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信坐在马车前, 咬着牙握着潺水说不出话来。
允僖捂着额头呆呆地坐了许久, 没有人知道, 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半刻钟里, 他的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但允僖之后的举动,马车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允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掀开马车帘子,很木然, 很简单,但也很坚决坚定地告诉傅怀信:“大头,停车。”
傅怀信拧眉驭停了马车。
允僖踉跄着跳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只转身就往北去。
郇瑾追下来, 揪住允僖的衣领,暴躁地怒骂他:“你还想去做什么?你折腾出来的事情还不够多么?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了雍北,你又上赶着回去送死是不是?”
“既然你那么喜欢去跟韩昊打交道,怎么一开始你不滚出去做靶子,让你二哥活着带我们逃出来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么?”郇瑾不提允晟还好,一提允晟, 顿时狠狠踩中了允僖心中最痛苦的那个点, 允僖暴怒地反掐住郇瑾的脖子, 狠狠地将郇瑾一把掼在马车边沿上,怒吼道, “你以为我不是这么打算的么?可是你们, 你们哪一个人听我说话了?”
“本来就该是我去啊!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二哥的身份那么重要,怎么能把他弃了呢!”允僖痛苦得眼圈胀红,既是无法接受,亦是不能理解,咬牙切齿地重复絮叨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的呢?”
“听你的?”郇瑾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讽刺允僖道,“不就是之前都听了你的,事情才会发展到如今这地步的么?”
“还能怎么再听你的?”郇瑾俨然也是一路上憋够一肚子的火了,嗤笑一声,冷冷笑道,“再听你的听下去,我们大家一起跳下沧江死了算了?啊?”
“郇瑾,”傅怀信脸色不太好地跳下来拉架,“少爷刚醒,你少说两句吧。”
郇瑾冷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袖子,不屑地弯着唇角懒得说话了。
允僖呆呆地站了许久,却是陡然想起了先前差点被自己忽略的一个点。
“你是早就知道的吧,”允僖冷冷地望着郇瑾,目光冰寒刺骨,几乎称得上是厌恶地质问郇瑾道,“我二哥的计划,沧江的选择,你是早于我们所有人之前,就都已经知道了的吧?”
“在我的食水里动手脚,也是你跟我二哥提前就商量好的,防止我当时闹脾气不愿意照着你们的计划来对么?”
郇瑾有些被允僖那掺杂着淡淡厌弃的眼神给刺到了,扯着自己袖子上花纹,强撑着冷笑不屑道:“是又怎样?”
允僖定定地望了郇瑾半晌,木然,但也很冷漠地告诉他:“如果我二哥最后没事的话,那就确实不会怎么样,如果二哥他在韩昊手里出事的话……”
“你要如何?”郇瑾被彻底激怒了,冷笑地直接讽刺道,“你要杀了我么?我们尊贵无匹的四皇子殿下?”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允僖一把扼住郇瑾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暴虐隐隐有些失控的倾向,但他却并没有丝毫想去好好克制那情绪的意思,只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郇瑾,你最好祈祷,我二哥他能毫发无损地从韩昊手里出来……”
傅怀信的脸色微微变了,因为这回不只是郇瑾,就连站在边上的傅怀信,都明显得感觉到了允僖身上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祈祷?哈哈,我祈祷个什么啊!”郇瑾捂住肚子大笑出声,然后冷笑地朝着允僖的脸上啐了一口,讥诮但很高傲地告诉他,“裴允僖,把你脑子里的水倒一倒,你二哥落到这一步,不都全是,拜你所赐么?”
允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无知,愚蠢,狂妄,自大,不计后果,不顾身后,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不分轻重,不辨缓急……”郇瑾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立志去追随一辈子,且也确确实实地认真跟随了这么多年的少年,突然觉得特别可笑,倒不是为自己惋惜或者不甘不平,只是单纯觉得可笑,不只是裴允僖让他感到好笑,连他自己,都让他觉得尤为可笑。
如今这场面里的每一个人,都让郇瑾觉得可笑透了。
郇瑾厌倦地望着允僖,一字一顿历数他西行以来,或者不只是西行一路,当是从小到大,在很多事情上,他已经对允僖憋了许久许久的怨气。
“承认吧,裴允僖,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郇瑾说够了,说累了,疲惫地笑了一下,闭着眼睛嘲讽道,“除了到处不停地惹是生非,你还会什么呢?”
“在洛阳的时候,你惹了事有姑母和陛下在背后给你收拾烂摊子,来西北的路上,你惹了祸有你二哥给你担着,如今你二哥也没了,哈哈哈,你以后,还能再靠谁呢?回洛阳躲姑母怀里哭鼻子去吧!”
“我对你说的话,你从来就不往心里去,从来就只当作耳旁风?既然如此,我还跟着你做什么呢?”郇瑾笑到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你杀了我啊?你杀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不躲,你杀了我啊?”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傅怀信上前按住郇瑾,低声劝两人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大家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少爷刚醒,郇瑾你这段日子压力也确实太大了,大家都退一步,缓一缓再说话……”
“你他么少来和稀泥了!老子连裴允僖都不想跟了,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郇瑾冷笑着推开傅怀信的手,讥诮道,“裴允僖,你自己来说,我他么说你的哪一句我说冤屈你了?”
“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要烧吕梁,韩昊会跟疯了一样咬着我们不放么?去吕梁前,我没有劝过你危险么?烧花田前,你二哥没有劝你出门在外安危为上能不惹事就不要惹事么?”
“最后谁的劝你听了?最后出了事又是谁给你担了?”
“我告诉你,”郇瑾讥诮地看了允僖一眼,近乎怨恨地冷笑了一声,“你二哥要是死在韩昊手里,就是全都,拜你所赐!”
“他是被你一步一步亲手给杀了的!”
允僖捂住额头,有些受不住地跌坐了下来。
“郇公子,你少说两句吧,”程双陆从马车上追下来,不安地去扶了允僖起来,心疼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盲目地怪任何一个人都是没有意义的,太子殿下出事,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难受,殿下他也是心里自责难受,一时情绪失控才会如此的……”
“是情绪失控才会说了心底话吧,”郇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允僖,讥诮地弯了弯唇角,更辛辣地对允僖揭开了某些充满讽刺的真相,“自责难受?我真是好奇,你是只对你二哥自责难受么?既然如此,当时又为何要不顾他的阻止去烧吕梁?噢,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是为了你心中的大义,哈哈,大义。”
“要不要我告诉你,”郇瑾嘲讽道,“为了帮助我们从沧江逃走,你二哥出去做了靶子的同时,他手下的人炸了多少地方、间接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毁了雍北多少户出门访亲的人家,才让你这个废物能从韩家在青州码头上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的呢?”
“你的自责,你的大义,你的内疚,你的不安,”郇瑾像是在看什么特别好玩的表演一般,近乎欣赏地望着允僖脸上痛苦惨白的脸色,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不去为那些因你而死的无辜百姓哭泣呢?噢,你要说你之前不知道么?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去自责痛苦吧。”
“你现在竟然还要回去送死,哈哈,你去吧,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你以为我们能逃出来,是我和你二哥的计划有多周详严密么?”
“大错特错了,”郇瑾怜悯地望着允僖,讥诮笑着揭开了答案,“我们尊贵无匹的四殿下,我们能逃出来,不是因为我们逃得快,仅仅只是因为,人家韩昊懒得追了而已。”
“人家皇太子在手,还要你干什么呢?但你自己要一门心思上去送,呵,也别怪韩昊把你当盘菜咯。”
允僖呆呆地反应了半晌,轻轻地推开了程双陆过来扶他的手,踉跄着站了起来,向着郇瑾的方向,蹒跚地走了过去。
然后“扑通”一声,狠狠地跪了下去。
郇瑾木然的神色都被惊得微微变了。
“郇瑾。”允僖抬起脸,痛苦到近乎难以自拔的神色间,却又缓缓透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坚定来,让郇瑾恍惚回忆起了,自己最早的初心里,很有那么一部分,就是为了这一抹的坚定。
“虽然在你看来,很蠢,很妇人之仁,很可笑,很没有意义,”允僖痛苦地捂住了眼,艰难但缓慢道,“但我真的,我不能,我不能把二哥他一个人扔在西北然后自己回去了,就像你所说的,祸是我闯的,最后的结果,本也不该是他来给我抗的。”
“郇瑾,你那么聪明,我求你,我求你了,你会有办法的,你的脑子那么厉害,从小到大就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难题,你能想得出来的主意的,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但结果,不该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能有办法的,你帮帮我吧。”
郇瑾垂立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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