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火山有诸多天然形成的洞穴,冲霄宗在此布下阵法结界, 隔出一个个临时洞府。
露华浓不会高深的法术, 任无为就给了他一颗避水珠握着, 顺带指给他看:“渺渺就在那里, 我保证让你在第一时间见到她。”
隔着水幕望了会儿, 露华浓轻声道:“不要了, 以后我会有很多的时间,让她好好修炼吧。”
任无为点了点头。
扶乙真君带着他们进了一处洞穴,里头的海水热烫无比。露华浓握着避水珠都感觉到了阵阵热浪, 肤色瞬间就转红了。
任无为心里总有点忐忑(怕回头被徒弟骂), 忍不住劝:“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露华浓轻笑起来:“我求仁得仁, 不用再考虑什么。”
任无为深深一叹, 不再劝了。
扶乙真君的炼器房在极深之处, 越往里走越是炎热, 等到了尽头, 仿佛已经走进了炼炉, 然而, 人造的炼炉哪有眼前的景象来得鬼斧神工?
赤焰映红了山壁, 尖牙般的石柱倒悬,夹缝中生长的珊瑚张牙舞爪, 像是地狱里不甘挣扎的冤魂鬼魅。而穴腹的上空居然是海水,没有施加任何结界, 蔚蓝的海水居然被无形之力隔绝在上方, 被火焰照得波光粼粼, 乍一看犹如进入了一个乾坤颠倒的镜像世界。
露华浓从前所见无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皆是人工造化,此番进了海心火山,才晓得大千世界奥妙至斯,只是过去的他无缘得见。
扶乙真君给了他一粒丹药:“这是定灵丹,确保你的魂魄不会流散。”
露华浓谢过,吞咽了下去。
扶乙真君祭出了那朵水晶莲花,将它投入烈焰之中,又捏出数个法诀,莲花便在火中徐徐盛开。
过了会儿,他转头对露华浓道:“是时候了。”
露华浓静默少顷,转身向扶乙真君和任无为跪下,恭声道:“我无来生,不能相报,只能在此谢过两位真君成全之恩。”说罢,伏低身躯,深深一拜。
任无为叹了口气:“去吧。”
露华浓面朝滚滚熔炉,今生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逐一闪现:记得当年初见,沉香阁里惴惴不安地等着你来;记得春宵梦醒,你我携手漫步,在船上看万千星海;记得你一别十年,我等到生爱生怨……
想及旧事,他不禁微微一笑,纵身跃下,投于熊熊火海之中。
*
白逸深在室中静坐闭关。近百年来,他都为一件往事所困,心魔缠身,就算结丹时强行破解了心魔,它也会很快卷土重来。
因为心结未解。
如今,露华浓的一番话打开了他的心结:他一直觉得他过得不好,但人生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家和,有人求道义,是好是不好,并无定数。
既然莲生说求仁得仁,心满意足,那么,或许他也可以放下了。
啪。
心事放下,瓶颈破裂,他又进阶了。
*
殷渺渺已经习惯了海心火山的奇特环境,艰苦是艰苦了点,但在高压之下修炼也别有效果。
要打比方的话,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练功的法子,不断往四肢上绑沙袋练习,等到能行走自如了再解下,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修行苦闷,她觉得累了也会靠在墙角小憩一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耗用了太多神识,她今天居然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见了她和莲生在船上看星星。
长河碧波荡漾,星辰倒映在清澈的流水中,天光水色合拢,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河流,环顾四周,全都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莲生?”她只迷惑了一瞬,很快明白是梦,不由猜想是否自己又再度通过梦境瞥见了过往的浮光掠影,“你怎么在这里?”
他微笑:“你日有所思,夜里我便入了梦来。”
殷渺渺怔住,这不是记忆,不是她和他初见时看星星的一幕,是她总是惦记着,因而有梦:“你知道这是我的梦?”
“若不是梦,为什么你在海心火山能见到我?”他反问。
殷渺渺深觉有趣:“是,看来真的是梦。”
他问:“你想我了吗?”
“想了。”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手指碰到他的身体,全无真实的触感。
他莞尔:“你在梦里怎么可能碰得到我。”
她“哼”了声:“这个梦不大好。”
“把你宠坏了,看你这表情,怎么,可惜不是春-梦?”他点点她,“就算是春-梦,醒来也是了无痕迹,亏你还修道。”
殷渺渺半卧在他膝头:“算了,聊胜于无,我也好久没有见你了。”
他低头轻轻梳理她的乌发,悠悠道:“好好修炼,回去就能见到我了。”
“做梦就不要念叨我修炼了。”她无奈。
露华浓道:“不行,说好的为了我要加倍努力,答应了我的可不能食言。”
殷渺渺:“……救命,一个梦而已。”
“梦耶,非耶,化作蝴蝶。”
殷渺渺隐约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和我论起道来?”
他明眸含笑:“怕你偷懒。”
殷渺渺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的手指穿梭在发间,轻柔地按摩着穴道:“算了,放过你,给你唱个曲儿吧。”
她马上睁开眼睛:“好呀,唱什么?”
他轻轻哼唱:“记得青楼邂逅个晚中秋夜,共你并肩携手拜月婵娟,我亦记不尽许多情与义,总系缠绵相爱,又复相怜……与你厮守近有数十年,纵缘悭两字拆散离鸾,我心眷恋情意坚……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殷渺渺听不大清他在唱些什么,只觉他声音又柔又轻,仿若清风拂面,别提多舒适惬意了,不知不觉,竟然沉沉睡去。
*
一步之遥。
露华浓知晓自己死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化水,白骨成灰,陪伴了几十年的凡身就此消融,不复存在。
留在熔炉中的,是他的魂灵。
生魂献祭之所以残忍,正是因为对于灵魂的炼制极其痛苦,撕心裂肺都不足以表达其万分之一,言语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早已失去作用。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忍受下去,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痛得恨不得立时死了……但已经不能回头了。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鬼门关前,他因惦念着她才死而复生,如今面对这涛涛烈焰,又心甘情愿为她去死,生死相许,情之极致,他做到了。
他放弃了肉身,放弃了轮回,只求永永远远留在她的身边。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后悔。
他必须熬下去。
任无为几乎不忍去看,挣扎在炉中的灵魂形容扭曲,目眦欲裂,显然正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要是他还能哭,一定早就泪流满面,要是他还能出声,必然哀嚎不止。
然而,现在的一切都是无声的。
他举目望去,忽而想问他,你后悔吗?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心声,火中的灵魂徐徐抬首,对他摇了摇头。
求仁得仁,死亦不悔。
九九八十一天后,祭炼完毕。
扶乙真君掷出水晶莲花,将祭炼后的魂灵收入其中,生魂心甘情愿,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这件本命法宝已然全部炼制结束。
“好了。”扶乙真君拈着胡须,感慨道,“给她吧。”
任无为接过,沉吟许久,说道:“我似有所悟。”
扶乙真君以目示意。
任无为感慨道:“难得成全。”
*
七个月后,殷渺渺回到翠石峰。
她想第一时间告诉露华浓自己回来了,进了屋却不见人,只有另一个眼熟的身影立在那里:“师妹。”
“师哥你出关了?”她展颜一笑,“你看见莲生了吗?”
云潋静静望着她:“在师父那里。”
“怎么,我不在的时候师父爱上听琴了?”殷渺渺调侃着,心中却有不祥之兆,转身就往后山去。
任无为正等着她:“回来了?”
殷渺渺问:“莲生呢,不是说在你这儿?”
“是在我这里。”任无为把玉盒打开,露出里面的莲花,推到她面前,“给你吧,结束了。”
殷渺渺的目光骤然落到盒中,真是奇怪,莲花原本如水晶透明,这会儿却成了淡淡的红色,变成红宝石莲花了。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不敢相信:“别开玩笑了。”
任无为道:“没开玩笑,他投了海心炼炉,成了你本命法宝的器灵。”
殷渺渺本想伸手去拿,听了他的话突然踉跄,膝盖撞到木桌,咚一声巨响,旁人听着都疼:“怎么可能!”
任无为镇定道:“你看了就知道没人骗你。他寿元无多,不想离开你,就想了这个法子。”
“不。”她难以置信地摇头,离别前他的话却不断浮现在脑海,“怎么能这样,他不去投胎了吗?”
任无为道:“对,他不要投胎,不要来生再续前缘,只求今生。”
殷渺渺喉头发涩,神识颤巍巍地探入红莲,只见花蕊深处,他静静沉睡着,口角含笑,眉眼舒展,似乎好梦正甜,霎时间,视线模糊起来:“怎么能这样……”
“他得偿所愿。”任无为叹息,“你当成全他一片心意。”
殷渺渺心里发堵,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愿意放弃自由,宁可做一朵无忧花也想陪在她的身边,哪知寿数有限,再多的恩爱也有别离的一天。所以,干脆放弃累赘的肉身,绝了轮回的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从今往后,不管她的寿命有多么漫长,他都可以始终陪伴左右;无论她去往何方,经历多少凶险,他也可以不离不弃,风雨同路。
你求仁得仁,我本当成全。
可是我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如何配得起你这番痴情?
她闭上眼,不知觉间,潸然泪落。
*
皎皎玉莲泥中生,痴情居然出风尘。
焚心碎骨肝肠断,留得香魂伴伊身。
——《风月录·一片冰心在玉壶·名妓·莲生(露华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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