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大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就先去街上找了一圈。
他出去的太早,别说黎舟,就是那些摆摊的小商贩都只有两三个人刚开始往外搬东西。
徒弟劝道:“师父,黎舟不是说要跟那个大爷一起吗?那怎么也得等轮渡来了再摆摊,最早一班要等7点多了,您这早了一个多小时呢!要不这样,先回去歇歇吃点东西,我们都盯着付婆婆家旅馆了,人一出来保管立刻告诉您。”
陆老大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他心里有事吃东西心不在焉,胃口也不怎么好,只吃了一碟煎馒头,三个包子,喝了两碗粥就饱了。
一直等到将近九点的时候,才有人跑回来告诉他黎舟上街上去了。
陆老大眼睛都亮了,起身走了两步立刻又停下看了自己身上衣服,折返回去换了一身新衣,这才带了两个徒弟过去。
找到街上的时候,黎舟正和昨天那个老头在一起。
老头认真给黎舟写了一张借条,上面写清楚了那五十块钱是他本人借的,落款不但写了名字,连详细的工作单位地址都一起写在上头了:邱城市食品厂第三车间,许广财。
黎舟看了一眼那张借条,又抬头看了看他。
老头笑呵呵道:“你去了直接到车间找我,车间主任就是我了,要是那边没人,就去跟门卫说下让他帮着喊一声,直接报我的名,都是一起共事十多年的老同事了大家伙都认得。我瞧着你年纪小,喊我一声财叔就成了。”
黎舟有些惊讶,“你是车间主任?那怎么来这里摆摊卖……这些?”
假古董三个字含糊了过去,但是许广财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他感慨了一声道:“是啊,这不没法子吗,早些年食品厂效益还挺好的,开设了好些个新车间呢,专门进口了生产线,生产的方便面别的不说,光咱们华北地区卖的那是真好啊,火了好一阵子!现在一年不如一年,没人来进货东西卖不出去,工人们都半年没发工资了,还说要分批下岗。”
许广财眼神里有茫然,更有些难以接受,“都是工作了十几年的一帮人,往年没少评先进,突然下岗又能上哪儿去呢?现如今也只能咬牙挨一天算一天。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个车间主任也算是名存实亡啦,我们车间现在也就还剩下十来个人,一半还闲着,大家伙一个月就等着月底那百十块钱,日子苦啊,我也是没办法,倒腾一些东西来卖了想办法回去先发点工资,有五十算五十,有一百算一百。”
黎舟问他:“你们厂长呢?他怎么说?”
“别提啦,新来的厂长大刀阔斧地准备改革,之前是裁员,现在听说是要把整个食品厂都卖了。”他面上带着不解,露出些难过道,“早些年我们三班倒的忙,做的面饼多好啊,现如今卖不出去,连厂子都保不住了……”
正说着,又有人过来瞧他摊位上的小物件,许广财立刻抹了一把脸,笑脸相迎,认真做生意。
黎舟看着他心情有些沉重,上一世他虽然没有经历这些,但是却也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大下岗的场景。大约一两年之后,还有迎来一波下岗潮,电视上放着刘欢的一首歌叫《重头再来》,但是人到中年,失去熟悉的工作岗位别无所长,又有几个人可以做到重头再来呢?
旁边的许广财已经吹好了一个故事,正在力捧顾客手里拿着的那个铜质的小乌龟,“这东西好啊,你别瞧它雕刻的粗糙,这可是西周的青铜器呀,你反过来瞧一瞧它肚子上那个印,这可是老物件了,光这印都有讲究!”
顾客挺感兴趣的,那着那个铜质小乌龟问他:“这个多少钱?”
眼瞅着生意要成许广财也高兴,正吹着,抬眼就瞧见陆老大带人走过来。
许广财:“……”
许广财不敢要高了钱,闷声道:“三块。”
顾客觉得这古董的价格太实惠了,并不适合自己,转头又去问别的:“这呼啦圈怎么卖?”
“这是上周刚进的货,五块不讲价。”
“上周比西周的还贵呢?”
“是。”
陆老大也走过来了,他身边带了俩徒弟,一左一右地跟着,附近都没人敢凑近了跟他同路。跟他那几个徒弟出来收钱的时候不一样,尽管这人瞧着特别豪爽的样子,但是周身气势瞧着并不好相与,不敢让人近身。陆老大那张脸在瞧见黎舟的时候就露出了笑容,但是他面相凶,加上额角那一道疤,即便是露着笑容也介于匪气和正气之间,整个人瞧着一身江湖气息。
顾客瞧见陆老大来,起身就要让位置。
陆老大摆摆手道:“不急,你先买,我排队。”
那人赶忙买了个上周的呼啦圈,付了钱走了。
陆老大到那个小摊位跟前蹲下,随手扒拉了两下,对那老头道:“这里不让卖假古董。”
许广财连忙笑道:“知道知道,我就是主要卖俩呼啦圈,这点东西都是家里收拾出来不要的,半卖半送,刚才那小乌龟就只要三块呢!就是看随个眼缘,绝对不乱出价。”
陆老大点点头,在那又跟黎舟搭话:“这里头有你的东西没有?”
黎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陆老大怕是以为他和许广财是合伙的,自己也放了小东西在里面卖,他摇头道:“没有,我就是看着好玩儿。”
陆老大也不找了,点头道:“是挺有意思,我一会划个摊位给你。”
黎舟摇头:“不用,我就在这待两天。”
陆老大眉头皱起来,拧成一个疙瘩,好半天才松开道:“也是啊,你家里……家里知道你来这吧?他们就让你一个人来?”他说着视线又落在黎舟胳膊上,脸上有些不痛快,“你这胳膊我昨天就瞧见了,谁伤的?”
“一点小意外。”
“什么意外?说说。”
陆老大问起来没完,他不肯走,两个徒弟自然也站在一旁守着,许广财这么一个两张报纸大的摊位被围地严严实实,他缩在那也是一脸茫然。也不怪老头迷茫,黎舟和陆老大就算站在一处,也让人觉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孔武有力一个白净俊俏,就像是梁山泊落草的好汉和富贵人家出来踏青的公子哥儿,周身气度完全不同。
非要说一个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面冷心软。
昨儿陆老大虽然口头教训了一顿,但还是拿了二百块钱收了他的邮票,而黎舟这小兄弟邮票都不拿,只凭几面之缘就借了他五十块钱。
许广财说不感激是假的,觉得他俩都是好人。
陆老大带人在这边不走,周围的人也纷纷好奇地看他们,买东西的明显少,瞧热闹的多。
陆老大嫉恶如仇,尤其最讨厌坑蒙拐骗的那些人,不过瞧着摊位上一老一少,也不像是那种人。但,怎么今天带人专门围着这小摊子不走了呢?
摊位上,陆老大问的太多太细,黎舟也闭嘴不答了,只安静看着他。
陆老大挠挠头,换了别人他早瞪眼珠子了,但是黎舟那张脸沉默不语的看过来,他下意识就开始反省自己——没办法,平时老婆叶红玉教育的太好,每日三省吾身,弄的只要这么一抬眼瞧过来也不用多说一个字他就下意识觉得自己哪儿出错了,心里没底。
陆老大站起身来,咳了一声道:“那什么,还有那个青花瓷小狗没有?也给我拿两个。”
老头赶紧给他拿了两个用报纸包好,笑呵呵道:“有有,这给您,拿着别跟我客气,不用钱!”
陆老大身上不缺钱,给了他十块钱也不用他找了,“下午我再来。”
说完转身就走了。
老头喜滋滋地揣了钱,黎舟却在看着陆老大那帮人离开的身影,好一阵才收回视线,等着人走远了,他也站起身道:“财叔,我先回去了。”
许广财忙道:“今天回这么早?”
黎舟道:“恩,今天早上问过付婆婆了,这边姓陆的人家还有几户,我打算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许广财也听说他找人的事儿了,点头道:“你放心,我这边也替你留意着,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黎舟道:“那多谢了。”
许广财给他兜里塞了两个小梨,笑呵呵道:“拿去吃吧,也不值什么,自己家里树上结的果子。”
黎舟笑了一声,收了这份礼物。
许广财继续摆摊,他如今也没有别的念想,只能在这耗时间,连去吃一碗几角钱素面都不舍得,自己从带来的包里拿了一角干饼,啃一口梨吃口饼,胡乱凑合着。他正吃着,忽然听着旁边有些嘈杂声,抬头去瞧,是陆老大那几个徒弟又回来了,站在那跟黎舟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黎舟在那摇头,但是对方还是“热情”地把他抬着走了——是真抬,脚不落地那种。
许广财连忙抹了一下嘴,急匆匆跑过去,走在最后面那个徒弟拦住他,道:“你做什么?”
许广财心里有些怕,但面上还是笑着道:“这位兄弟,你们把黎舟带去哪儿啊?这青天白日的,也不好直接抢人呀……”
对方道:“瞎说什么呢,我师父那是想跟他交个朋友,请他过去吃饭,就在前面酒楼那。”
许广财笑道:“朋友啊,我也是啊!自己人,自己人,咱们一起过去。”
对面的小伙子拦住他,没一点松手让他溜过去的打算。
酒楼里,黎舟被请到雅间坐下。
陆老大摆了一桌好酒好菜,穿着那身新衣裳,脸上的胡子刮地干干净净,头发也特意打理过了,粗壮的手腕上佩戴了腕表,努力做出一副文化人的样子。他见了黎舟咧嘴就笑,“又见面了,他们粗手粗脚的没吓到你吧?”
既来之则安之,黎舟坐在那道:“还好。”
旁边有人来给他们倒了茶,黎舟瞧了一眼,是茉莉花。对面坐着的陆老大却没心思喝什么茶水,他忍了忍,还是直奔主题,一双眼睛盯着他道:“我有事跟你说。”
黎舟喝了一口茶,“您说。”
“我想了很久。”
黎舟心想,这也没多久,满打满算也就刚从摊位离开不到半小时。
“我可能是你爹。”
黎舟“噗”地一声把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呛咳了几声,陆老大吓了一跳,赶忙拿了手帕给他,“怎么了,没事吧?”
黎舟还在咳,抬手阻止他道:“我觉得,这中间可能有点误会。”
陆老大肯定道:“错不了!咱们父子长得像!”
黎舟:“……”
别的不说,就这一点他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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