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少年郎?”韩岐看着韩淼报过来的消息, 微微皱了皱眉, 意外道,“这看模样年纪, 也就是几个小孩子罢了, 当真是他们么?可不要冤枉了无辜的人好。”
“歧少爷, 不会错的。”韩淼垂手立在韩岐身前, 明明真以长幼序齿, 他当是韩歧的族兄才是, 不过数年来, 韩家内部派系混杂、斗争凶狠,至如今, 嫡系压旁系, 大支压小支, 韩淼在韩岐这个饱受韩渊喜爱期待的嫡孙面前, 也就算是半个家仆的身份了。
韩淼毕恭毕敬地禀告道:“这一行少年郎,年纪不大, 却能与程普程老前辈交手战得不相上下, 由廖远镇所述,他们更是拿着参知政事梁任的手书来的……他们自称是临沂钟氏弟子, 这一点尚且存疑, 但最起码, 必然是跟洛阳关系匪浅了。”
——既然韩昊都示意要他们无论事实真相如何, 都一定要把“真凶”往傅家那群“纵火贼”身上引了。
顺带着, 韩昊也是想给自己这个手握韩家不少精兵的侄子心里埋下一颗对洛阳、对傅家的阴霾种子。
好方便日后加以利用。
——在行军打仗上, 十个自己捆在一起都敌不过一个韩岐,在这一点上,韩昊还是有非常充分的自知之明的。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韩昊对韩岐,一向是情感示好、安抚拉拢为上,能不犯韩岐忌讳尽量不去犯韩岐的忌讳,能不触韩岐霉头也尽量不去触韩岐的霉头。
而韩昊此番运气很好的一点便在于,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韩岐本人,也确确实实,是已然对洛阳起了疑心了。
这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韩岐闭着眼睛沉吟半晌没有开口。
“除此之外,”韩淼瞅着韩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们的人还发现,那群少年中,有一个,似乎带着虞宁候傅从楦的佩剑潺水,更兼之,此少年面貌轮廓,与傅从楦也颇有相类之处……”
韩岐猝然睁开了双眼。
“你们的意思是,”韩岐冷冰冰地开口问道,“这件事是傅家的人做的?”
韩淼机灵地保持了沉默,此生无声胜有声地表明了自己默认的态度。
“呵,”韩岐冷笑一声,抱臂质问韩淼道,“所以说,淼大总管也应该很清楚,我韩家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彻底触怒了远在洛阳的虞宁候?”
韩淼额上的汗一点点渗了出来。
他这时候倒是恍惚意识到,怕是之前洛阳的事情,韩岐已经觑得其中端倪了。
在韩岐的漠然得毫无感情的逼视下,韩淼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件事,歧少爷真的没必要怪大人的。”
“明明最早的时候,是皇后娘娘那边开口,说自己看不上皇贵妃的侄女,只是被陛下圣宠皇贵妃,她迫于其淫/威,无奈许之,”心神念转间,韩淼已经飞快地为韩昊送熙姐儿入洛的事情找好了充分的解释,颠倒黑白道,“但皇后娘娘瞧不上郇氏女的卑微出身,更兼之怀疑郇氏女品行不端,便暗示我们大人,欲许太子妃之位于熙姐儿。”
“当时一且尚未尘埃落定,为熙姐儿名声计,是而大人才派了六少奶奶秘密送了熙姐儿入洛,不成想到最后……”
韩淼细细觑着韩岐的神色,因为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敢真说得过了。
“不成想到最后,”韩岐闭了闭眼,木然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误了卿卿性命。将熙姐儿彻底折在了洛阳。”
韩淼一听韩岐连这个都知道,顿时乖巧如鹌鹑地缩着脑袋敛声屏气,也不敢再乱说话了,生怕自己做了中间两面挨打的传声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韩淼假惺惺地表示惋惜道,“陛下宠爱皇贵妃,冲冠一怒为红颜,熙姐儿毕竟是一个姑娘家,蒙此大辱,也就只好……”
韩岐意味不明地冷哼一下,韩淼恐画蛇添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那就这样吧,”韩岐漠然道,“彻查全城,抓到这几个少年再说。记住,我要抓活的。”
“祖父的死,我必须,”韩岐抬起眼,冷冷地看着韩淼,那目光冰寒刺骨,韩淼恍惚间,都觉得自己的装摸做样的伪装全然都被看破了一般,韩岐掷地有声地宣告道,“审得一清二楚,再论其他!”
所以,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冤假错案……这些你韩淼玩烂的肮脏手段,在我祖父的死面前,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滚得干干净净!
韩淼丝毫不敢掠其怒气锋芒,恭敬地垂手应下,退了出去。
韩淼走后,韩睿从内室出来,皱眉问韩岐道:“四哥,韩淼那鬼话,你信么?”
“信,我怎么不信,”韩岐低低地笑出了声,伴着那笑声落下的,还有两行浑浊的泪水,“他纵然满嘴谎言,但至少告诉了我一个真相。”
“太子妃之位,”韩岐木然地望着韩睿,心寒到了极致,反而无悲无喜了,“熙姐儿的一条命,在大伯的眼里,都值不过一个太子妃之位。”
韩凝熙,是为了“太子妃之位”这轻飘飘的五个字,死在洛阳的。
韩睿陡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不只是为韩昊的狠心,还为韩岐说出这句话时,那眼里已经彻底照不出丝毫光亮的黑暗。
“七弟,”韩岐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木然道,“你说得对,那玉笏板,我拿不起,还是给你的好……只是你要暂且等等,时机未到,我现在还不能给你。”
“四哥,”韩睿愣了片刻,心头陡然掠过一丝极深的惶恐,慌张地抓住韩岐的手,直接道,“你可千万不要去做什么傻事!”
“不会,”韩岐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那笑意,丝毫不达眼底,“你放心,我再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了。”
韩渊死前一个月,在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就曾把韩岐叫到自己跟前,屏退四下,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偷偷将韩家象征着家主权柄的玉笏放到韩岐手中,叹息道:“祖父老了,要不行了……以后我们韩家,就交给你咯。”
韩岐当时跪在自己祖父床前,痛哭流涕,却说不出更多自欺欺人的安慰话来。
彼此心里都很清楚,韩渊这一回,是真的熬不了多久了。
但最亲近的人即将离世的伤痛是一,另一方面,韩岐还真的,并未有多少,一定要与自己的大伯韩昊争个高低的勃勃野心。
韩渊是手把手亲自把韩岐带起来的,这个孩子心性几何,韩渊自忖,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的了,看得出韩岐对那玉笏板的些微迟疑抗拒,韩渊摸着韩岐的头,笑着叹息道:“你也不必觉得愧对了谁,你就当是,为了帮我这个老头子的最后一个忙,帮老头子我保存这小东西三年。”
“三年之后,若是你大伯当得了家,你自可将这赠他。”
“只是歧儿,你大伯他,心性残苛,”韩渊低头苦笑了一下,叹息道,“是我的错,是我忙于四方征战,没有教导好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偏,而今纵是想逼他回头,却也是有心无力。”
“但是无论如何,歧儿,你记住,你大伯的错,是他的错,是我的错,但从来不是你的错。歧儿,你一定要学会,先保护好你自己。”
“记住,你答应了祖父的,要拿着这小东西三年,三年之期未到,即使是你的父兄长辈尽皆要你去死,即使世间大义大道尽皆逼你去死,你也万万不可,为那而失约于祖父我啊!”
“那,那如果大伯他,”韩岐当时便已经隐隐察觉到许多微妙的端倪,不得不对世间之事抱有那么一丝最差的想法,“我又该……”
“那就帮祖父最后一个忙吧,”韩渊征战一生、被病魔折磨得虚弱的苍白脸上,浮起了一个疲惫的微笑,轻轻道,“帮我杀了他吧。”
韩岐手一颤,差点跌了那个韩家传了十数代的玉笏板。
“那是一个错误,由我而起,由你来帮我了结,”韩岐轻柔地摸摸了韩岐的脑袋,像这十年里每一次鼓励韩岐去勇敢做一件事的时候一样,温和道,“不必愧疚,你只是在帮我老头子一个忙而已……至此之后,天大地大,韩家对你算不得多好,你也再不亏欠韩家什么了。”
“歧儿,必要时刻,弃了韩氏,去做你自己吧。”
韩渊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轻轻道:“你就当,这十年,如梦幻影,梦醒之后,你从来,就没有来过这座让你伤心的西川城吧。”
“七弟,”韩岐平静到木然地告诉韩睿,“我要去帮祖父,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
弑杀长辈这个罪名,不该背在韩氏日后的当家人的身上,七弟,待我解决大伯,这偌大一个韩氏,可就尽皆,托付于你了!
韩睿张了张嘴,正想说句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声,韩岐的手下匆匆来报到:“少将军,城门处发现了谋害大将军的贼凶,不知是谁下令放箭射杀,但是城门处百姓众多,而今已然乱成一团了,您还是快过去看看吧!”
韩岐韩睿齐齐惊起,当即纵马奔赴城门处。
而此时的允僖一行,正憋屈地窝在程家的马车下,谨等着前面吵出个一二三四来。
韩岐赶到时,廖家大小姐正好一鞭子挥过来,狠狠地给了韩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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