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嫔被绮佳噎得一滞, 如卸了气的皮球般道:“皇后不在意皇上的想法, 也不顾老祖宗了么。那不过是一个宫女,你何必如此顶撞贵人。”
惠嫔被绮佳气得头疼, 揉着脑门道, “还是皇后这宽容大度都是装的, 说到底吃皇上的飞醋了?要真是如此,等会儿郭贵人来了, 我替您好好发作发作,给你出口气。”
“你啊, 难得见你那么多话。”绮佳一口气把碗里的药都喝了下去, 砸了砸嘴, “这药真是苦, 哪天不喝了也就解脱了。”
惠嫔见她说的晦气想要拦她话头,绮佳却不给她一丝一毫机会,“玦卿,其实我也有些怕,你说我是不是吃醋了?”
惠嫔没好气的白了绮佳一眼:“要醋你能等到今天才醋吗?”
绮佳哈哈一笑:“是了呢,玦卿啊,我八岁开始就被嫡母当作未来的皇后教养,我学得都是如何打理宫务,侍奉至尊, 慈爱嫔妃。有什么用呢, 我进宫来做了那么多年妃妾, 打起精神来事事谨慎, 绝不行差踏错,可又有什么用,皇上也好,太皇太后也罢,如今都只是可怜我。”
“怎么来得这么灰心,你是皇后,皇后是可怜就能坐上的吗?中宫之位在手,就算没有孩子,也不会有人越过你。万岁不是先帝,哪里是无情之人。”
绮佳惨然一笑,不敢提她绝育之事:“你不知道,我能坐在这里,真的是因为可怜。”
“姐姐!你……”
绮佳止住惠嫔要劝她的千言万语。“你说得对,满宫里怕是都在看我的笑话,我既然是贤后,那么我替万岁掌眼、教养一名宫女,让她成为嫔妃讨得圣上欢心。又或者我宫中有人被皇上看上,我当然是应该毫无怨言、满心欣喜地送上人才是。可玦卿,我养蓁蓁,从没有博圣宠的意思,我固然想做贤后,可我也想私心做一回好姐姐,让这个孩子能够长成宫外的花朵。你我都在宫中多年,看了多少悲欢。以蓁蓁的美貌送她承宠定能得一时风光,可一世哪?最后不过落得和我们一样,熄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变成宫里一尊端庄的菩萨娘娘。所以这一次我想任性一回,我做不到的,你做不到的,都成全给她。”
惠嫔愣了愣喃喃道:“绮佳你错了,我们不是神,自顾都不暇,成全不了任何人。你放她走,你成全了她,可你自己呢?”
绮佳低头不语。
“皇后之位于你姗姗来迟,得来不易的中宫你要坐稳更不容易,你如今还没有自己的儿子,皇上便是你唯一的靠山了,您想想你阿玛,皇上因为你位正中宫后的贤良才有心洗脱你阿玛庸从鳌拜的名声。你看看我们家,苏克萨哈叔公死后差点一蹶不振,如今有了保清、为了前程,族人亦慢慢振兴了起来。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从来都是和家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你今日屈就了自己的脸面,往后就有无数人敢来践踏你的脸面。”
惠嫔终是绮佳的知心人,见她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这番话她终究听进了耳里。
“姐姐是重情重义的人,我知道,我也敬佩姐姐,我如果自己有妹妹也希望能成全她安稳一世,可她一不是你的亲妹妹,二是成全她决不能以中宫颜面为代价。要是姐姐最后真违逆皇上,我当然无二话,只跟随您便是。可我请姐姐踏出这步前,无论如何要三思而后行。”
惠嫔和皇后在里头说话,蓁蓁等一干人站在西配殿的廊下,寒风呼啸,不多久便略有些雪点子开始零星飞舞。赵福知道这位姑姑在皇后那儿不一般,便略带讨好地说:“姑姑,外头冷,您去那边暖暖吧。”
那日安嫔的事,赵福救了蓁蓁一命,蓁蓁对赵福也就外客气:“多谢公公,不用了,我在这儿等会儿,过会儿郭贵人怕还要来哪,没人迎显得我们不体面。”
“是是,姑姑说的是,是奴才疏忽了。”赵福是机灵人,从小进宫跟的是跟皇帝的顾问行一个师傅,宫里上上下下的风他都能收到个一二,郭贵人的事情当然也吹到了他这里,“姑姑,我早上听得几个宫的小太监嚼舌根,说郭贵人先着宜嫔得宠,怕是不得了了。”
蓁蓁听得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这才一个晚上,宫里的碎嘴果然就开始不消停了:“既然是嚼舌根,你就当一句话都没听见,坤宁宫的人要有坤宁宫的样子,出去不能和他们一样落了身价。这话谁要是嚼到主子面前,我先给一顿板子打发出去。”
“是是。”赵福连连点头,“回头我好好训训咱宫里上下的嘴,绝不让这群没把门的烦着娘娘。”
蓁蓁知道赵福是靠谱人,多训也没趣儿,就指使他去外头瞧瞧郭贵人来了没有,赵福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来,来了。”
蓁蓁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免有些恼他:“来就来了,你慌什么慌。”
赵福给自个儿顺了顺气道:“来,不是来了一个,来了两。”他手指比划着个二,眉头都耷拉着道:“宜嫔也来了。”
“搞什么鬼,她来干什么。”蓁蓁嘟囔了一句,“你在这儿看着主子和惠嫔娘娘什么时候出来,我去迎她们。”
蓁蓁从侧门刚出去,就瞧见宜嫔拉着郭贵人从自个儿的暖轿上下来,两人亲亲热热地拉着从底下上来,郭贵人穿了一身桃红的夹袄外头搭了一件嫩绿色的马甲,身量娇小,眉目清秀,举手投足间还略带着点初为新妇的娇羞,宜嫔却是面带春风,时不时地和妹妹说句什么,刚踏上了高台又给郭贵人掸了掸眉间的雪花。
“二位主子好。”蓁蓁迎上去福了福。
宜嫔一手挽着自家妹妹,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地在蓁蓁身上溜了一圈,才赶忙亲亲热热扶起了蓁蓁:“不敢不敢,让姑姑迎到外头来了。皇后娘娘可好,听说娘娘最近都病着,我们姐妹俩也没敢早早来扰了皇后娘娘歇息。我妹妹又是头一次来拜皇后娘娘,我呀怕她第一次见皇后娘娘有不周全的地方,和她说叨了半天,还是不放心。看这天又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怕妹子冻着了怪心疼的,我就自作主张用暖轿子送她来了。”
宜嫔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想起身边的妹妹来,赶忙拉了拉自个儿妹纸:“你待会儿进去可别怕,咱们皇后娘娘可是一等一的和善人,你按姐姐跟你说的规矩做就是了。”
郭贵人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她抬头瞥了眼蓁蓁有些惊慌失措。宜嫔回过来对蓁蓁道:“我这自作主张来的,不敢进去打扰娘娘,我就在外头候着我妹子磕完头,再送她回去。”
“宜嫔主子客气了,来都来了,皇后主子定是要见的,哪有让您在风雪里等的道理。”
说着蓁蓁便把二人带进西配殿的侧门里,宜嫔推脱了好一会儿,说是不敢进去打扰,蓁蓁正要去通报,却听见惠嫔从里头打开了门。
宜嫔没料想惠嫔也在,下意识叫了句:“惠姐姐。”
惠嫔眼一弯,道:“贵客来啦。就等你哪。”
宜嫔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妹子说的,赶忙推了郭贵人往前,自个儿往后退了一步。惠嫔却挽着宜嫔道:“你不舍得你妹子在外头,皇后主子和我也不舍得你这个好妹妹在外头啊,来都来了,不给皇后主子请安怎么行?”说着一行人都往殿里走了去。
按往日的惯例,宫妃侍寝后是该在坤宁宫正殿里请安的,可如今绮佳病着怕风,一行人就在西偏殿的暖阁里给绮佳磕了头。
绮佳靠着垫子看郭贵人和宜嫔给她行了礼,只见二人礼毕,宜嫔不忘扶着郭贵人起来,郭贵人带着点新妇娇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样子,倒是宜嫔落落大方,甚是有一宫主位的风范。
“瞧着宜嫔的样子,郭贵人和她同住一宫,皇后可算是能放下心了。”惠嫔见此点了点头,朝绮佳道,“早先把二人放一块儿住,皇太后还说怕两生人刚入宫没人照应哪,如今瞧着,这姐姐照顾妹妹才是上上之选。”
绮佳见宜嫔此番动作,也甚是欣慰:“宫里亲姐妹就你们这么一对,往后你们能和睦相待,恪恭奉上,也算是全了老祖宗亲自挑你们入宫的心意。”
“是。”宜嫔枭枭袅袅地福了福,又见自家妹妹无甚反应,赶忙碰了碰她,郭贵人才如蚊子一般回了个是。
宜嫔见她这样,拉着郭贵人的手怜惜道:“娘娘恕罪,妹妹才十四,入宫不久也没见过什么人,认生得很。妹妹在家中就是我这姐姐疼着护着的,选秀前我想着万一我们两姐妹日后分开了,也不知道谁能照顾我这小妹妹。结果蒙得天幸,能一同入宫,互相照应,我是感激得不得了。可这才进宫,我无才无德之人竟然得封为嫔,而妹妹天资本胜于我却屈居我下,我为此日夜不安。如今皇上慧眼识人,青睐于妹妹,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位份如何,本来也不在于容貌或才华,而在于德行。宜嫔若能不骄不妒,和爱于人,这嫔位自然是担得起的。”
绮佳又瞧了瞧郭贵人,比起宜嫔的身姿,她显得娇小玲珑,小鼻小眼的完全不似关外的满洲女子,唯独配了一双跟蓁蓁差不多的桃花眼,再加上这怯生生的样子,男子见了都怕要怜惜三分,“你姐姐如此照顾你,我放心不少,天气冷,你们两姐妹别再晚回去冻坏了,早些跪安吧。”
宜嫔正要高高兴兴地拉着妹妹磕头告退,只见郭贵人先跪下了说:“多谢皇后娘娘!”
说罢又看了眼宜嫔,宜嫔虽没料到自家妹妹这般,倒是含笑看着她,郭贵人这才又壮了壮胆子道:“姐姐,姐姐自然是待我好的。多谢皇后娘娘垂爱,臣妾日后一定、一定多来侍奉娘娘。”
绮佳点了点头,算受了这个礼,宜嫔忙又磕头替妹妹道谢,才带着郭贵人风风火火地退了出去。
蓁蓁让宫女给惠嫔上了茶,又让人给绮佳上了碗薄粥并着些酱菜,绮佳喝着药不能吃大荤,只着些酱菜开胃,边吃着边和惠嫔闲话。绮佳素来不爱这清口,吃了几口就放下来只和惠嫔说话,蓁蓁不免劝着绮佳再多吃两口,绮佳却不听:“我不爱这些,左不过垫垫肚子,吃几口就得了,那酱八宝菜、酱甘露都是你爱吃的,等会儿你拿下去用吧。”
惠嫔也笑说:“你主子疼你,就别为难她了,你替她等会儿吃了吧。”
正说着宫女进来禀报道佟贵妃已经候在门口,并着太医院的张太医也来请脉。眼瞧着屋子里又要热闹起来,惠嫔却是准备走了:“您这儿今天真是热闹,得了我不凑着了,先走了。”
又朝着蓁蓁说,“你也跟我走吧,把你主子赏你的酱菜也拿走,让你主子好好请个脉,看着这清菜淡粥的我怕你主子请不出好脉息。”
蓁蓁被惠嫔说得忍不住笑了,才去端了膳桌和惠嫔一同退下。
出了门,蓁蓁随着惠嫔给佟贵妃请了安,佟贵妃这些日子常来坤宁宫伺候皇后,和一众宫女也随和得很,她随口问了几句皇后的情形就进去去瞧太医给皇后请脉的状况。
惠嫔送了她进去却不急着走,喊住蓁蓁:“把膳桌给太监吧,你送送我。”
蓁蓁虽觉得奇怪,也不好拒绝,于是跟着惠嫔往外头走去。蓁蓁紧随着惠嫔下了坤宁宫的高台往坤宁门走去,地上微有些积雪,蓁蓁伸手扶着惠嫔怕她跌着,惠嫔的两个宫女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蓁蓁,那次把饮水集赠予你后,我也好久没和你说过话了。”
“主子抬爱,奴才不敢。饮水集大略翻过,容若公子才华盖世。”
“无事,我随你主子,也没把你当他们一般奴才看待。”惠嫔博学多才,是后宫少有的才女,才有了皇上钦点的一个“惠”字,“刚刚你瞧着宜嫔带着郭贵人,姐妹相亲,我心里待皇后也如宜嫔和郭贵人一般。”
“惠主子有心,奴才明白。”蓁蓁知道惠嫔虽不是往自家主子那儿去的最多的,但后宫一干人里绮佳最喜爱惠嫔,“可惠主子别嫌弃奴才多嘴,奴才总觉着宜嫔和郭贵人不全是面上看见的那回事。”
“哦?”惠嫔微微笑了笑,瞥了一眼蓁蓁,“你主子总说你聪明,她眼光好,没看错人。”
蓁蓁只笑也不接话,惠嫔顺嘴把话就和她挑明了:“正月获宠,又是宫里新人第一人,头上还有个进宫就封嫔的姐姐,这姐妹两全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宜嫔稍微做得不好,就落下个嫉妒妹妹的名声,可如今落下的全是贤德名,倒显得郭贵人总有那么一点不够大气了。”
惠嫔点得虽直接,却正和蓁蓁所想,蓁蓁不知惠嫔为何对她如此坦诚。
她虽不知惠嫔今日坦诚的缘由,却依然佩服惠嫔机敏的心思:“惠主子明眼,宜嫔虽然做的周全,但她那点小心思却逃不过您的眼睛。”
“也逃不过你。”惠嫔话锋一转,“你主子给你把人家找好了?”
蓁蓁不意想有这一问:“还未,主子只是念叨过几回,还没真正定下。”
惠嫔的细长眼眯了眯,后头都是百转千回的话:“其实昨日的事情,宜嫔难做人,你主子也难做人。”
她见蓁蓁不答话,以为这丫头冰雪聪明是明白其中关窍的,她心中不忍不想点破只是道:“你玲珑剔透,能在宫里帮着你主子本来是再好不过的时期。如今你主子病着,你多上这点心,别让人欺着坤宁宫的颜面。”
蓁蓁听此却不甚明白,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龄华也说过一样的话,懵懵懂懂地看着惠嫔问:“奴才愚笨求惠主子指点。”
惠嫔打量了她两眼,见她双眸还留着少女的天真清澈,怕是真不太懂得。惠嫔想起绮佳的不忍,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算了,这事改日再说,你回吧。”
她挥了挥手,自有她宫中的宫女上来扶过她,蓁蓁正准备告退,惠嫔踌躇了一会儿再叫住了她:“蓁蓁,如若有一天,你主子让你留在宫里,别负了她。”
蓁蓁还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却见惠嫔带着宫女先走了。风雪渐渐大了起来,惠嫔三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御花园的山石当中,只留蓁蓁在空荡荡的御花园里琢磨着惠嫔话里的含义。
她低头想着不时踢着地上的积雪,一阵北风吹过,把御花园的绿萼梅花瓣吹过她脸颊,蓁蓁蓦得想起昨日也是在这绿萼梅里,皇帝给她的玉箫上系上的玉佩。
留在宫里……
会是这个意思吗?
蓁蓁觉得自己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可她犹记得主子的话:出宫去吧,南城那些热闹、那些生机勃勃多好的日子啊,要是你再能多去几回,甚至去更远更美的地方……
主子一直是这么说的,她想我堂堂正正地嫁出去,夫妻恩爱,子女承欢膝下,能在宫外恣意人生不是吗?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心底里问蓁蓁:如果主子忽然变了想法……留在这宫里?
蓁蓁突然不敢想了,如果……万一?她甩了甩头,回望着那株临风摇曳的绿萼梅,一时之间找不到也不敢找寻答案。
·····
心中存了事,外加绮佳也一直病仄仄的,蓁蓁日渐心神不宁。
说来皇后的病也是奇怪,这风寒像是好不了了似的,低热总是反反复复,但除开摆脱不掉的发热,倒也并无其余凶险的症状。皇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甚为牵挂皇后的凤体,几个太医轮翻会诊,最后下了体虚不受寒的结论,开了一个固本培养的方子,说是如此将养好了等春寒过去天气暖和起来就能好了。
皇后抱恙自然无法操持太皇太后的寿诞,此事一应都由佟贵妃料理,索性佟贵妃之前跟着皇后也操办过大事,打点得也倒妥帖,可佟贵妃谨慎,隔三差五地都要把大小事情再说与皇后,求她指点一二。
这日一早,蓁蓁还未洗漱完就听小宫女瞧窗户说佟贵妃来了,她急忙收拾了下自个儿,出了屋子往西配殿那儿去。只见龄华已站在廊下,佟贵妃似已进屋了。
“佟贵妃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蓁蓁搓了搓龄华通红的手,见她眼下是一圈乌青,神色也甚是疲乏,她昨晚值夜,这会儿正准备和蓁蓁换班。
“从乾清宫直接过来的,昨日皇上召的佟贵妃。”如今宫务一概都落到了贵主子身上,她还能如此不辞风雪日日请安,甚至碰上绮佳喝药都是她一手伺候的。
虽说也有皇帝让贵妃多多看顾的旨意在先,可尽心至此,坤宁宫上下看在眼里都感激不已。要换别人侍寝完了从乾清宫过来不免被龄华那张管不住的快嘴闲话几句,可现下的佟贵妃龄华是万万不会多嘴,反而多了份感恩之心。
“姐姐快回去了吧,你要再病倒了,我可不知道如何是好。”蓁蓁见宫女端着药并蜜饯过来,就赶龄华先回去换自己进屋伺候。龄华应了便走了,只不放心地说午后再来。
蓁蓁端着药进屋的时候,佟贵妃正俯身和绮佳轻声说着话,绮佳见到蓁蓁手里的药碗眉头先皱了起来:“唉,我现在最烦看见她们这么进来。”
佟贵妃接过药碗,吹了吹:“我入宫多年见,姐姐都是端庄得体的表率,从未见过您这么孩子气的样子。”
“药苦,说个笑,能少苦些。”绮佳苦笑着指了指蓁蓁,“也是苦了她们了,你在我还不好意思不喝,你要不在,她们不知道要劝多久。”
佟贵妃舀了一勺仔细吹了吹递到绮佳嘴边,边道:“良药苦口,太医们不都说了这药喝到春寒过去,姐姐这病就能好了。”
绮佳嫌着麻烦自己接过了药碗,佟贵妃拿着帕子在一旁候着,等绮佳进完了又替她擦了嘴角和手。这才又对着蓁蓁说:“近日照顾你们主子辛苦了,皇后姐姐病着,要有什么气朝你们撒了你们都担待着,有委屈了跟我说,别的都多让着她。只一样,这喝药可千万不能让着她。”
绮佳被佟贵妃气得笑了,不免咳嗽了几声,贵妃又忙替她捋背顺气:“我是逗姐姐多笑笑,你瞧你这宫女往日多活泼一人,你病不好,她焉着没点儿精神。”
“你贵主子说的是不是?”绮佳也是乐了,想起来蓁蓁这些天的确是闷了好些,“都是我不好,病中也不爱说话,累着你了。”
“姐姐说句累就完了?我瞧怎么着都要赏点什么。”
“好好好,你说赏什么,我便赏他什么。”
贵妃瞧了一眼周围,似乎是想不出什么的样子,她琢磨着:“她是你贴心的丫头,赏金赏银的往日也不少了,现下姐姐就赏点贴身小物件直接给这丫头挂着,说出去都是体面,蓁蓁,是不是?”
蓁蓁也应了下来,宫里赏金银不稀奇,她伺候绮佳多年,逢年过节从来都有一份丰厚的红包。但如果能得一份绮佳用过的物件,那就大大不一样了。
绮佳点了点头,抬眼环顾四周,只见她的床帐前挂着五个精致的荷包,皆是绣着萱草石榴的纹样,轻轻一指:“就那吧,你解一个给她吧。说来这都是我额娘绣给我的,一直挂在床头,一晃眼也好多年了。”
佟贵妃听了赶忙自个儿上去解了个瞧着最好看的,递给了蓁蓁,蓁蓁跪着接了过来,佟贵妃笑吟吟道:“好好收着,主子给你不妨戴起来。”
蓁蓁叩谢了皇后和贵妃,说了这会儿话绮佳已经起了乏,昏昏沉沉地挨着枕头睡了过去。
佟贵妃领着蓁蓁从殿里出来,嘱咐蓁蓁皇后醒来再让人去承乾宫请她,蓁蓁正送着佟贵妃出坤宁宫,只见音秀从不远处拎着个食盒过来,蓁蓁冲她努了努嘴,想让她避一避。
佟贵妃倒是眼尖,一下子便看见了音秀:“你不是那个苏嬷嬷身边新收的宫女,怎么来坤宁宫了?”
音秀见佟贵妃一下子认出自己有些紧张。苏嬷嬷正月里斋戒祈福,她也跟着关了一个月,今日出了关便拾了一盒素点心想着来坤宁宫找蓁蓁叙一叙,没曾想正撞上了佟贵妃。
“回贵妃主子,这是我小姊妹,我们是一届的宫女。”佟贵妃来往坤宁宫这一个多月,蓁蓁知道贵妃是个好相处的人就把实话给说了。
贵妃果然一笑:“原来是小姐妹叙话来了,去吧去吧,我不拖着你了,只是少说些,看顾你主子要紧。”
蓁蓁拉着音秀进了坤宁宫旁一间茶房,又生了个炉子和音秀靠着坐着:“秀秀,这个月饿着了没有?”
音秀见蓁蓁上来就说这个,立马掐了蓁蓁一把:“坏人,上来就说这个。”
音秀是伴着苏嬷嬷斋戒,苏嬷嬷常年礼佛自然是吃得惯,可苦了音秀这个月一滴油水都没见着。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蓁蓁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绢子给音秀,音秀抖开一瞧,是一方好看的梅花帕子。
“蓁蓁,你手真巧。”音秀看着帕子上绣了的字,她读书不多读不出个意思,只觉得配着这梅花外好看。
“那日我拿着一方,我瞧你都离不开眼,特意又绣了个新的给你。我也想不出个别的花样,就和现在的一样又绣了一方,你别嫌弃。”
音秀拿着这帕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突然想起来:“皇后主子近日都病着,你跟着熬哪有时间绣着帕子,是不是熬着了?”
“没有没有。”蓁蓁靠着音秀缩了缩,“主子疼我,我累不到哪去。说到底主子现在睡着多,我也就在旁等着。”
“唉,苦了你了。”
“我还好,你没见龄华姐姐多忧心,本来说过了元宵就出宫的,现在过了正月了也不肯走。”蓁蓁看着碳火星子扑腾,很是烦恼,“主子说她好几回了,她说什么也不走。不过,有她在我也能轻松些。如若她也走了,就真的剩我自己撑着了。”
音秀从一旁的食盒里掏出两盘点心:“我想着你辛苦给你做了点糕,还有这个是苏嬷嬷供的,她说祈福过的东西最有灵性,赏给我吃,我留着跟你一起分,咱们沾沾佛气。”
蓁蓁见状去一旁拿了一柄茶壶,烧了壶水,和音秀并肩分食糕点。烧着水的时候,蓁蓁想起近日的烦恼,事放在她心里很久了,对着龄华她说不出口,这宫里只有音秀能听她说一说。
“什么叫留在宫里?宫女不到三十都出不去的啊,饶是你主子这样开恩的,也要过了二十的,咱们还有好几年哪。”
音秀觉着蓁蓁说的奇怪,蓁蓁见没懂自己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和音秀解释,“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那种……留在宫里哪?”
“啊?什么?”音秀被蓁蓁说的迷茫了些,脑中回了好几圈,才大约明白了点,“那……那……蓁蓁,那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情啊。”
蓁蓁脸色一暗,默不作声地拾了烧火棍插得炭盆火星直飞。
“你刚刚不都说,皇上还给了你个玉佩吗,说不准是真对你有意思?”音秀突然抱着蓁蓁说,“好姐姐,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蓁蓁啪得扔了烧火棍作势就要撕了音秀的嘴:“让你胡说。你要喜欢,我现在就把玉佩给你。”
“那感情好,御赐的肯定是好东西,你给我我天天挂着出门。”
蓁蓁见她说得来劲,更是憋闷地背过身去。“龄华姐姐要走了,我也是要走的,宫里终究就只剩主子一个人,我放心不下主子。可主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让我们出宫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蓁蓁想着那时绮佳的样子眼角便有些湿润,“秀秀,我是真心想知道那诗经里说的与子偕老会是什么样子。若不是如此,他当时来说我原是很想答应的……”
她这些日子总时不时那个年轻人真挚的笑容,却也不曾忘记他最后离去前失落的眼神。可命该如此,终究,他们只是有缘无份的人。
“什么?谁?你说皇上?能得幸是好事啊,你可别犯傻。”
蓁蓁突然住了口,李煦的事终究犯了忌讳,她抹了抹眼睛,不再说了下去。音秀见她默然又推她问了好几遍,蓁蓁只是不说。她也不再问,两人坐在一起发了会儿呆,音秀才扯了点大公主的事和蓁蓁重新说了起来。
·····
终究过了春分,风雪终于止住了脚步,连着三日里都是雪化的声音,蓁蓁和龄华怕朝着绮佳睡不好觉,便想着要再弄层厚帘子封窗户。
绮佳却嫌着两人多事:“那是春日的声音,龄华也就算了,蓁蓁你平日都是挺有雅兴的人,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干起俗事来了。”
“除了朕,还有谁能让皇后说俗气?”
皇帝还没进殿就听见里头有说话声,知道绮佳醒了,刚到暖阁门口就听见绮佳说俗。
绮佳欲起来给皇帝请安,被皇帝一下子拦住了:“说了多少回了,病着就不要起来了。”龄华同蓁蓁对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起退下了。
“下地着了寒气怎么办。”皇帝在床边坐下,说着把被子替绮佳又拉了拉,“你这病本来就是冬日里挡不住寒才得的,再受了寒苦药都白吃了。”
皇帝和绮佳自打入宫以来都是相敬如宾,甚少有温情脉脉的时候,绮佳一时有些怔忡。或许病中多思,绮佳此刻竟然脱口而出,说了心中一直想说的话。
“皇上,臣妾很想做您的贤后。”
皇帝被绮佳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愕然,“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帝转念一想绮佳入冬来缠绵病榻,想是心绪不稳,他放软了口气劝慰道:“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朕和老祖宗都看在眼里,朕之前在慈宁宫对你说过,皇后是要陪伴朕万年万万年的。如今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岂不是要对朕食言了?”
绮佳和皇帝并没有想到一处,她的手在被下捏成拳,似是用尽心力对皇帝说:“皇上,臣妾不敢违逆您和老祖宗的心意,臣妾从小,臣妾从小都是想做一名贤良的……”
她倏然住口,她从小就被教导要做一名贤后,可是她入宫没有为后,这话其实万万不该和皇帝说起。
皇帝是极聪慧敏捷的人,他立刻懂了绮佳的言下之意,要是往日他怕是早就勃然大怒以妾妃之德训斥绮佳的失礼,可眼前的人伤怀往事,又想起她的不孕之身,他竟然不忍再苛责半分。
“绮佳,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已经一直做得很好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你无须再挂怀半分,朕已经下旨为你阿玛修建家庙,这是你和你家中应得的。”
鳌拜身死后,遏必隆遭贬不久就郁郁而终,虽然皇帝事后已赦免遏必隆的附之罪。但身前议论纷纷,死后也不曾消停半分,即使如今议论起绮佳的中宫之位,也总好事之人添上一句遏必隆当年是罪臣,绮佳分明是罪臣之女。
一句罪臣是绮佳和国公府不得不背负的枷锁,如今皇帝愿意亲赐家庙之荣光,无疑能堵住攸攸之口。
绮佳想起身向皇帝谢恩,却被皇帝拦下:“南方这些日子打的越来越顺,朕想着安王、简王得胜还朝之后一定要在宫中大宴庆祝。这庆功宴可不能没有皇后的操持。”
“臣妾知道。”绮佳低着头,突然感慨,“那时候三藩闹起来的时候,皇后姐姐和臣妾说,等安王简王还朝要如何摆酒要如何庆功,到那天臣妾很想去巩华城告知姐姐天下大定,请她在天之灵安息。”
皇帝听见仁孝皇后的往事也心中怆然,他当年忙于三藩,曾忘记了孕中的皇后如何担惊受怕如何忐忑不安。如今,这成了他此生的憾事。逝去的人已无可弥补,于绮佳,他真心实意希望能她能不为往事抑郁,所以才有特意为遏必隆立庙的举措。
回想往事皇帝感慨万千,他轻轻搂住绮佳抚着她的头发道:“等他们回来,朕与你一起去巩华城,告诉她,让她安心。”
“皇上,臣妾很想皇后姐姐。”
仁孝皇后去后,绮佳是说得最少的那个,连太子她都不常去看望,皇帝有时候也觉得奇怪,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过去都是他多虑,绮佳只是从来都小心翼翼,生怕别人非议她与仁孝皇后当年的事情,也生怕别人非议她亲近太子的用心。
“朕也很想她。”皇帝眼前似乎浮起了康熙四年绮佳和仁孝皇后一起进宫时候的样子,彼时他懵懂无知,绮佳和乌兰也是青涩稚嫩,四辅臣对稚气未脱的他犹如千钧枷锁。对这两个辅臣之家出身的女子他怀过敌意,也有过疏远,最终却明白她们两个都是蕙质兰心的难得女子。只是造化弄人,让她们曾经同争后位,又彼此不得不小心应对。
如果不是这中宫之争,她们或许当年就会成为彼此的知己。
“快好起来把,你还没有和朕还一起去过吧。”
绮佳闭上眼似是极累不再言语,只有她自己知道,知道了那些秘密后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敢去见这位故人的。
皇帝出去的时候步伐有些沉,他见蓁蓁红着眼睛站在一旁,不由得说:“你主子有什么事随时来乾清宫报给朕。”
他眼睛一掠无意间瞧见了蓁蓁腰上挂的荷包,眼神惊诧,“你主子新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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