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渺渺离开的日子是八月初八, 卓煜翻了黄历定下的:“你要修道去,我总得给大臣们一个交代, 总不能就告诉他们‘皇后走了,不会回来了’。”
“都听你的。”
八月初一, 卓煜在朝议上冷不丁放了这个消息,举朝哗然,毕竟历来所谓的修道祈福, 都是变相的废后。
但听说帝后十分恩爱, 怎会无故废黜?几个重臣彼此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地想到, 也许这并非托词, 是真的要修道去……只是有个法力强盛的皇后, 对大周是祸是福?
张阁老年迈,率先开了口:“敢问陛下,娘娘打算在何地清修?”要是在宫里静修, 怕是不必特地在朝议上提起。
果然, 卓煜道:“既是清修, 自然远遁红尘。”
这……大臣们心里斟酌不定, 听起来好像不合规矩, 但到了他们这份上, 规矩不过是随意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石头罢了。皇后修道与否, 与他们毫无利益关系, 那也就没有必要忤逆帝王。
于是大臣们纷纷表示, 皇后娘娘修道, 实乃本朝之福,一定会国祚绵长,既寿永昌。
初七,收拾行囊。
殷渺渺把储物袋里的灵药都掏空了,一共也就没几颗:“这瓶是回春丸,一共就剩三颗了,如果受了伤,就拿半颗化进水里服下,不能多吃,否则你的身体吃不消。”
“好。”
“这把短剑是法器,凡兵伤不了修士,但是法器可以。”殷渺渺凝视着他,“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但如果真的有……杀了也不要紧,修士也是人,不会有报应的。”
卓煜悲哀又好笑:“好。”
“其他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了。”殷渺渺叹了口气,剩下的东西都需要灵力才能催动,他都用不了。
谁知卓煜沉吟了会儿:“那把你那件白色的裙子留给我吧。”
“这件法袍吗?”殷渺渺拎出来,那是他们初见时她穿的衣裳,“留个纪念吗?”
卓煜淡淡道:“等我死了,给我陪葬。”帝陵里有她的墓室,她却不可能与他合葬,留个衣冠,勉强算是生同衾、死同穴。
“皮囊如旧衣,都是身外物。”
卓煜勾起唇角:“哦,原来你们修的长生不是肉身不灭吗?”
殷渺渺无言以对。
卓煜低头轻轻抚摸着那件衣裳,好像留下了她的旧衣就不会完全失去她:“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上和我再说说话吧。”
“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讲。”
他们依偎在烛火旁,喁喁私语了一夜。
第二天,东方未白,宫里的妃嫔就按品大妆,来白露宫拜别皇后。
上一次见到那么齐全的人还是封后大典,没有想到第二次就是永别。殷渺渺仔细地看着下面跪倒的妃嫔们,环肥燕瘦,风情各异,她们之中,会有人杀出血路,成为下一任帝王的母亲吗?
看不出来。谁知道呢。命运是不可测的。
她笑了起来:“我好像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后,你们这里大多数人我都不认得,也没有机会认得了。”
她们伏低身体,看不清面容。
“从今往后,好好照顾陛下。”殷渺渺望着身边的人,微微笑道,“不要让他累了,渴了,饿了,要他好好保重身体,努力吃饭睡觉。”
德贵妃绷紧面庞,代表所有人应诺:“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殷渺渺想一想,释然道:“没有了。”她站起身来,取下沉重的凤冠,换下绣着彩凤的凤袍,俗世的身份被轻轻丢在一旁。
纸鹤应召而出,落地就变成了雪白的仙鹤,扑扇着翅膀,歪头等着她。
“陛下,我走了。”明明为这一天的到来做足了心理准备,离别的话说了无数次,可真到了这一刻,殷渺渺还是鼻酸难忍,悲莫悲兮生别离。
她又说了一遍:“我走了,卓煜。”
卓煜没想到自己能笑出来:“长痛不如短痛,走吧,不要回头。”
“好。”她努力弯起唇角,眼睫沾泪,“那你……要多保重。”
卓煜点点头:“你也是,多保重。”
殷渺渺看着他,好像除了“再见”,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但她不想说再见,只能别过头,跃身上了纸鹤。
晨间的风带着些微的凉意,吹到了她的面庞上,她低头看着他,欲言又止许久,最后微笑了起来,一如初见。
再见了。她转过了头。
纸鹤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情,拍动翅膀,迅速朝天际飞去。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殷渺渺从来不知道纸鹤原来能飞的那么快,她颊上的泪痕未干,坎儿镇就到了。
飞英在那里等她:“皇后娘娘。”
“我已经不是皇后了。”殷渺渺看着他,“你还是来了啊。”
魅蝶死后,她就将何问道的死讯告知了玄灵观一行人,他们都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原来早在来此地之前,何问道就对观中事务做出了安排,并告知自己有身陨的可能。
他们以为何观主是在与妖蝶的斗争中死去,故而并不觉得悲伤,为除魔卫道而死,死得其所。
唯独飞英后来单独来找她还阵盘时,询问道:“皇后娘娘,师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是因为这样,娘娘才说只有我能启动那个阵法?”
她点头承认:“是,你身上有灵力,不是凡人。”
“那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他是天真,但并不笨。
殷渺渺言简意赅:“他是凡人。”
飞英懵懵懂懂,猜想兴许是凡人不能以肉身进仙境,所以不得不死了,不过想来朝闻道夕可死,师父应当没有什么遗憾吧。
殷渺渺有意引开话题:“你这次帮了我很大的忙,有什么想要的吗?”山火最后果然着了,不过因为飞英启动了防护阵,坎儿镇上的居民无一伤亡,是大功一件。
飞英想了很久,说了件让她意外的事:“皇后娘娘能告诉我怎么去那里吗?”
殷渺渺有些意外:“你又是为什么要去?那不是仙境,那不过是另一个凡间。”
飞英行了一礼,肃然道:“皇后娘娘,我师父很早就告诉我,我的性命是我母亲舍弃自己才保下来的,所以我一直想找寻自己的身世,只是师父不肯多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凡人,从前的我知道了也没有意义。可是现在不同,我都知道了,于情于理,我都要回去为我的母亲报仇。”
殷渺渺蹙眉:“你和凡人没有什么区别,别说能不能报仇了,你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谁知飞英道:“我身上有一块玉佩,上面有字,我不认识,娘娘或许知道。”他给殷渺渺看了自己随身不离的玉佩,那其实是一块令牌,写着“归元门”三个字。
殷渺渺知道归元门,那是三大门派之一,有了这块令牌,找寻亲生父母就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能报仇前就会死了,那也要去吗?你师父就是这么死的。”
飞英露出灿烂的笑容:“师父舍身求道,正是我等楷模,我这个做徒儿的,更不应该因为有危险就畏惧不前。娘娘,我不怕的,请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过去。”
求道之路漫漫,身死之人不计其数,然而仍旧有人前仆后继……殷渺渺似有所悟:“你再想一想吧。如果真的决定了,那就在坎儿镇等我,过段时间,我会离开这里,可以送你一程。”
“小道就在此恭候。”飞英如是说。
现在,他果然在这里等着了。
殷渺渺叹了口气,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吗?一旦离开这里,你就永远不能和这个世界的亲友见面了。”
飞英眨了眨眼睛:“修道之人断绝红尘,观中的师长早有教诲,我虽年幼,亦有不复相见的准备。”
殷渺渺:“……”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费唇舌,直接祭出了门梭。它悬浮在半空,散发出幽幽的白光,不多时,漩涡又出现了,两界的壁垒破了一个洞。
飞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意一秒。
通道打开了。
殷渺渺抓住飞英的胳膊,把他拉到纸鹤上:“走了。”
纸鹤如射出的箭矢,朝着门掠去。
飞英紧张而又忐忑地注视着另一个世界的景象,每靠近一分,心就狂跳一次。
殷渺渺却回头望着这个世界,树木变成了黑点,田地变成方,河流变成溪水,高耸的山峰忽而低小,缭绕的云雾出现在脚下。
这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她闭了闭眼睛,慢慢转回了头。纸鹤穿过了通道,漩涡开始闭合,尘世间的种种牵挂,都被她留在了身后。
*
千里之外,京城,皇宫。
殷渺渺和仙鹤已经从视野中消失很久,可卓煜仍然站在原地,抬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晨露沾襟,犹不自知。
“陛下——”王公公颤巍巍拜倒,“风大露寒,请您回屋吧。”
卓煜茫然回身,怔忪地望着这缱绻了几月的白露宫,突然意识到,它的主人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里蓦地空了一块,暖风穿过,冷嗖嗖的。
“请陛下保重龙体。”德贵妃领着妃嫔们跪了一地。
卓煜渐渐回过神来,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走了,日子照样还要过。
他错过了朝议的时间,今天怕是要延续到午时了;麦州今夏雨水不丰,收成寥寥,恐有动乱,要派人多加注意了;还有魏州,远在西北的敌人蠢蠢欲动,就怕在冬季到来前在此掠夺百姓……卓煜抬起重若千钧的脚步,慢慢往殿里走。
踏上台阶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脚下忽而一空,踉跄了半步,险些摔倒。
“陛下!”王公公慌忙搀扶,急得满头是汗。
卓煜用力按住胸膛,就在刚才,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心悸不已,是什么呢?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过来,怔怔地望着天空。
是她走了吧。
是她回去了。
看着,看着,他轻轻地笑了:“永别了。”
从今后,仙凡隔天堑,各自多珍重。
*
长恨此身沾红尘,难舍九州访仙城。
来世愿做白衣人,杏花荫里吹玉笙。
——《风月录·神女生涯本是梦·帝王·卓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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