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一听失望地摆下筷子眼巴巴地瞧着那一盘盘切得薄薄的肉片一脸的欲哭无泪, 她冲着皇帝一抬下巴抱怨道:“都怪您, 自从给了她金牌她就日日看着我, 我一个做主子的半分尊严都没了。”
“秋华也是为了你好。”皇帝看着她耷拉着的脸,夹了一片烫好的肉到她碗里, “瞧她那可怜样就让她吃吧, 偶尔吃一些不碍事, 朕看那些牧民们都不大忌讳这个。”
秋华仍是一脸的忧心忡忡,“主子就是爱这个, 奴才就怕她吃得放不下, 您今日放纵她了,往后她又有借口了……”
皇帝笑说:“朕在旁看着呢,不会让她多吃的。以后也不许她多贪心。”
蓁蓁左右看了看两人, 筷子夹着那片肉眼看就要凉透了,她又着急忙慌又可怜兮兮地说:“能吃了么, 都快凉了。”
皇帝看着她的傻样实在好笑, 无奈说:“行了, 快吃吧。”
秋华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去让他们给主子煮些消火茶。”便出去了。
没了秋华这监工蓁蓁这下可是能开心地吃了。皇帝在旁微微笑着瞧着她心底却有一丝丝的痛。胤祚肖母, 夏日最爱吃鱼, 冬日最爱吃羊肉, 宫俸的羊肉是有定数的,从前每到这时节蓁蓁总爱去磨太皇太后、太后, 就是巴望着老太太可怜她多赏她些肉, 老太太哪受得了她这磨人精。那时候永和宫日日都有羊肉吃, 她和胤祚整个冬天都脸红彤彤的气血旺极了。今年冬天却是再也见不到这娘俩围着黄铜锅眼巴巴地等水开的情景了。
“皇上怎么不吃?”蓁蓁吃了几片肉心满意足却见皇帝举着筷子一直没动。
“吃, 朕也吃。”皇帝又夹了几片肉下锅,还不忘分了蓁蓁几块。
用过膳两人移到东次间,蓁蓁把煮好的菊花茶倒青花杯里,水汽升腾了起来,一股清香味在屋子里散开。“皇上怎么今儿对臣妾这么好?”
皇帝从后搂住她的腰大手轻轻搭在她的肚子上,“又说这没良心的话了,朕哪时对你不好了。”蓁蓁正沏茶呢,被他这一抱手里的茶险些泼了出来。“哎呀,当心些茶都要翻了。”
皇帝从她手里端走茶杯,搂着她坐炕上执起她的手瞧,“烫着没。”
蓁蓁盈盈的双眼眨了眨,娇嗔道:“烫着了万岁爷心疼么?”
皇帝装得一脸严肃道:“朕怎么不心疼,要是伤着了朕的阿哥怎么办?”
蓁蓁靠着皇帝说:“臣妾一直都知道,宫里只有皇上和惠姐姐对臣妾最好。”
皇帝搂着她夸张地一叹:“哎,总算朕在你心里还有点地位,不容易啊。可惜还得和你的惠姐姐并排着算。”
蓁蓁知道他又故意逗她呢,抡起拳头就往他胸口捶,皇帝捉着她的手哈哈笑了起来,蓁蓁不服气地在他怀里扭了扭想挣脱出来,皇帝却低下头吻住了她,一直吻到蓁蓁浑身无力放弃挣扎他才满意地放过她。
两人相拥守在一处,这静谧的一刻是这样的难得。这人一放松立刻就开始困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皇帝问:“困了?”蓁蓁点点头,皇帝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抱起她去屋里睡了。
皇帝一直陪着蓁蓁直到她睡了才离开,马上要正月休沐,好些折子他想在过年前处理了,好歹也让臣子们踏实地过个好年不是?但脚到了乾清宫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去长春宫。”
翟琳疑惑地看了皇帝一眼,贵妃病了也有些日子了,可皇帝却不关心,也不知道为何现下又想起来去了。
皇帝心里却也想着好歹也快过年了,法喀这事还是得和贵妃说几句,旁的不说贵妃在这次事情里的反应比法喀强百倍,他觉得嘱咐贵妃提点家人谨慎行事比和法喀说管用些。即使是看在孝昭皇后的面,皇帝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做狠。再有阿灵阿毕竟还年幼,虽然遏必隆几个儿子已经闹得够难看了,但家和万事兴,还是留点颜面功夫吧。
雪还纷纷扬扬地下着,翟琳打着灯笼在前头照着路:“皇上地上积雪了,且留神。”
他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忽然蹿了过去,皇帝目光敏锐当即喝了一声:“什么人!”
那黑影似是被吓住了,“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这个时候宫钥都下了,宫女太监都不得随意走动,究竟什么人在这会儿还乱跑的。皇帝夺了翟琳手里的宫灯往那人影照去,在烛火下一切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何况是人呢,只见那纤细的身子抖了抖,落满了雪的帽子滑了下来露出一张惊慌失措苍白的小脸来。
“怎么是你?”
卫氏蜷着身子看上去害怕极了。“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她一个劲地磕着头每磕一次额头上就沾上一片雪,瞧着狼狈极了。皇帝实在是看不下去,指着她对翟琳说:“把她扶起来。”
翟琳挑着宫灯过去扶她:“卫答应,您起来吧,皇上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卫氏挨着翟琳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皇帝问她:“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她又是一惊,身子抖了半天方才呜咽着道:“奴才……奴才听说八阿哥病了,奴才只是想去看一眼……”
皇帝责备道:“你不能白天去么,这会儿宫钥都下了。”
卫氏低着头忸怩地扯着衣角不说话,皇帝看她这样忽然明白了什么:“翟琳,你送她去延禧宫。”
翟琳茫然,“万岁爷,您呢 ?”
“前头就是长春宫了,朕自己过去,你等下来接朕。”
皇帝既然如此说了,翟琳便陪着卫氏折返回东六宫去了,而皇帝一个人去长春宫。两人穿过凤彩门一路往东六宫去,翟琳走着走着觉得身后似乎听不见卫氏的脚步声了,他一回头她果是落下了好一段距离,蹲在地上在弄着脚上的鞋。翟琳挑高宫灯奇怪地问:“卫答应,你这是……”卫氏立马站了起来,踩着小碎步跟了上来。“方才有颗小石子跑进鞋里去了……”
翟琳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大约是盯着卫氏多瞧了几眼,卫氏被他看得甚不好意思,把头一垂。翟琳惊觉自己大约是真有那么些僭越了,轻咳一声说:“卫答应,咱们走吧。”
延禧宫里的人本来都歇下了,被翟琳这一敲门都惊动了起来。惠妃穿了衣裳重新又梳了头才出来,一见翟琳身后跟着的卫氏惠妃这心里的疑惑升得都块比泰山高了。
“小琳子,这是……”
翟琳笑笑道:“惠主子,皇上去西六宫的半路上遇上的,说是想来看八爷,这不就让奴才把人送来了。”
惠妃一听气得捏着帕子的手都发抖了。往日里她看卫氏还算知道分寸,皇帝虽然嘱咐了少让卫氏接触八阿哥,可她想要瞧胤禩她从来也没拦过。不知今儿她是犯得哪门子浑,宫钥都下了还偷跑出来说要瞧儿子,这皇上看在眼里指不定会想她平时是不是苛待胤禩了。
当着翟琳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笑了笑说:“不想为这一点小事倒惊动了皇上。”她瞥了一眼早雁,“带卫答应瞧八爷去。”
翟琳看这人走了想着他这差事算是交了,他又同惠妃赔罪一番这才走。玉漱端了茶来,惠妃沉着一张脸接了过来一口没喝就往桌上一放。玉漱气不过说:“不想竟是这样轻浮的一个人,枉费主子这样待她好,不嫌弃她出身,还给她照顾儿子的。一会儿人来了且让我好好说她几句羞死她。”
惠妃横了她一眼,说:“你住口。她再怎么不得宠也是阿哥的生母,宫里有名份的主子,也是你能训的么?”
玉漱羞红了脸说:“奴才错了,主子消消气。”
惠妃见她知道错了便饶了她这回,过了一刻钟早雁把卫氏领了回来。惠妃刚就想好了要敲打卫氏一番,卫氏进屋刚要跪,惠妃就捏着帕子掩口叹气,像是没脾气一样说: “快去搀住把卫答应搀起来,雪天路滑,赶紧送回去吧。,”
“惠主子……”卫氏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地上一跪,捂着脸呜呜地就哭开了,“奴才方才发了一个噩梦,梦见八阿哥他病得直哭,醒了后奴才也不知怎么猪油蒙心了,这就摸黑过来了。求惠主子饶了奴才,奴才往后再也不敢了。”
惠妃素来都是软心肠的,这卫氏大雪天里只穿一件薄棉袍子就跑了出来,如今又跪在地上哭成了这样,惠妃刚才那阵火气这会儿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托着茶杯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错了就好,我这也与你讲明了,皇上是不乐意你多见胤禩的,可我没必要去割断你们的母子亲情,,往后无论什么时辰,你想瞧胤禩,只要先派人来说一声,我必会派轿子去接你。但也与你说清楚,你要是再这般冒冒然跑来,我就遵从皇上旨意,你便再也别瞧了。”
“是……”卫氏抽噎着应了一声。
“行了。”惠妃看了玉漱一眼,“派轿子送卫答应回去吧。”
“唉。”玉漱应过几步过去搀卫氏起来送她出去了。惠妃被她这一搅合,躺下后折腾到快丑时才睡着,迷迷糊糊地她想,明儿怎么也得去找蓁蓁吐一吐这苦水。
丑时的更才打过,慈宁宫最深处的一处偏殿里响起了孩子嘹亮的啼哭声。音秀睁开眼睛,她浑身衣衫都被汗打湿了,勉强撑起身子虚弱地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产婆板着脸说:“是个阿哥。”
音秀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脸上却漾开了笑,她朝产婆伸出双手说:“快……快把我的阿哥抱来,让我看看……”
几个产婆面面相觑,音秀瞠大眼睛问:“怎么,一个个傻站着干什么,我的阿哥呢,快把我的阿哥抱来啊!”
苏麻喇姑进了屋,产婆们都围了上去说:“大姑姑您看,她这是……”
苏麻喇姑说:“成了我知道了。”
音秀见苏麻喇姑来了一下子悲悲切切地就哭开了:“大姑姑,您要替我作主啊,这群恶婆娘把我的儿子抱走了,她们……她们定是受了谁的指使,我生的可是皇上的皇子阿!”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往后你还是就在老奴在佛堂礼佛吧,孩子的事你就不用挂心了,太皇太后自会做主的。”
音秀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她似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张着嘴,喉咙里咕噜了两声倒床上昏了过去。
太皇太后正在佛堂里,木鱼当当当敲得梆梆响,苏麻喇姑一进屋她手中的木鱼棒立刻悬停在空中,“是男还是女?”
“男……”
“哼,运气倒好。”太皇太后将手中的木鱼棒扔在一旁朝苏麻喇姑伸手,扶着她站起来说,“等下你去乾清宫把事儿和他说了吧,就说孩子你养,不许她看不许她养不许她认,这种人不配见阿哥,养坏我爱新觉罗的血脉。”
“是。”苏麻喇姑垂着头扶着太皇太后,她大病初愈腿脚不便走得极为缓慢。
太皇太后看她一脸顺服之态更加不痛快:“就你要保她!真是气死我了,想想就生气,就应该一碗汤喂下去撵出去。”
苏麻喇姑低着头说:“虎毒不食子,皇上知道了也不会……”
太皇太后摇头笑了:“你啊你,就五月里那会儿咱们知道音秀有了的时候那是个怎么样乱的状况,那会儿要是同皇上说了你看他疯不疯?唉……”她依靠在窗边看漫天风雪遮蔽着紫禁城的夜,“要不是念着我快死了,给你找个依靠,真不留他。”
苏麻喇姑遮住太皇太后的口急切说:“您别瞎说,留我一个多吓人!”
“我年轻时候伤了身子,肯定没你活得长。”太皇太后打开一条窗缝想去触碰雪花,“雪真大啊,我们来北京第一年也是这么大的雪。苏麻,我这一次病得没几年能活了,好多事你要心里有数,就算我死了心也不能放下来。”
“我知道。”苏麻喇姑轻轻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慢慢倚靠在她肩膀上,“当年是我没护好您。”
太皇太后轻握住她手,“别瞎说了,咱们是互相护着过来的,这一辈子啊,太不容易了。”
冬雪依旧在飘,彻夜未停。
……
第二日清晨时刮了一夜的风雪才停,蓁蓁才起床净面,惠妃就领着早雁来敲门。蓁蓁让人把她引东次间坐,她在里屋绞帕子拭脸,隔着垂下的帐子笑说:“姐姐来得可早,可用早点了?”
惠妃叹了口气坐炕上不吭声,早雁在一旁说:“娘娘气了一晚上了,觉都没睡好,早上也没胃口吃东西。”
蓁蓁一听掀了帐子走出来问:“怎么了?”
早雁当下便把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蓁蓁听得也是惊讶不已,“往日还听姐姐夸过那卫答应是个知分寸懂规矩的,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惠妃一提起来就是满腹的怨气,“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我就该听万岁的死活不让她看八阿哥一眼。”
此时碧霜端了扁食来,蓁蓁看只端了一碗便说:“你这丫头怎么也成了个没眼色的了,你惠主子也在呢,再去端一碗来,领你早雁姐姐也去吃点东西。”
惠妃叹着气说:“算了,不麻烦了,我没胃口吃。”
蓁蓁笑着拉着她的手:“这可不是宫里那皮后肉糙的,是什刹海那家王伯馄饨,我妹子进宫瞧我的时候给我捎的。人要不开心的时候就更得吃些好的,吃了好吃的呀心里也就畅快了。”
惠妃从小也是在什刹海边长大的,她自进宫就再没回过什刹海,听蓁蓁提到这王伯馄饨也是倍感亲切。
碧霜不多一会儿又端了一碗来,惠妃吃了一口就叹说:“老人家的手艺真一点没丢,和我小时候吃过的味道分毫不差。”从进门到这会儿惠妃脸上终是有了笑容。两人吃完馄饨,惠妃笑说:“哎呀可是饱了,真如你说的,我这会儿也不气了,心里畅快多了。”
蓁蓁伸头在惠妃眼前嬉笑:“果真如此也不枉我割爱这一碗馄饨哄姐姐开心了。”
惠妃一听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瞧你这馋相,得,今吃了你一碗,改明儿还你十碗成了吧。”
蓁蓁眨了眨眼睛说:“姐姐要还可不许拿宫里的滥竽充数,要还我就得还是还十碗王伯做得馄饨。”
惠妃笑得直摇头,“你啊……”
两人说笑了这一会儿心里都畅快了不少,碧霜端了茶来,惠妃端手里略略抿了一口,“我从前念及她可怜,她来瞧胤禩我从来都不拘着,如今看她竟是这般行事糊涂的人,往后她瞧胤禩的时候我还是得让保姆在旁看着,得留神不可让她教胤禩说些不该说的话来。胤禩这孩子生得聪明又惹人怜爱,万一被她教坏了就可惜了。”
蓁蓁搁下手里的青花茶杯,“我看永寿宫那姐姐也安排个人盯着那卫答应吧,虽说姐姐已经敲打过她了,就怕她哪天犯浑又大半夜地跑出来说要见儿子,再有一次怕是皇上也饶不得她,还连累孩子受人白眼。”
惠妃点点头,“你说的极是,我回头就安排一下。”
秋华掀了帘子进来,打她身上飘来一股寒气,蓁蓁瞧了她一眼问:“你早上出去了?”
秋华说:“苏嬷嬷找我去说话。”
蓁蓁笑着问:“老人家怎么了?上回烘的花茶我不都让你送去了吗?”
秋华支支吾吾不肯说,好一会儿才叹气说:“您千万别生气千万别生气。”
她再三保证自己不气以后秋华才缓缓把事情说清楚,在听得音秀这个名字开始蓁蓁的脸就拉了下来,最后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甩,气冲冲地走进了里间。
惠妃与秋华交换了个无奈的神色后小声劝说:“没什么好在意了,太皇太后罚的够重了,你身子重别气伤自己。”
蓁蓁没说话,她的眼里空洞神情淡漠,秋华一惊慌忙跪下膝行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您要生气就打奴才骂奴才几句吧,万不能再这样憋心里了,求您了!”
惠妃瞧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吃了一惊:“蓁蓁!”,她使劲推了推她的肩,蓁蓁身子一晃,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她是谁又与我何干,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
蓁蓁闭了闭眼。那曾是她心中一处净土,一处快乐泉,曾经她想过即便往后要在这宫里不得自由味同嚼蜡似地过一辈子,只要想到音秀,想到她在宫外能过得幸福,她的心里便也会有了小小的幸福。
可惜了,都结束了,音秀亲手毁掉了这一切以后只剩恩断义绝四个字。蓁蓁甚至想起这人只能剩下好笑的感觉,“倒是被她说中了孩子还得和阿哥们做兄弟。就可惜,她也没想到,我真能让妹妹嫁去钮祜禄家当媳妇。”
惠妃一震,她竟然也觉得好笑起来:“她这么和你说的?想高嫁钮祜禄氏?”
蓁蓁点点头,惠妃咂咂嘴,“算了,本来就和你不是一路人,忘了吧。”
“嗯……”蓁蓁端回茶盏,摩挲了半天才说,“送点东西去吧……”
秋华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了蓁蓁一眼,蓁蓁对她微微一点头:“去吧,我是做给太皇太后看,从此以后这人你们谁也别提。”
秋华应了一声起身退了出去。惠妃知道蓁蓁刚才那句给太皇太后看并非真心,握着她手说:“你还是心软的。”
蓁蓁苦笑一声反手握住惠妃的手:“我是心软呗。姐姐,我可就剩你了,你可不能负我。”
惠妃被她撒娇的奇怪口气逗笑了,做到她身边像搂着小妹妹一样紧紧圈在怀里,“是是是,你可要好好的,我就等着你天天和我喝茶下棋呢。“
音秀生了个阿哥的事情到了新年那天在宫里才渐渐传了出来,但碍于慈宁宫的脸色谁也不敢多议论,就是最八卦的宜妃在此事上也装没听见,恨不得把自己耳朵给捂起来。
到了除夕那日大宴,太皇太后不舒服不出席,皇太后陪太皇太后爷不来,只剩一群宫妃再乾清宫凑趣。蓁蓁是捧着肚子就等着谁拿音秀的事恶心好立马装个孕吐退席,可惜吃到饽饽桌都上了还是没有人开口。
有意思,宫里这才多久日子,竟然都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蓁蓁想着夹起一块马蹄糕遮着嘴在惠妃耳边说:“今年好清净啊。”
“别犯浑,没人找你不痛快你还不高兴了?”惠妃知道蓁蓁在说什么,隔壁的人明明严阵以待却落了半场清净好没意思。
这话还没落呢,就听皇贵妃说起:“小妹初三就进宫了,我瞧还是放在我身边的好。”
皇帝连眼皮子都没抬说:“随你。”
皇贵妃彷佛没有在意皇帝语气里的冷淡,接着笑盈盈说:“虽然过年说这个不吉利,但噶布喇的小女儿病得起不来,怕是这回不能入宫了。“
皇帝还是无动于衷,只硬邦邦说:“索家说了你就照办。”
皇贵妃自从年中被皇帝削减权柄以后郁郁不得志良久,现在在除夕大宴上又收获两句冷言冷语,再贤惠这脸也有些挂不住了。
只见荣妃突然咳咳两声说:“皇贵妃的妹妹也十七了吧,上回选秀这孩子不是十四吗?第一回没选上第二回倒来了。”
荣妃这话是话外有音,宫里好些人都在议论说这小佟佳氏本来都在相看京中高门的婚事了,结果皇贵妃生了个不能讲的怪物,佟家就着急忙慌地再赛个进来“补位置”,吃相难看的让人发指。荣妃虽然鲁莽,但一下点出了很多人心中的嘲讽。
宜妃看看皇帝就装没听见的表情,也捂嘴笑了一下,“国舅爷心疼女儿呗。”
皇帝正专心于一盘山东进贡的大枣,似乎非常满意,还招了顾问行反复叮嘱着让山东巡抚再送几筐来,对身边一群女人的你来我往完全置若罔闻。
蓁蓁看得心里笑到打鼓,要前些年皇帝早就开口让荣妃闭嘴了,可这两年他貌似看开了许多,由得一群女人随便闹,只要不出他一概装聋作哑。
皇贵妃四周望遍只觉孤立无援,心中倍感凄清,尤其见到德妃低头埋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突然对着宜妃说了一句:“是呢,如今咱们姐妹都不得力,只有德妃伺候皇上,她身子重总有顾不上的地方,我妹妹素来乖巧可爱,进宫后也好为德妃分担分担。”
啊?到我了?蓁蓁突然直起身板,这等了一晚上终于有人看她不顺眼了,好好好,来来来,她看到皇贵妃一副被荣妃宜妃气得口不择言的样子立马想火上浇油,可她还没开口呢,皇帝终于从山东大枣回过神来看了皇贵妃一眼。
“都吃完了就早点散了吧。”
睁眼说瞎话啊,万岁爷!蓁蓁明明看见皇贵妃面前的饽饽桌满满当当一点没少,倒是她的脸少了很多平静。
众人纷纷起身与皇帝告辞,三三两两散了的时候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万岁爷真是心疼德妃啊。”又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人娇贵呗,这福气还没折够。”
蓁蓁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想看谁在议论,却一时间找不到来人。她面色发青扶着秋华,秋华也听见了她在蓁蓁耳边说:“咱们先回去,这里不能发作。”
蓁蓁捂着肚子赶紧离开,一进永和宫哐当一下摔碎了桌上等着给她漱口用的痰盂。秋华凑上来念着“碎碎平安“让人收拾了碎片,又在她身边悄声说:“招了怨了呢。”
“我知道。”蓁蓁抚着肚子眼神一黯,“如今这光景太像绵儿出生的时候。”
绵儿是她第一个女儿,小产夭折说到底是因为彼时蓁蓁受宠遭人嫉恨,有人故意在她面前搬弄是非造谣说他要把胤祚过继给纯王,蓁蓁受惊才流产。
而如今比那时的情况还要糟。
皇帝那年以后听了太皇太后的劝一直做到了雨露均沾,蓁蓁虽然受宠也只是比别人侍寝的日子更多一些。然而自打胤祚故去后皇帝虽然嘴上没说,但再也没有找过别的嫔妃侍寝。
刚开始的时候后宫的嫔妃们也都不觉得奇怪,皇帝素来疼爱六阿哥,六阿哥这一死皇帝伤心,德妃也伤心,皇帝陪在德妃身边安慰德妃,她们虽然不高兴,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如今日子长了她们就觉得不对劲了,德妃现在又有了身孕原本是她们的好机会,可皇帝偏偏对她们就是看不见,自打回宫后皇帝不是一个人在乾清宫读书批折子过夜,就是去永和宫陪着已经显怀的德妃,已经全然忘记了他还有其他的女人可以陪他过漫漫长夜,宁愿守着一个不能侍寝的大肚婆。众人畏惧先前的事没人敢挑明了,但私下里已经是怨声载道了。她们知道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不敢叨扰,于是皇太后的宁寿宫就成了重灾区,这些日子嫔妃们去宁寿宫喝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因哈日伊罕的缘故,蓁蓁自然是早就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可她很不想出这个头,去和皇帝捅破这件事,一是她怀着孕不想招惹皇帝不快给自己添堵,二是她也并不乐意见皇帝留恋它处。
蓁蓁一手揉了揉额头,另一手一直没离开自己的肚子,她看看秋华,秋华看看她,两人相对无言。
直到蓁蓁说:“去看看皇上来了没有吧。”
秋华点头应着去了,她与蓁蓁相守多年,彼此了解,她看蓁蓁如此就知道她已有打算。秋华出了宫门举着灯笼张望,果然没等多久就见顾问行提溜着灯笼陪皇帝悄悄而来。
顾问行熟门熟路看着皇帝进了内屋,秋华拉了顾问行在外间坐,还塞了个暖手炉给他:“顾公公每年这个时候辛苦了,我启了娘娘的桂花酿和荷花露,咱们喝了暖暖?”
顾问行啊哟了一声,“你拿了德主子的好酒不怕她生气啊?”顾问行是知道永和宫这位主的,亏什么不能亏嘴,佳酿都是隔年就藏好数着开,自家万岁爷也只有眼馋等着蹭一口的份。
“她不是有孕不能喝吗没事,等她发现至少半年后了,那时候新一批都做好了。”
顾问行笑了,这永和宫两位主仆关系不一般,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于是和秋华一起坐在外间守着喝酒。
屋内皇帝也是熟门熟路脱靴上炕,蓁蓁伴着他在暖阁里烤手问:“顾问行都是敬事房大总管了您每年除夕还提溜他出门,像话不?”
“过年没他不习惯。”皇帝的大手烤的通红伸出来吃了下蓁蓁的豆腐说,“没你也不习惯。”
“起开!”蓁蓁躲闪到一边眼睛一转说,“能比吗?他少说陪了您三十年,我几年?十年都没满。”
皇帝拿脚轻踢了下她手肘,“这话醋味大,顾问行可是太监,你难不成还吃他的醋?”
“行啊!”蓁蓁竟然抓住皇帝的脚隔着袜子就挠他痒痒,“那我吃点女人的,皇贵妃是您好表妹,她可有三十年了吧?”
皇帝本来喜笑颜开的脸突然僵了一下,然后才讪讪说:“没有。”
“您倒记得清楚啊!”蓁蓁一把把皇帝的脚摔开,气呼呼地瞧着他。皇帝皱了皱眉头说,“提她干嘛。”
顾问行在屋外突然听见传出来的“皇贵妃”、“三十年”的字眼唬了一大跳,他本来耷拉的眉毛皱成一团,小声念叨着:“她有什么好提的……”
“顾公公?”秋华见本来吃酒吃得欢的顾问行不动了唤了他一声,然而顾问行恍若未闻只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蓁蓁见皇帝皱眉抱着肚子凑过去问:“她今儿气我,我就要给她上眼药!”
“朕不是帮你挡了吗?朕好不好?”皇帝突然就想非礼她一把,伸手解开了她的上面三枚盘口。
蓁蓁捂着领口啐道:“不好,没正经。”皇帝却没听,伸手又解了下敞的三枚盘口,上下齐攻蓁蓁是拉上也不是拉下也不是。
她最后只好背过身去说:“我一大肚婆,您动手动脚也不怕臊!”
皇帝把她拉过来解了她的便服,将只穿着小衣的蓁蓁抱在怀里说:“朕要不开口你准备冲她一句什么?你先告诉朕?”
蓁蓁其实是有想冲回去的,可当着皇帝面不想承认自己的“横”,她嘟嘴说:“我还能怎么?忍着呗!“
“不说实话朕现在就剥了你!“皇帝手沿着衣缝就要钻吓得蓁蓁连连讨饶,”那快和朕说实话。”
蓁蓁撇嘴说:“我想回她,小佟妹妹回头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是要皇贵妃这个做姐姐的亲自教导,不过这姐姐都分担不了,妹妹学了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分担啊!“
蓁蓁越说越气,说完还拧了皇帝一把,皇帝被逗得乐不可支,伏在蓁蓁颈边一路吻到双唇,一边喃喃:“早知道就不帮你了,让你说。“
蓁蓁被他吻到失去克制与冷静,娇喘嘤咛一声软在他怀里:“别了,伤着孩子怎么办。”
“朕小心点。”皇帝架着她不让她彻底软倒,用膝盖撑着她不放让她坐在怀中,蓁蓁怀相向来不大也不见胖,快六个月的肚子只轻轻碰到了皇帝一点。
她坚持不肯褪了外衣,皇帝拗不过她只好看看能看的地方过过干瘾,最后一声叹息说:“朕就想过年要个礼,你也不满足朕……”
蓁蓁喘息着呜咽:“哪有这种礼的,好了吗,受不了了。”
皇帝只好把她抱进内室略略替她洗漱一把后拥着她,一边还望着床帐碎碎念:“这年过得一点都不好,不好!”可脸上是比猫偷腥还愉悦的笑容。
顾问行听着屋内的动静渐渐转晴才松开眉头,他回过神发现秋华在打量他于是笑说:“嗨,我瞎操心呢,有德主子在万岁爷每年过年都高兴得多了。”
秋华问了和蓁蓁差不多的问题:“您陪万岁爷过了多少个年了?”
“整三十个。”顾问行都不由感叹道,“这一年年日子过得快啊!我挑去伺候万岁爷的时候才十岁呢!”
“这论情,谁也比不上您和万岁爷啊。”
秋华给顾问行斟了一杯酒,大约是美酒作祟,顾问行喝了一口说了一句心里话:“咱们万岁爷小时候的年过得真不怎么样啊……”
他陪着皇帝的第一个新年就很凄凉,顺治十四年董鄂妃有孕,京中又流行天花,他顾问行是因为没根基才被派去伺候独自寄住在西华门外避痘的三阿哥。除夕那天年纪还小的皇帝被鞭炮声吓得发抖却死忍着也不肯哭,顾问行爬到他床前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他才嗫嚅着说了一声“额娘”。
顾问行想着又听见屋内皇帝爽朗的笑声红着眼圈将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秋华又给他斟了一杯,顾问行吸吸鼻子说:“让你见笑了。”
顾问行又喝了一大口,想起顺治十五年的新年,那就更加凄惨了,董鄂妃的儿子和皇帝一起得了天花,皇帝浑身流脓结痂又怕毁了面容,挠破几个后嘱咐顾问行绑住他的手,他除夕夜是含着泪绑着小主子的手一口口给他喂药喂饭。
再后来么,顺治爷脾气一日比一日坏,宫里谁也不能好好过年过节。而董鄂妃过世后的顺治十八年新年更是满宫戒严搜宫,那一年皇贵妃正巧在景仁宫也受了惊吓,顾问行在搜宫后陪着他去养心殿,八岁的皇帝才又真正见到了自己的皇阿玛。
后来种种,就是众人都知的故事了。皇帝的笑声隔着碧纱橱不时传来,顾问行问秋华要过酒壶喝掉整整一壶,才抹着眼角的泪说:“当年没人喜欢我这差事,我自己都不喜欢。”
秋华似懂非懂,最后抬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顾公公,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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