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二十八年九月的时候, 一入秋, 钟情突然便犯起了“秋困”,接连几日地嗜睡乏力, 成帝担忧她的身体, 叫来太医们一会诊, 结果诊来诊去,竟然是诊出了喜脉。成帝先是大喜,继而便微微开始发起了愁来,想到之前生产时凶险的场面, 不由心生惆怅畏惧,抱着钟情,跟个家里没米没粮、快要揭不开锅, 更已经要养不起孩子的丈夫一般, 愁眉苦脸地叹息着:“唉, 怎么又怀了呢?”
钟情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轻轻拍了成帝的胳膊一下,嗔怪道:“那不然,按着陛下的意思, 不要了?”
“不不,当然不是,”成帝在那里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叹了会儿气, 最后也只能扼腕叹息道, “只是这回, 说什么也别再是双胎了, 不然宝儿也太受罪了。”
“对了,先前怀羲悦和老五时,陪着宝儿的那个季神医的弟子,前年是不是出宫去了?”成帝突然又想到这个,惊恐道,“不成,朕得把人再找回来了。”
——成帝二十五年的时候,随着龙凤胎平稳长到了三岁多,宫中风波趋于平淡,拘惠和雪盏功成身退,便相继出宫去了。
“陛下又何必那么折腾,”钟情笑吟吟道,“有陆儿这个现成的小师叔放在眼前,还要去大老远地折腾让雪盏过来么?”
成帝一怔,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程双陆的身世经历,成帝自然是着专人去细细查过的,宓羲圣手季神医的关门弟子,论辈分,是比先前川蜀那边送进宫的弟子还高的。
“只是,这程双陆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一点?”成帝仍不太放得下心来,犹疑道,“小丫头一个,到底懂不懂啊。”
“臣妾要陆儿懂什么啊,”钟情简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成帝了,“臣妾自己是个放着看的么?臣妾都生过几个孩子了,那些东西,还需要旁人来教臣妾么?”
“再者,陆儿年纪是小,但医术可并不差啊,先前可是徐院判都曾亲口认输了呢,且雪盏当年,年纪也没比陆儿大多少啊?不过是看着方子,明面上不出什么大漏子便罢了,具体的,有太医,有老嬷嬷,就是臣妾自己,也会小心注意着的啊。”
“罢罢罢,”成帝苦笑道,“朕也就是担心宝儿,别生气,别生气了。”
“那陛下给臣妾个赏赐不?”钟情转过身,趴在成帝肩上,笑盈盈地请求道。
“哦?”成帝倒是真吃惊了,“宝儿想要什么?”
“给陆儿赐个封号吧,”钟情的下巴轻轻点在成帝肩上,想到这个就不由惆怅了,“僖儿是个糊涂蛋,只说自己喜欢人家,想娶人家,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呢,却又不着急了。”
“他上面几个哥哥都还未成婚,长幼有序,这婚事,却也确实急不来了,但陆儿这么一日一日在永寿宫呆着,没名没分的,臣妾也实在是心疼,”钟情说着说着,眉尖便微微蹙了起来,“也是怕旁人见着,暗暗说些不太好听的话,小姑娘脸皮薄,名声珍贵,现在是没有什么风言风语,但真等到有了,便也迟了,没的到时候,再让陆儿受一遭如儿的苦楚了。”
“赐赐赐,这赏赐是没什么问题的,问题是,”成帝轻轻捏了捏钟情鼻尖,揶揄道,“若是朕一个赐的不好,赏过头了,给那程家姑娘赏了个公主做做,她以后,还怎么嫁老四啊?”
“那不要公主不就是了,往下挪挪,”成帝是随口开句玩笑,钟情却当真了,认真地想了想,坦白道,“郡主也不必,太高调了,县主、翁主,或者郡君,陛下看着给吧,左右有个品阶,面上说得过去也就是了,臣妾也只是想着,多少得给陆儿一个品阶,免得旁人见了她,心生轻视,还把她当个宫女侍婢那样呼来喝去呢。”
“嗯,”成帝摸着下巴作沉思状,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皱眉道,“这不行啊,宝儿,不是品阶高低的问题,问题是,这封号赐下来,她算是记在朕和宝儿名下的么?这,老四以后,可算是乱了伦常……”
“陛下!”钟情是真的有点着急了,也觉出了成帝的有意推诿,不高兴地低低道,“那皇太后娘娘急着塞顺安郡主进宫的时候,可没说过那也是记在太后娘娘名下的‘干女儿’吧?”
成帝本来都想逗逗就收手了,但听钟情提起孝纯皇太后当年塞陆沉珺的破事,就不得不多说两句给自己辩解清楚了。
“这宝儿你可弄错了,”成帝十分无辜地笑着解释道,“母后收陆沉珺做义女,是在朕明确表示不会让她入宫之后,作为拖了她这么多年的补偿,那可要是当年朕……”
成帝说着说着,就感觉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着了,提什么不好非得再顺着钟情提起了当年,解释什么解释,很多事情,他压根就解释不清楚……成帝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草草收尾道:“那也不能的,是吧?”
“陛下就说说,”钟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成帝,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白道,“陆儿这事,您觉得到底是成还是不成吧?”
——亏钟情还情真意切地着急了一下,如今看成帝那惺惺作态的模样,她就是再傻,也明白过来,方才成帝就是故意恶趣味想都逗着她玩了。
“成肯定是成的,”成帝赶紧态度良好地弥补过失,“问题是,宝儿,你觉得,记在谁的名下比较好?”
这个问题乍一听挺简单的,但真想起来,还真把钟情给难住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看着对方好半晌,最后钟情败下阵来,郁闷地向成帝寻求帮助了:“那陛下觉得,有什么合适的备选么?”
“按理说,若是计划将来让那姑娘嫁入皇室,记在长公主名下是最妥当的,但我朝现在的三个长公主,平昭,襄阳,万春,”成帝说一个名字,他和钟情便整整齐齐地皱一次眉头,说完了,两个人也没一个稍微满意那么一点的,成帝叹了一口气,又掰着指头开始给钟情算别的,“往上走,先孝宗皇帝没有姐妹,更早英宗的嫡亲妹妹,倒是只有后来下嫁谢家的那位庄秉公主一个,如今也早和谢阔一起离开洛阳了。”
“老一辈里,咸安王叔祖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老王妃今年都快九十了,倒也是个热心肠的和善人,可怎么说,他们家也是姓裴的,这记来记去,总感觉有那么点,奇怪。”
“往下的话,陆家倒也是个选择,舅舅那里,倒是多半不会介意他名下多一个‘干孙女’的,如果陆家不成,再往下,就是忠勇伯,永安伯这些……朕也不太看得上,还是算了,不提也罢。”
“还有一个,”成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钟情,轻轻道,“如果实在都不成的话,就是傅家了。”
成帝心里也清楚,提傅家钟情多半是不太乐意的,其实成帝自己,也不多想程家那姑娘跟傅家扯上太深的关系,可事实就是,洛阳那么多世家,被成帝自己一年连一年的压榨到现在,还真没几个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了,而裴庄皇室里,关系稍微近一点的,造反的造反,老死的老死,就是咸安王一家,也已然离成帝、先孝宗这两支都很远了,不过是仗着活得长、辈分长,而成帝自上位以来,也确实杀了太多姓裴的,有意留这么一个老祖宗彰显仁德罢了。但同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是几乎没有。
“旁的倒算了,侯爷那里,估计是十成十不会同意的,”钟情淡淡道,“侯爷前些日子还替他家的筠姐儿来这边探问呢,臣妾当时便婉拒了,想来陆儿再怎么记,都是记不到他名下的。”
“那,”成帝怕钟情生气,特意放轻了声音,“朕再想想?”
“臣妾再想想吧,”钟情也觉得有点糟心了,皱眉道,“左右也不急于这么一时片刻的。”
其实钟情怎么不急,她心里着急的很,但成帝这么跟她摆清楚了一讲,她也意识到先前确实是自己想当然了,一时都恨不得干脆让他们小的直接成亲罢了,哪里还有这许多破事,可想了想允僖的年纪,便又作罢了,还是小孩子一个呢,没个定性,着急也不是这么个着急法……
“你怀着孩子呢,不想这些了啊,”成帝揉了揉钟情的脑袋,轻轻道,“安心养胎,这事儿朕给你解决了啊。”
成帝所谓的解决方式,异常的简单粗暴,他直接让人放出风声去,只道程双陆上表芙蓉膏之祸有功,他有意加封其为郡主,然后坐看闻风而动的各方。——既然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那就坐着等,等合适的自己跳出来跳到他眼前吧。
若是连如此明显的暗示都反应不过来的话,那姑娘记过去也是被拖后腿的,倒是不要也罢。
你还别说,成帝这么一折腾,还真让他的备选名单里多了几个一开始完全没有在意的人家,只是随着册郡主风声和皇贵妃三度有孕的消息传出,永寿宫一时间变得异常的炙手可热,人潮汹涌地往这里挤,好几家打破头地想抢着走这边的门路了,等允僖和郇瑾从西山大营累了一天回来,看到的,便是一群贵女团团坐,围着程双陆,表面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但有几个讨好奉承的,也同样也有看不下去暗暗讽刺挤兑的了。
“裴慜儿呢?”允僖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群女人围着陆儿作什么,既是找来,也该是找裴慜儿的吧?
“公主殿下去午睡了。”见允僖和郇瑾回来了,程双陆不由在心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毕竟一个人安静惯了,一时间还真不太习惯被这么多的陌生人围着说话,还是在说着些她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的东西了。
“这日头的下山了,还在睡?”允僖不由震惊了,“她老五附体了么?”
“娘娘在里面补觉,”程双陆都允僖的话逗得轻轻地笑了出来,小声解释道,“两位小殿下在里面陪娘娘呢。”
——然后陪着陪着就都睡着了,留了一堆客人在外面,程双陆只能赶鸭子上架地招待着了。
钟情一怀了孩子就各种困倦乏力想瞌睡,这允僖经历过一次,倒是很清楚,两小的现在做的事情,他当年也没少干,不由讪讪一笑,再看那群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各色贵女,都这样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微微挑了挑眉,讥讽道:“既然母妃在里面休息,那我陪诸位聊聊?”
几个姑娘察觉出来允僖话里的不悦,忙摆着手起身告辞了,有一个人起来了,剩下的便陆陆续续都跟着走了,最后场上唯独剩下了三个,硬是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傅含筠迎着四面八方或惊诧或不屑或嘲讽的目光,急得满头大汗,都要哭了:“我答应了公主殿下,要帮她走完华容道再走的,如今殿下还没有出来……”
——不用想,裴慜儿那个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的家伙,已然是把她忘到脑袋后了。
毕竟,一摸着自己可能的弟弟或妹妹,小公主美滋滋的,可是连郇如都不想了呢。
程双陆赶紧给她倒了杯茶,温柔道:“不急,我陪着傅姑娘一起等呢。”
傅含筠抬起眼,感激地冲程双陆笑了笑,仓促地一举起杯子,一口把茶喝了个精光,程双陆拦都没拦住,就看她猛地一下子,然后忍痛地捂住嘴,程双陆赶紧吩咐下人拿了冰块过来,苦笑着道歉:“对不住,是我没看好,茶烫了。”
“不不,”傅含筠心里清楚,人家给她捧的茶是正正好微微烫嘴的温度,只是没想到她那么个牛饮的喝法,痛得直撅嘴地解释道,“是我自己没在意,不干程姑娘的事儿。”
清瑶县主坐在傅含筠身边,又是拿冰又是捂帕子的,轻轻道:“筠姐儿,不急,我陪着你呢。”
剩下唯一一个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的姑娘,就莫名显得突出了。
“四殿下,”那位出身平远侯府王家的女儿王蕊心,不耐烦地看了一会儿边上三个姑娘手忙脚乱的操作,不感兴趣地扭过头,直接对着允僖,仰脸一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暗示道,“您要陪我聊聊么?”
清瑶县主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脸上清淡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哦?”允僖挑眉,神色莫名道,“坐这儿说么?还是跟我来宁阁吧。”
王蕊心当即高高兴兴地起来跟上了。
“我……”清瑶县主猛地一扎子站起来,直接连带着掀开了案上的茶壶,要不是程双陆反应快,顺手一抄,那茶壶掉到地上,里面的热水溅出来,还不知道要烫着哪个呢。
清瑶县主羞愧地看了面色平静地把茶壶稳稳放好的程双陆一眼,因为太过尴尬了,以至于她的话临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倒是允僖看得莫名好笑,扯了扯嘴角,直接道:“裴慜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你们三个在这里干耗什么,留个宫人等着,等裴慜儿醒了报过来就是了,都一起过来吧。”
傅含筠轻轻地看了清瑶县主一眼,清瑶县主被她看到羞得满脸通红,但最终没多说什么,沉默着也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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