妃几句空穴来风的话就要无缘无故地弃您亲封的皇贵妃于不顾么?皇上不怕朝廷重臣, 不怕天下百姓耻笑您是天子冲关一怒为红颜么?”
皇帝淡漠的脸上瞧不出一丝情绪, 他用平静无波地口吻说:“淑媛, 你做人做事,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
皇贵妃纤弱不堪的身子不由地晃了晃,不得不扶着八仙桌角。她眼神一瞥,突然瞧见了皇帝身后的胤禛。他跟着皇帝匆匆而来,目睹了一切, 如今看着佟佳氏的眼中只剩了难以置信和恐惧。
皇贵妃胸口忽然疼得喘不过气来, 连胤禛,连这个在宫里她唯一用过心的孩子也要弃她于不顾了么?不,她不能放弃胤禛,放弃了他, 她就真的穷途末路了。
“胤禛。”她眼中流下两行眼泪, “那些都不是真的, 都是有人栽赃陷害额娘……”
“住口!”佟佳氏的话骤然被蓁蓁打断,她身形一晃挡在了胤禛的身前。“不要再喊他的名字,也不要再靠近他,你不配!你再碰他一下,我发誓一定亲手杀了你!”
“够了,走吧。”
皇帝握着蓁蓁还在流血的手转身就往外走,在身后扔下一句:“翟琳,带上四阿哥。”
翟琳护着胤禛说:“四阿哥,走吧。”
胤禛离去前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难以言喻,最后一声不吭地跟翟琳走了。
四个太监缓缓将承乾宫的宫门一一合上,佟佳氏见此再也忍不住对着皇帝依然离去的背影高喊道:“皇上,您真要弃臣妾于不顾吗?就为了一个包衣贱人?”
皇帝没有回答她,更没有为了她停留片刻,随着一行人的离去承乾宫的朱红色的大门在佟佳氏苍白的脸之前缓缓合上。
赵忠顺跪在地上哭问:“主子,如今该如何是好?可是……可是要去信给二老爷?”
佟佳氏气得一甩袖子,将桌上的碎片全甩到了地上。
……
皇帝把手轻轻按在女儿的额头上,手掌下的温度已经近乎趋于正常了,她脸上犹带着泪痕,皇帝心疼地拿拇指轻轻给她抹去了。他转过头,胤禛站在他身旁看着床上的盈盈满脸的愧疚。皇帝说:“崔氏醒了,朕已经问过话了,她说站在那看着盈儿的时候突然后脑勺被重物打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块重物应该就是从假山石上掉下来的石头。这事与你无关,你别再难过了。”
蓁蓁冷哼一声,在旁冷飕飕地说:“好好的假山怎么会突然就掉下一块石头。”
皇帝道:“朕已经在派人查了。”
蓁蓁嗤笑一声。“查?皇上能查得到什么?这么多年了她做了那么多的事,皇上难道真的一件都不知道?还是皇上故意装着不知道?”
皇帝道:“朕知道,朕没有不相信你,只是你今天行事太莽撞,如果不是朕赶到,难道你打算亲手杀了她吗?”
蓁蓁无所畏惧地迎上了皇帝的目光。“对,臣妾就是这样打算的。她再碰臣妾的孩子一下,臣妾依然会这样做,下一次,臣妾一定不会让皇上有机会再拦臣妾。如果皇上不想让皇贵妃死,那就现在把臣妾杀了罢了。”
“你……”皇帝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胤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额娘,都是儿的错,儿没有照看好妹妹,额娘要骂就骂我吧,您别再同皇阿玛争执了。”
蓁蓁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去见佟佳氏!”她情绪甚是激动,说着说着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双膝一曲跪在地上紧紧地搂住了胤禛。“禛儿,禛儿,额娘已经没有了你六弟,额娘不能再失去你们兄妹中的任何一个了……额娘受不住,额娘真的再也受不住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了。”
她哭着哭着突然一闭气人昏了过去,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她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生完胤祯后身体一直不好,今儿又经历了这样一番波折,这会儿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蓁蓁!”
“额娘!”
皇帝忙抱起她放到炕上,秋华见状立刻奔出去叫太医。她的手不过草草包扎了一下,这会儿血又隐隐印了出来,那鲜红色同她苍白的脸色对比鲜明直扎得人心痛。
永和宫此番大乱不消片刻就随着承乾宫封宫的事传遍了后宫。
……
盈盈的病情在后来的日子里起起伏伏,蓁蓁一步都不敢离开孩子,在她费心竭力地精心照看下入夏后盈盈的病情日渐平稳。这日她哄着盈盈入睡后听见张玉柱禀报:“贵妃来了,她说知道您心悬公主不见人,可事关重大,请您务必一见。”
蓁蓁觉得特别奇怪,贵妃入宫也有七八年了,从没听说她和谁交好和谁来往。能让她前去坐一坐的宫殿屈指可数,也不是屈指可数,是除了慈宁宫宁寿宫根本数不出来。她这种不争不抢不出头的性,让人有时候简直忘记了宫里还有个仅次于皇贵妃的贵妃娘娘。所以连佟佳氏都已经不大把贵妃放在眼里。
这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这时候来做什么?
蓁蓁让张玉柱请贵妃进来,只见她踱步而来,用不怒自威地口气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下去,不用跟着了。”
冷冷淡淡的话被贵妃说得威势十足,蓁蓁不大得见贵妃,可就这么一句话却让她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真不好惹。
她起身与贵妃行礼:“请贵主子安。”
“姐姐请起。”贵妃真情实意地扶了她一把,说,“德妃生了龙年阿哥之后,我还没有送过大礼吧?”
蓁蓁平静说:“贵主子送了,上好的楠木沉水匣还有云锦一匹、文房一套。”
“区区小件,德妃也放在眼里吗?”贵妃直视着她胸有成竹地说,“皇贵妃佟佳氏,谋害公主是一,暗害僖嫔是二,还有一件,罪无可赦。”
蓁蓁没有接话,只是冷冷看着贵妃,贵妃一笑说:“皇贵妃为求子行巫蛊,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该真相大白吗?”
……
佟佳氏喜欢藏香,能让她如入无人之境飘飘欲仙,她已经连点多日让满室的烟熏缭绕包围她绝望焦躁的心。可偏偏这时有人不禁通报直接打开了承乾宫的门
“是谁?”佟佳氏立马惊恐地喝道,却见是太皇太后过去的首领太监崔邦齐,这人随着太皇太后过世,就在慈宁宫负责负责杂扫,准备过几年出宫拿着老太太积年的赏赐去颐养天年的,却不知为何出现了她的承乾宫。
“崔邦齐,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不经宣召就擅闯承乾宫的!”
崔邦齐恭敬地磕了个头回禀:“皇贵妃娘娘,刘嬷嬷招出了一些东西,皇太后请您去宁寿宫。”
刘嬷嬷招了?怎么可能?
皇贵妃站起来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说:“赵忠顺,我们走。”
“不用了,赵忠顺已经被毛二喜带走了。”崔邦齐哈着腰比了个请的手势。
外头一个惊雷,正是夏日暴风雨来临的声音。
……
佟佳氏冒雨赶到宁寿宫,皇太后身着一袭秋香色万福袍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只说了两个字:“跪下。”她手不停地念着佛偈,佟佳氏听了三遍后听明白那是往生咒。她冷汗淋漓,不敢作声,她瞧见侧边还跪着一人竟然是僖嫔,她正含泪含怒逼视着她。佟佳氏佟佳氏心里一惊,难道刘嬷嬷真得招供了?
跪了将近两个时辰后,崔邦齐入殿道:“禀皇太后,皇上来了。”
皇太后点点头,“嗯”了一声,“皇贵妃,有什么要辩白的你自己与皇上说吧。”
佟佳氏呜咽一声就伏在地上哭了出来,僖嫔见此扑过来揪着她的头发就打:“你还有脸哭,你个丧心病狂的毒妇,还我儿命来,还我儿命来。”
“僖嫔,住手。”声音是皇帝的,他的声音里皆是无奈和沉痛。
他先与皇太后叩首请安,再回头问:“皇贵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佟佳氏仰起头,膝行向前扯住皇帝的袍子,皇帝的下摆上都是夏雨的潮气,她哭道:“臣妾不明白,臣妾冤枉啊。”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突然扇了她一个巴掌将她甩开,他指着殿内的角落说,“你来说。”
被指的是崔邦齐,崔邦齐跪在地上朗声回答:“领皇上旨意,奴才同慎刑司总管太监毛二喜一并彻查僖嫔主子用药与公主受惊一事,刘氏本不开口,今日上了重刑熬不住了才交代皇贵妃当年为求子将僖嫔娘娘的胎儿作为药引行巫蛊之术,后生下公主为畸胎皇贵妃认为乃是受诅咒而至。如今正在寻解药方子,卖方之人言先要处理当年的药引也就是僖嫔娘娘才能往后施法,故而刘嬷嬷才企图在僖嫔娘娘药中添物让娘娘衰竭而死。”
刘嬷嬷,她的乳母竟然也会背叛她!
崔邦齐看了佟佳氏一眼接着说:“奴才再审赵忠顺,赵忠顺指认巫蛊之事是钮祜禄氏颜珠的夫人,皇贵妃的妹妹协助,慎刑司已抓来颜珠夫人,夫人已一一交代,此乃供状。奴才再审颜珠夫人的郎中,郎中说颜珠夫人沉迷福.寿膏常有幻觉,经常胡言乱语过去阴鸷之事,他为求生只能在夫人发病时配合演戏,却不知夫人竟然把幻觉之事当真告诉了皇贵妃。”
佟佳氏蓦然抬头不可置信,却见崔邦齐交出几张有画押的供词,“慎刑司招了太医院太医刘长卿诊断,颜珠夫人确是是毒瘾深重,已有幻觉。只是她幻觉之中交代了协助皇贵妃巫蛊之事,她心性不坚日夜梦魇,这才沉迷毒物。”
皇贵妃突然扑上皇帝的脚背乞求道:“妹妹神志不清,您不能听信他们污蔑臣妾啊。”
皇帝躲了开来质问她:“你不认是不是?”
“臣妾没有!臣妾从没有做过如此阴毒之事,也没有如此阴毒之心。”
皇帝盯着她的眼睛不屑地说:“淑媛,你是什么人朕最清楚!”
皇帝这句绝情的话击碎了皇贵妃的倔强,她嚎啕大哭地匍匐在地上哭着,皇帝冷然吩咐道:“崔邦齐,你领她下去吧,找个地方将她锁起来,身边的一干恶奴都交给慎刑司发落,朕不想再听她多说一句。”
崔邦齐领着两个仆妇压着皇贵妃离去,等所有人都走了,皇帝一声不吭在炕上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用疲惫的声音问:“皇额娘,您是知道什么吗?”
“皇上怎么如此说?”
皇帝轻叹:“不然不会是崔邦齐来办,他是老祖宗用了半辈子的人,刚刚的话说得这么有头有尾条理清楚,他是早就有数的。”
“很多事,皇上不清楚吗?”皇太后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长叹一口气。“阿弥陀佛。”皇太后的佛珠一直没有停下,咯哒咯哒的声音在宁寿宫幽静的殿宇里回想。
“三阿哥,她的事,不是从那个孩子开始的。”
皇帝垂下眼眸却迟迟没有再开口。皇太后欲言又止心中不忍,终究是悲怆无尽地长吁:“皇上,您再不想听这一回也都听了吧。”
……
佟佳氏被关押在一处小院里,她认得这是坤宁宫后的一处偏院。宫中后位虚悬多年,原本应该住着皇后宫女的几所偏院也都已经空关了十余年。
十余年……夏日的雷雨夹杂着凉风习习漫过窗纱不断向她袭来,她浑身一个战栗,猛然想起:十余年,那个她恨得夜不能寐的女人死了十余年,而她养出来的那个女人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然也有十年了。
一招错,步步错,佟佳氏忆及往事不由咬紧牙根恨恨不已,只怪她当年一时手慢,没有抓住最好的时机。
天不眷恋她,凭什么宫中什么好运都被德妃那个贱人占了去,尤其是一举得男,这件在宫里最重要的事情,她佟淑媛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事情。
外头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该是换岗的太监兼着来送午膳,她看见影影绰绰的人互相点点头,又听见吱呀一声门打开。她躲在内间挂纱后懒得和这些太监照面,免得损了她皇贵妃的颜面,她傲慢又冷厉地说:“放下吧。”
话音落了,人却未走。
“放下,让你出去。”佟佳氏不耐地说,皇帝处罚的谕旨还未下,她还是宫中最尊贵的皇贵妃,她不信这些送饭的太监还能违背她这丁点旨意。
却听得背后一熟悉的女声道:“张玉柱,皇贵妃不想吃,拿走吧,把门关上我和皇贵妃唠唠嗑。”
这是佟佳氏最厌恶的声音,她猛一回头,只见德妃身着银灰纱袍,只簪着一支羊脂白玉簪子,挽着最简单的发髻,逆光站在小门外,她把食篮递给外头的太监,随后踏进屋内关上了门。
佟佳氏猛然掀开绿纱问:“你来作甚?”
“来瞧瞧你,也有话想问问你。”蓁蓁坐在外间的梨花木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环视一圈后道,“先告诉你一件事,你阿玛跪在乾清宫说自己教女无方,求皇上重重责罚,只有你那个弟弟隆科多去求了情,不过被佟家人抓回去了。”
佟佳氏冷笑了一下,她一点都不意外,她的阿玛无论何时都会先保自己,如果是她,她也这么选。
蓁蓁嘬着白水,长眉一挑,鄙薄道:“我都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们都谁都越不过你。甚至因为你姓佟,即使你行巫蛊、害皇嗣、戕害亲妹,可佟家依然是皇帝母家轻易动不得碰不得。”
蓁蓁呵呵一笑,一手捏着瓷杯一手轻轻在瓷杯口上绕着喃喃道:“你们佟家啊,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许多人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换来的东西,你们天生就有。”
佟佳氏掀开帘子夺过蓁蓁手里的瓷杯往桌上一摔,“我告诉你,我阿玛做得对,我一点不心疼,也用不着你在这儿惺惺作态,我今日的困局不都是你苦心筹谋的吗?成王败寇,我输了就是输了,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蓁蓁也不恼,坐在那儿掀着眼帘带着点半分不解半分感叹地问:“皇贵妃,我真不明白,我哪里讨你嫌了,惹你多年这般算计我?”
佟佳氏俯视着这女人半晌,她姣好的面庞映在她眼中,她想起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她心里也颤了颤暗叹过一句好颜色。哪里讨嫌?佟佳氏心中冷笑,就是她这幅脸蛋就是宫里最讨嫌的样子。
“你从来就讨我嫌弃,你只要在宫里一日,就让人碍眼。你最大的过错就是没听你那个好主子的话,早点滚出宫嫁人。你只要还在宫里,不止我讨厌你,你问问后宫哪个女人不讨厌你?”
“那孝昭皇后呢?她哪里惹你讨厌了?”
佟佳氏嘿嘿一笑,她也坐了下来,突然有心和这个女人一起喝杯茶,她又拿了瓷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再给蓁蓁用过的杯子添了些水:“我不讨厌绮佳,可我讨厌皇后。”
“所以你害死了她,是吗?”
佟佳氏并不意外,“你既然知道我害死了绮佳,那你也怕是知道没有我你哪能上得了龙床,当得了宠妃。说来,你倒应该谢谢我。”
多少年了,蓁蓁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被始作俑者刹那间揭开,她在知道佟佳氏做过后,设想过无数遍,回忆过无数遍的当年,最终被这个女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佟佳氏仿若陷入了回忆中,带着几分得意说:
“那晚你去翊坤宫后迟迟不归,绮佳担心你要派人去寻你,我于是对她说你这会儿正承欢在皇上身下让她别白费力气了。你知道我告诉绮佳的时候她多震惊吗?太医对你们千叮万嘱不要让她急怒,你要知道她的身子早就被我下得药掏空了,看着好起来,实则是外强中干。可她为了你竟然大怒要惩戒我、训斥我,情急之下一口血全喷了出来。我劝她啊,我说就一个小小的宫女得幸罢了,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坤宁宫的喜鹊终于叫不是大好事吗?可她就是生气,气到咳血,咳到说不出话来,天啊,我的帕子都被她的血全染透了。”佟佳氏定定地望着蓁蓁问,“你说她傻不傻?”
她拿起瓷杯喝了一口,白水,她几十年没喝过这么寡淡的东西异常不习惯,她皱皱眉说,“你死了,四阿哥就是我的孩子。她死了,我就是皇后。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何须问我?你要是不生那么多孩子,她要是不当皇后,要是我是皇后又有嫡子,我才懒得看你们一眼。”
“皇后……嫡子……您的心真大啊……”
佟佳氏啧了一声,挺起腰板抬起下巴不屑地看着蓁蓁说:“你一小门小户出身,哪里懂我的心思?我也想友爱亲姐妹,我的妹妹你真当我不疼吗?可她分明要来抢我的荣光,她成了,我就是佟府的弃子,那我当然不能让她有容身之地。我,佟淑媛,从小就是整个佟家的骄傲,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我都是兄妹里学得最快、最好的,我生下来就注定要进宫的,坤宁宫那个位置注定就是我的。”
佟佳氏骄傲地抬高了声音训斥道:“你们这浅薄之人,哪里懂皇子对我的意义,你的皇子只能让你从包衣堆里爬出来,可我的皇子,是要继承大统,开拓天下的!”
“有太子在,皇上不会让你得逞的,他连皇后之位也没有给你。”蓁蓁悲凉地说,“欲壑难填,皇贵妃,皇上不会满足你永无止境的欲望,从他只封你做皇贵妃开始,你不懂吗?”
“那是皇上没醒过来,若是他醒悟了,会站在我这一边。”佟佳氏如此笃定,笃定到蓁蓁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佟佳氏拍拍她的脸庞,“其实你很聪明,都说惠妃聪明,可我瞧她就是死聪明,没你那点灵透。当年那个贱婢点了永和宫想烧死你,多大的事儿啊,你竟然一宿就想明白了,不但想明白了,还能在老太太跟前这么有礼有节点滴不漏地给那个宫女保了性命,换了老太太对你刮目相看。我那时候就知道,你不好对付,怪我轻敌,当年我真是轻敌了……”
“你等等。”蓁蓁刹那间心如刀割,她抓住佟佳氏的手腕问,“龄华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还夸你聪明呢?”佟佳氏眨眨眼,“她一个老宫女,你说呢?”
“皇贵妃,龄华后来被你怎么了!”蓁蓁怒极拽着她的手腕问。
“放心,没出山海关就了断了,你知道那个毒看着就像天花罢了,没什么太痛苦的感觉轻轻巧巧就去了。”佟佳氏掰开她的手指,又握着拍了拍,“这才没两句,你怎么就先急上了。”
佟佳氏奚弄一笑:“吴雅氏,你学绮佳什么不好,学她心软,学她放过要自己命的人。当初绮佳也是这般,那个没用的太医最后竟然良心发现给她施针让她醒过来,其实只要她开口说实话,我早就功亏一篑了。她太软弱,她死前竟然还在求我放下。你要怪就怪你的皇后主子太心慈手软,给我留了活路,让我有机会继续为非作歹这么年。”
蓁蓁恨不得把桌上的白水都泼在这个狠毒女人头上让她从利欲熏心里醒一醒,她一口气憋在胸口,皇后主子死前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中翻滚,她善良的主子,竟然到死都在选择原谅恶魔。“怙恶不悛!她饶你一命,她临终说的那些话是希望恩怨到她为止,是希望你能悔过停手!”
“可她是死了,恩怨也没有休止,你们这些人永远不明白,皇位、皇宫是没有休止的争斗的,乾清宫那张龙椅天生就带血!”
“皇贵妃。”蓁蓁厉声喝到,“你不会有皇子,更不可能成为皇后!你们佟家安的什么心,你当皇上是睁眼瞎吗?”
“他本来就瞎了眼!他们索家门什么东西,也敢占着储君的位置?他们配吗?大清天下落在这些娘舅手里迟早千疮百孔,你觉得配吗?他既然不给我,那我自己抢,我这辈子没有输过,我和皇上才是一样的人!只有我才配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只有我才能延续孝康皇后给佟氏的荣耀!”
“朕说过,希望你和额娘做不一样的人。”门再度吱呀一声开了,所谓的“张玉柱”走进来,背后是落日夕阳,衬托着他全无血色的晦暗脸庞。
他的双眸深沉如海,漆黑一片,凝视着佟佳氏,殿内霎时静止,让佟佳氏失去了所有声音和知觉。
“淑媛,额娘死之前的那一年每夜都无法入睡。”
佟佳氏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震惊地望着穿着石青袍子的皇帝,皇帝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山丘,他的眼神看着地上的人是那样怜悯和哀痛。
他们就这样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突然佟佳氏直起腰板跪在地上朗声道:“您记得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吗?顺治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我到景仁宫拜年,您给姑姑背了好多诗,我说表哥,我一定在五岁前背出一百首唐诗我能配上你。你们都当我孩子笑话我,姑母还笑着说好啊,我们佟家的淑媛以后一定会是个能干的皇后,辅佐她的表哥。那天晚上,我就帮了你,你记得吗?”
蓁蓁一时疑惑了,可她回头看见皇帝的神色,那样至深的哀伤、纠结的痛苦,她从未见过。
“皇阿玛杀了自己,额娘每一天都在后悔都在痛苦,她最后都不敢看见朕,就因为朕有一双和皇阿玛一样的眼睛。淑媛,你不明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额娘?她把一辈子都搭在宫里,她把自己毁了!朕说过有朕在,你、佟家还有额娘留下的人都会得到照顾。”
“没有她,就没有您!”佟佳氏突然站起来冲到皇帝跟前拽着他的衣襟吼道,“若不是她杀了董鄂氏和四阿哥,哪里有您的皇位、您的江山!她若是地下有知绝不后悔,今天这一切都是我们抢来的夺来的!当年慈宁宫搜宫时,若不是我把姑姑的药藏在身上,你早就死了!你问问慈宁宫那两个女人会不会放过害死她们儿子的人!”
“住嘴!”
佟佳氏丝毫不惧怕皇帝的震怒无顾无忌地尖叫着:“只有我配的上你,她们都不配!你讨厌我,是因为你看见我就会想起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从小就是一样的,我们都知道这秘密,都不约而同地会骗人,我骗了苏麻喇姑,你骗了祖母。我们的一切,本就是费尽心机抢来的!你凭什么指责我?”
蓁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对表兄妹说出深埋三十年的秘密,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懂得皇帝对佟佳氏复杂的心态。
孝康皇后害死了董鄂妃,先帝因为董鄂妃的死失去求生的意志,而他们两个从小都知道这件事,一起深埋着这个秘密。
皇帝就这么看着佟佳氏,一句“淑媛”在他喉间咕哝了一下,他突然收起了所有的软弱和痛苦,坐在屋内一把破旧的圈椅上威严地说:“朕厌恶这样的自己,所以朕厌恶你,所以不会让你的野心得逞。”
“孝昭皇后、僖嫔的孩子、你的妹妹、盈盈以及谋夺皇位的犯上之心,你罪无可赦,佟家已经请求朕处死你。”
“成王败寇,臣妾不后悔。”
皇帝伸手止住佟佳氏,说:“淑媛,你是朕的母家人,是朕的表妹,你救过额娘,救过朕,凭这功劳朕应该给你一个后位。可你谋害先皇后、戕害皇嗣,罪恶滔天,于国于家,朕都不需要一个如此品行的皇后。”
他一字一顿说:“你这样的皇后,必须死。”
佟佳氏双膝跪地毅然决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已经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臣妾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很好。”皇帝没有瞪目结舌,只仿佛这是本该到来的审判,“朕成全你。”
皇帝起身夺门而出,再不看她一眼。
佟佳氏直起身来,平静地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怔怔地留下了一行清泪。
蓁蓁以为自己是恨佟佳氏的,可一切尘埃落地后,她却只想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她茫然无搓、踉踉跄跄地离开那间压抑而疯狂的院落,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竟跟着皇帝来到了乾清宫。皇帝似乎也在刚才的那个地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坐在螺钿长桌后望着她,桌上是一挥而就的立后诏书。
她慢慢、慢慢靠近他,最终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肩膀。
皇帝靠在她怀中浑身颤抖,像一个无助又迷茫的孩子张着嘴喘着气最后嚎啕大哭。
……
佟佳氏已经被送回她居住多年的承乾宫,顾问行捧着皇帝圣旨前往宁寿宫请旨,宫里已经传出消息,皇贵妃急病,皇帝奉皇太后懿旨向礼部急颁了册后旨意。
皇帝将自己关在了景仁宫,年迈的苏麻喇姑闻讯后走出慈宁宫的佛堂去面见皇帝。
“苏嬷嬷。”皇帝坐在景仁宫枯萎的夹竹桃下喃喃,“朕有话想说。”
苏嬷嬷蹲在他身边捂住他的嘴,“我们知道,一直知道。”
皇帝的泪水涌出眼眶落在苏麻喇姑沟壑纵横的手上,“主子说,她不能失去您,大清不能失去您,爱新觉罗福临太软弱,他为了女人放弃天下,是他的错。她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翱翔的雄鹰,她相信你能担起天下。”
她说:“主子最后说,她没有做错,她不后悔。”
……
位于景仁宫后的承乾宫里,佟佳氏正由宁寿宫派来的嬷嬷们穿上属于皇后的凤袍凤冠,她终于穿上,终于可以听他们尊称她一句“皇后”。
苏麻喇姑从景仁宫孝康皇后的遗物里带了一盘东珠朝珠,佟佳氏看见她手中的东西微微笑了:“苏嬷嬷竟然带着它来了。”
“奉太皇太后遗命,如果有这一天,让奴才来送送您。”
佟佳氏拿起一枚东珠耳环戴在自己耳垂上,无奈地说:“老祖宗什么都知道,可惜没能亲手杀了我泄愤。”
“主子知道,因为您让太医暗下的化阴之物冲了她给孝昭皇后用过的绝育汤,两厢之下药效才会如此凶猛。也知道当年您藏了那药,躲过了搜宫的人,可她看重皇上,不愿意揭破。”
佟佳氏手一抖,东珠耳环的尖头在她的耳垂上扣出了一丝血:“人算不如天算,我认。”
“主子说她无法指责您,只想问您值得吗?”
镜子中露出佟佳氏嘲讽的笑容。“大姑姑,您问过老祖宗这话吗?她这一生值得吗?敏惠恭和元妃死后她快活么?”佟佳氏虽然这样问,但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并不期待苏麻喇姑回答她。她轻轻擦掉耳垂上的血,复又站起来向苏麻喇姑拜了一拜,“多谢苏嬷嬷送来的朝珠。”
承乾宫的院门外有人声响起,殿门打开,却是小佟佳氏带着毛二喜来宣读圣旨。
苏麻喇姑见状摇摇头,退了出去:“你们姐妹聊一聊吧,佟主子,奴才走了。”
小佟佳氏还是那样喜欢用白绢蒙面,白绢下还隐隐绰绰有深深浅浅的疤痕,殿门关上后小佟佳氏扯下白绢,露出一脸疤痕。她看着自己姐姐,她端着立后诏书走到佟佳氏跟前:“姐姐,恭喜了。”
“难为你还肯来送送我。”佟佳氏接过,又问,“他呢,怎么不来送送我。”
“皇上不愿再见到你。而我说过,只有你死的时候,我才愿意见你。”
佟佳氏端详自己这个妹妹,她不是狠毒之人,这样狠毒的话需要她强撑着才能说出来。
“婵媛,你姐姐我不是良善之人,常言说得好,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按理我这时候该给你道歉,说姐姐不是故意的,不该这么对你。可我说不出口,因为就是重来一遍,姐姐还是会这么做。”
小佟佳氏强忍的泪水因姐姐这话再也忍不住,她扑上去撕着佟佳氏的明黄龙袍:“就为了这身凤袍,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是不是都疯了啊!阿玛,阿玛让我别救你,他不要你了,他让你去死啊。”
“阿玛说得对,我能用死换皇后的体面,他应该高兴,我也很高兴,你看,姐姐终于得到凤冠了。”佟佳氏抱住妹妹摸着她的发丝,轻柔地说:“婵媛,别哭了,姐姐很高兴啊,可以后就剩你了,你要争气,你是佟家人,和她们不一样,不得宠没关系,你可以问皇上要个阿哥来养,总有一天体面还是你的,懂不懂?”
小佟佳氏心一沉,她的泪水沾湿了姐姐的前襟,她埋在狰狞的金龙间不可置信:“都这时候了,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该想的事情。”佟佳氏冰冷尖利的蓝宝石护甲掠过小佟佳氏的后颈,“我在想,我死了你该怎么做。”
“姐姐,我不是你。”小佟佳氏抬起头来,佟佳氏蓦然发现自己的妹妹一如当初澄明的眼睛让她有一丝惧怕。
“姐姐,药在这里,你走好。”小佟佳氏掏出瓷瓶放在一边,逃也似得要离开,临走她又回来,注视着她从未了解过的二姐。
“姐姐,我不是你们的棋子,我做不到。”
佟佳氏笑了,她想她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管这个妹妹呢,好歹阿玛是清醒的,他会知道怎么做。
佟佳氏突然扬声喊了起来。“胤禛,胤禛,你为何不来送送皇额娘,皇额娘要去了,往后没有人同你额娘争你了!”
原本要离去的小佟佳氏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女人,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疲倦。“四阿哥不会来的,事到如今你为何还要说这些话,在他知道了你做的一切后你以为他还会信你么?”
佟佳氏一怔,而后她苦涩地笑着喃喃说:“是啊……为何?为何呀?”
屋中只剩下了佟佳氏和毛二喜,凉帽压着毛二喜的低垂的面庞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从手中递出一瓶□□。佟佳氏倒出殷红的药丸,吃了一粒、两粒、三粒、一把,可毒性没有漫上来噎住喉咙,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
毛二喜终于从黑暗中抬头,低沉道:“故孝献皇后座下首领太监毛二喜恭送皇后娘娘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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